他们启程回去洛京时已经逼近年关。
临上路之前,苏瑶在西州过了?个潦草又不失隆重的及笄礼。
她的父亲和兄长这些年因着将她一人留在洛京，始终心?中有愧，终于有机会大办一次,像是恨不得一口气将经年累月的亏欠都弥补给她。
一箱箱的珠翠冠梳、销金彩缎,犀钿珍玩被抬进府,无不是珠光闪烁，宝色辉煌。
等到了及笄的正日子，整座西州城都张灯结彩地热闹起来。
白日里,城中最是福运德厚的女眷笑容可掬地为她插笄行礼,祝福勉励。
到了傍晚,则处处都是明灯宝炬,竞陈灯烛，喜气洋洋地倒像是提前过了?上元一般。
除却姑母与二叔一家碍于路远天寒，只能寄了?物信来，实在有些遗憾。
苏瑶想到素来疼爱她的姑母，还有二叔一家，不由得叹口气，但还是很快笑逐颜开地坐上了?马车,与慕衍一道出去逛逛。
西州虽不如洛京人烟阜盛,每每佳节时便是宝马香车盈路,也没有造价昂贵的朝贡花灯，但边境风气更为开放热烈，百姓对世世代代庇护他们的苏氏一族更是崇敬孺慕。
闻说苏大将军的独女及笄，又兼之新挫败了?入侵敌军，今次能过上安生好年，陛下又下令，特意免了?今夜的宵禁,可以大肆庆祝一番，城中百姓俱是穿上最好的新衣，笑容满面地出来游玩。
以至于，苏瑶晚间换上绿绮、紫绫、红蜡缬絁拼缝而?成的花间裙，与慕衍一道坐在车里?时，就见道旁的百姓只要见着他们，都会三三两两地笑着致意。
倒让脸皮薄的小娘子闹了个大红脸。
她看着那一双双热切明亮的眼，扯了扯慕衍的衣袖，认真而?诚恳地小声，“我好像终于明白阿耶他们在守护什么了?。”
她年幼时，也曾哭着闹着要?寻阿耶过，却每每只能被姑母抱在怀中，听她念着那些笔墨单薄的远方来信，想象着自己的阿耶其实是个什么模样。
那时候，苏瑶一直安慰自己，她的阿耶是在驻守边境，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他心?里?装着的是整座西州城的百姓，自己不该这般狭隘。
只不过小娘子再是懂事心?软，却不代表她心里?当真没有一丝难过。
可现下亲身看?过西州安定，百姓和乐的画卷，再真切地与那一张张欢喜善意的笑脸面对面时，苏瑶忽然就明白了苏氏世世代代扎根西州的意义与责任所在。
她彻底与年幼时自己偷偷藏起来的那一点点怨怼达成和解。
慕衍察觉她一瞬间的出神，含笑看?她，“如此，我今日倒是沾了?阿瑶的光。”
苏瑶眉眼弯弯，作势要把袖子往他身上蹭，“那我再多分些给六郎。”
慕衍伸手来接，眸中满是她的倒影，跟着弯唇笑，但在余光瞥见那些强健的本地儿郎们格外放光的双眼时，还是不着声色地将娇美动人的窈窕少女往身侧遮了遮。
“冬日风寒，小心着凉。”
他温声软语，体贴地替苏瑶将车帘放下。
苏瑶哪里看?够了?。
她眼睫忽闪，听着外?间的熙攘笑语，就跟心?里?有小虫子在爬一样。
她也想跟慕衍一道融到人群里去，与他们一起欢笑。
但此处不是洛京，他们两人仪容衣着太过出众，若是落了心?怀否测之人的眼，就不大好了?。
尤其是，她见西州百姓太过热切，总觉得……自己贸然出去，怕是会变成了?被围观的对象。
苏瑶心里?窘了?一下。
在车架驶过一个摆满面具的摊位时，她心念一动，想到了解决难题的好法子。
“六郎，我们偷偷戴上面具出去玩好不好？”
慕衍侧过脸，就见她的向往都写在了脸上，脸颊绯红晕霞，乌睫轻覆的眸子里?更是亮晶晶的，满是希冀的光。
他挥手招来郑培，对方会意，便将车后的一只箱子送来。
“这是什么？”苏瑶好奇地俯下身想打开箱子。
鬓边那一双掐丝嵌宝的钿头金钗上悬着的指甲盖大小的金花摇颤不止，旁边的小铃与挂珠亦是发出悦耳好听的声响。
慕衍将箱中早就备好的面具取出，摆到苏瑶面前，扬了扬眸子，“阿瑶喜欢哪个？”
苏瑶眨眨眼，视线停滞在满满一箱的面具上，目瞪口呆，“六郎，你什么时候准备好的？怎么准备了?这么多？”
而?且，他居然能考虑得这么周全，提前就知道自己想摸出去玩了。
郑培听见，探头进?来，掀了?自家主上的底，还顺道给自己表表功。
“县主，这可是我今日一大早让人跑遍全城寻来的，您尽管挑，什么样式都有！”
慕衍不理他，手指翻转间，挑拣出几个好看?的，“阿瑶，你看?这只如何?？”
苏瑶的注意力一下子被他手里?那几只精巧华丽的面具吸引住了，眸子一亮，挑了?只涂粉抹朱，小狐狸纹样的，拿过来阖到自己脸上，摇头晃脑地显摆，“六郎你瞧？好不好看？”
面具眼眶里那双灵动的杏眸如水，盈盈生辉，看?得慕衍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眉眼含笑，“自然是好看?的。”
苏瑶笑吟吟的，从箱子里?捡出一只黑色描金的，线条粗犷，似虎类狮，看?上去就威风凛凛。
“六郎六郎，你戴这只，那我们就是一对了！”
她动手替慕衍戴上，还凑过去，得意洋洋地把自己面具上相似的花纹展示给他看?。
慕衍忍不住闷笑，“好。”
两人又稍稍换了身简单寻常的衣物，便在僻静处下了?车，往人群熙熙攘攘处去。
沿途道上，除去卖织藤、窑器、玩具，衣物的，剩余摊位上满是羊头、肚肺、赤白腰子、奶房、肚胘、鹑兔鸠鸽野味等洛京少见的吃食。
苏瑶瞧着眼馋，巴巴地拉着慕衍一道，左看看?右看看?，哪个都想尝尝。
这些她在洛京见都没见过！
丹朱先前也没有带她来过。
“六郎，我们都尝尝好不好？”
小娘子看?着那些卖相一般的吃食，见摊旁之人俱是大快朵颐的模样，很有些心?动。
慕衍好脾气地陪她一道。
摊主见两人生疏的模样，越发热情，一口北音，“两位可是才来西州？那可一定要?尝尝咱们西州最有名?的吃食！……”
他口若悬河地介绍着，手下利索得很，不一会儿就将各式吃食打包好递到慕衍面前，招呼道，“郎君且替夫人拿好咯，仔细烫着！”
夫人？
苏瑶脸红了?下，幸好被面具遮住。
她不自在地偷偷去看?慕衍，就被他逮了个正着。
“夫人……不尝尝么？”
他眼里缀着促狭笑意，慢悠悠地说着，将热气腾腾的吃食递到她面前。
“谁是你夫人了?……”
苏瑶小声嘀咕着，他们明明还没有成婚，慕衍怎么好意思现在就叫她夫人。
小娘子红透了脸，声如蚊呐。
慕衍挑挑眉，在面具下弯了弯唇。
就在此时——
砰！
街边酒肆木窗外?悬着的一盏灯猝然摔下来，砸到摊位，吓退一圈人。
酒肆上有人探头高呼，“绳子断了！快让让！”
“哎呀，那灯绳断了！”
“快跑啊！”
众人都看见酒肆悬着的几只羊皮灯摇摇欲坠，纷纷避让躲闪，生怕砸到自己身上，大好的日子平白被泼上一身油。
人群本就是摩肩接踵，拥拥攘攘的，登时就如潮水涌动起来。
苏瑶被抱着孩童急忙跑开的妇人撞了?下肩膀，便下意识地抓住身边人的衣角，催促道，“六郎，我们也快些让开！”
她拉起身边人，一下没拉动，就更用力地拉了?两下，硬生生让身边人跟着她一路挤到了一处卖香药的小铺子门口。
少女瞠目结舌地看着不远处哗哗哗连着串掉下来的灯笼，还有不幸被泼透一身油，正笑骂着要?去找掌柜算账的倒霉路人，不由得捂着心?口有些庆幸。
“六郎，还好我们——”跑得快……
后面三个字被卡在了喉咙里?。
她身侧，脸红红的少年郎挠了?挠头，“小娘子是在叫我吗？你怎么知道我在家中行六？”
苏瑶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拉错了?人！
小娘子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就瞧见身量颀长的郎君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见她回过头，就取下了?黑漆漆的面具，隔着人群，那张俊美出尘的面容正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
完了?完了?。
醋坛子要?翻了。
不！是已经翻了！
少女心虚地眨眨眼，走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心翼翼道。
“阿衍……我错了?……”
慕衍漫不经心地将面具带好，挡住了?路边几个女郎灼灼的视线。
好听的嗓音平平淡淡，听不出情绪。
“阿瑶何错之有？不过也就是慌乱中，不小心把我抛下而?已，也是人之常情罢了。”
苏瑶有些崩溃地捂住脸，支支吾吾解释道，“我没有只是，只是……”
慕衍看?她一眼，附和地点了点头，包容温和道，“只是不小心认错人而已。”
苏瑶连忙也点了点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就听见郎君不无失落地轻叹，“原来不过只需一张面具，阿瑶就再也认不出我。”
嘶……这话说的，就跟她是薄情负心?郎一样。
苏瑶两腮鼓起一瞬又平复，她低下头，一副知错任罚的模样，乍一看?，倒像是受委屈的是小娘子自己。
“阿衍……”少女黏黏糊糊地软声，扯住郎君的一小点衣角，吐了?吐舌尖，“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也不是故意的。”
她忽而?像是想到了好法子，煞有介事地指着街边一排摊位，认认真真道。
“要?不我请你去吃东西好不好，这些这些，那些那些，阿衍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我带了许多金银的。”
噗嗤，混在人群里的侍卫险些笑出声，连忙低下头假装路过。
慕衍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温声，“当真什么都可以？”
苏瑶胡乱点点头，打算先哄哄他再说。
慕衍见她点头，眼中笑意越深。
他伸出手，指骨如玉，苏瑶笑弯了眼，连忙将自己的小手搭上。
两人携手沿着人流往城中去。
慕衍思索片刻，看?向她提议，“如此热闹，若是此处有焰火，再有些孔明灯，便好了?。”
苏瑶眨眨眼。
见郎君不似玩笑，就有些咂舌。
她难以置信地低声，“焰火本就昂贵，西州贫瘠，哪里会有人制作焰火谋生。”
所以根本不可能买到焰火。
这不是故意难为她么。
苏瑶眸子动了动，避重就轻道，“我方才看?见有摊位上摆得有孔明灯，那我们就先去买灯？”
慕衍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小娘子就当他默认了，心?情一松，拉着他往回走。
没有点燃的孔明灯轻飘飘的，软得不成形，看?上去都长得一样。
苏瑶捏了捏袖袋，摸出几枚金叶子，豪气地将整个摊位的孔明灯都包圆了?，喜得摊主合不拢嘴。
慕衍好笑看?她，“阿瑶，你买这么多孔明灯做什么？”
苏瑶灵机一动，眉开眼笑地伸手去勾郎君如玉雕成的下巴。
学着茶楼里?说书人的语气，抑扬顿挫道，“古有幽王烽火戏诸侯博美人一笑，我不过买上些孔明灯罢了?，雕虫小技而?已，不知可否能换得郎君露个笑脸。六郎六郎，莫要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呀？”
慕衍眸子里?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笑意，将她的柔荑拉了?下来。
还不待苏瑶松口气，就摇了?摇头，“我方才说的，可是两样，阿瑶可莫要?花言巧语，一门心思想着投机取巧。”
苏瑶蹙了?蹙眉，显然是没想到他今日居然这么难糊弄过去。
但买都买了?，她兴冲冲地跟慕衍一道登上了?城中的高台。
“诶？我方才买的那些灯呢？”
苏瑶瞧着慕衍手中仅剩的孤零零一只，再看?看?他身后侍卫手中空空，不由得有些讶异。
恰在此时，城中报时的鼓声响起。
慕衍眸色微动，慢条斯理地将他们两人的面具摘下，递给侍从，然后从后面捂住少女那双光彩流转的乌黑眼眸。
“六郎，你遮我眼做什么？”
苏瑶心跳快了?几拍，隐隐约约有了?些预感，尾调软绵绵的，一丝质问的理直气壮也无。
就听见有人在她耳畔轻笑，“瑶瑶，生辰快乐。”
温热的气息就在她耳畔，轻轻洒落在她敏感的耳廓上，苏瑶身形紧绷一瞬，碎玉冰雪碾就的耳垂登时就染透了绯红夕霞。
砰砰砰——
焰火的炸开声响彻夜空。
遮住眼前的手指从容挪开，苏瑶再睁开眼，就见璀璨的焰火接连绽放开在西州的夜幕上空。
姹紫嫣红，星火错落，使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城内的百姓纷纷驻足仰头观赏，赞叹不已。
小娘子亦是不敢置信地捂住了嘴，惊喜出声。
慕衍一目不错地看着她，见她眉角眼梢都雀跃着欢欣，弯了弯唇，明知故问道，“阿瑶喜欢么？”
苏瑶笑眼盈盈，重重点了点头。
她怎么也没想到，怪不得慕衍方才跟她讨要?，原来他早就预备着送她一场绚烂瑰丽的焰火了。
“我最喜欢六郎了！”
她一下抱住郎君的胳膊，嫣红如花的唇瓣张合间，好听的撒娇话像蜜糖一样流淌出来。
慕衍听得多了?，却还是轻易被打动，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心?。
“瑶瑶，”他眼中仿佛只容得下那一人，“你看?。”
他伸手指向城外寥廓天际。
苏瑶困惑地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就见星星点点的光自城外袅袅升起，被风吹得漫天都是，摇摇晃晃。
就像是九天银河倾倒凡间，迫不及待地腾空而?起，意欲回归天幕。
那是百盏，千盏，万盏，数都数不清的孔明灯。
映入怔愣的小娘子眼眸中，如星光攒动。
惊喜来得突然巨大。
苏瑶哑了?声，露出不知所措的吃惊神情。
慕衍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在孔明灯的灯面上落笔。
温声念到，“年年皆胜意，岁岁常欢愉。”
他收了笔锋，视线长久地凝视在女郎娇美的面容上，缓声道，“瑶瑶，你我如今富贵已极，我再不求其他，惟愿你年年岁岁，如意欢欣。”
大张旗鼓地安排这么一场，居然只是为了?许下一个如此朴实到无华的祝愿。
苏瑶腹诽着，眼眶微湿。
她接过笔，垂着眼睫，认认真真地在后面补上一句——“岁岁年年常相见。”
少女笑吟吟的，却皱了皱鼻子，故作不满地嘀咕，“只我一人如意欢愉又有何?用，我还要?你长长久久地陪着我，那才好呢。”
她想要的其实不多，慕衍若是能一直长长久久地陪着她，就足矣。
慕衍笑了?笑，握住她的手，语气目光都温柔得不像话，“夫人有言，敢不从命。”
谁是他夫人了?，苏瑶止不住地抿唇笑。
然后扑到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脖颈乐不可支。
郎君乌黑的眼里蕴满笑意，环臂将她抱得更紧。
“说起来，今日居然没有看?见阿兄。”苏瑶高兴了一阵子，突然想起这一茬。
按理说，她的兄长最宝贵她，又向来看不惯慕衍，总是想方设法地干涉他们两人，制造些无伤大雅的阻碍。
今日苏兼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和阻挠，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慕衍挑挑眉，但笑不语。
事实上，半刻钟前，城外，荒野上。
苏兼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他望着远处的西州城墙，心?里?盘算着妹妹马上就要看?见这些成果，心?里?就热乎乎的，但再一想到，姓慕的那小子只出了个主意，就要不声不响地将功劳都揽了去，就又觉得酸溜溜的。
但到底是妹妹重要?。
苏兼摸了摸鼻子，四下招呼着手下快些，将这些孔明灯都点燃放飞起来，莫要误了时辰。
但愿我的小阿瑶永远无忧无虑，快活安乐才好，他弯了弯好看?的桃花风流眼，露出个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