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第 106 章

慕衍话音刚落,底下的将领就炸开了?锅,康副将骂骂咧咧地策马上前,仰头就是一声暴喝。

“咄!谁说大将军谋逆?陛下果真是非不分,冤枉好人!”

“就是就是!”

“陛下一定?是被那起子小人蒙了?眼,我们今日定要肃清君侧,以正视听!”

底下人高马大的兵士俱是不服气,仰着头,在呼出的白气中,与城头众臣怒目相对。

御史大夫颤巍巍地上前,气得胡须直抖。

“一派胡言!分明就是你们动了谋逆的心?思,想要造反。”

他满腔义愤地对慕衍行礼,“陛下,您看,臣早就说过,西州之?地,早就落入了这?些竖子之?手,只知有苏家,竟不知有陛下。您也莫要再?念旧情,快快下令,剿灭这些乱臣贼子吧!”

不少人围上慕衍,极力?劝说。

还有人摆出朝臣的气势,站到城墙边高声呵斥,喝骂西州将领们辜负朝廷赏识,肆意妄为,谋逆犯上。

城下的康副将不着痕迹地扫过身后人,冲着苏大将军使了眼色,骤然振臂高呼。

“儿郎们!如今佞臣当道,谄媚天听,将我等性命当做儿戏,我们如何能再忍!”

“不能忍!”

“不能忍!”

声浪滔天中,城头兵士被席卷裹入,越发绷紧脊背,严阵以待。

两方人马气势汹汹,俱是目眦欲裂。

连那些马儿都绷紧身躯,马蹄在雪地上点踏着。

眼瞧着战事一触即发。

众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激愤思绪里,竟是无一人留意到,慕衍与苏览都未曾再开口,竟是放任这?等场景一般。

慕衍淡淡地瞥了郑培一眼,对方会意稍稍动作。

城下康副将登时就瞧见城墙边挂出一点不起眼的讯号,心?知时辰已到,他深吸口气,闭紧眼大喝一声。

“西州的儿郎们!随我冲杀!”

如潮水一般的兵士跃马扬鞭,往西州城的方向而来,城中兵士早有准备,流水般地投石箭矢砸落射出。

一时之间,喊杀声,呐喊声,金属碰撞声,铠甲摩擦声,弓箭滚石声,闷哼哀鸣声,充斥天地间,几乎要将那皑皑尺厚的积雪都震得重?又飞扬起来。

慕衍看了?几眼,便往回走。

城外血染不绝,城内却是静寂得惊人。

西州城内家家闭户,长街小巷,俱是空无一人。

慕衍驻足回头,掀起眼帘,望向寥廓天际。

点漆眸子里幽幽沉沉,仿佛能越过无际荒野,看到城外数十里外,潜伏的回鹘,龟兹,疏勒等国的混杂联军蠢蠢欲动。

像等待已久的虎豹,磨牙吮血,几乎按捺不住想要收割这座即将两败俱伤的狼狈重?镇的炙热野心。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背后,擦净伪装血迹污渍的苏兼正领着西州最为忠心?的一支精锐,悄无声息地切断了他们回程的粮草和路径。

年轻俊美的帝王被群臣簇拥着,屹立不前,革色青磁的衣衫袍角中掺着银丝,被凛冽的寒风吹拂鼓起,猎猎作响,折射出冰天雪地里细碎熠熠的冷光。

慕衍如墨勾画的眉眼里波澜不惊,没有一丝惧色,细细察之?,倒像是暗藏着一抹诸事在握的隐隐快意,锐意而风流。

洛京花似雪,西州雪似花。

苏瑶裹着厚厚的大氅,坐在窗边发呆。

丹朱怕她冻着,劝了?好一阵子,见她不听,也只得将暖烘烘的熏笼炭盆都搬挪到她四周,还灌了?几只汤婆子,让她手里捧着,脚边垫着,不至于冷到。

见苏瑶出着神,因为悬着一颗心?,娇美动人的小脸上没了笑影儿,丹朱想了想,还是忍痛将自己宝贵许久的窖藏秋梨取了出来,摆到桌前。

“娘子若是无事,我们围炉烧梨吃怎么样?”

苏瑶眨眨眼,视线落到了那几只洗净之?后,青黄皮上还带着点水气的梨子上。

丹朱自以为得计,笑嘻嘻的,“西州不似洛京,这?几只哀家梨很是难得,还是张医师托人给我捎回来的。我舍不得吃,就好生收了起来,原打算过年时候才拿出来。若不是看娘子没精打采的,我才舍不得拿出来呢。”

苏瑶抿抿唇,“张医师?”

丹朱脸红了?下,故作不在意,“就是给娘子问诊开药的张医师,他现下正在后厨看着药呢。”

苏瑶眼神渐渐清明起来,她看着丹朱隐约羞赧的样子,心?念一动。

尾调微微上扬,“丹朱,这?位张医师,该不会就是……”心?上人?

丹朱故意叹口气,小声抱怨了句,“娘子怎么跟陛下一样样的,都是火眼金睛。”

她大大方方地承认,又毫不掩饰地转移话题,“娘子光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又没有花,还不如我们现在就来烧梨吃?”

苏瑶挪了挪,肩并肩地坐到她身边。

少女心里挂怀着父兄和慕衍,被满腔愁绪焦虑堵得难过,她想,若是能跟人说说话也是好的。

眼见丹朱手脚利索地将梨子煨到火边,被火光印着红红的脸颊上显然还带着笑,苏瑶鬼使神差地说了?句。

“我也经常跟六郎一块烧梨吃的。”

丹朱睁大了眼,手上不停,“娘子说的是陛下吗?”

苏瑶点点头,唇角微微翘了?下。

其实又何止是烧梨呢,他们俩一道长大,慕衍又愿意宠着她,偏着她,两人一起做过的趣事多了?去了,数都数不清。

她的思绪飘远。

忍不住想到了第一次跟慕衍一道围炉烧梨的情形,再?回过神,就瞧见丹朱正眼巴巴地瞧着她,一副巴不得她继续说下去的好奇模样。

苏瑶顿了?顿,继续回忆道,“我们第一次一起烧梨吃的时候,那还是延载九年的下雪天。当时先帝召了群臣议论,想要将六郎从凤仪宫带走,送去给林贵妃抚养。”

丹朱咋舌,显然也听说过,“是毒死先帝的那位林美人吗?”

苏瑶点点头,抿了下唇,慢慢道,“林氏向来跋扈善妒,定?不会厚待六郎。我那时心里害怕极了?,就拉着六郎一起去含元殿附近守着,只想着,若是有消息传来,也能早些知情,看看能不能再想些法子。”

她回忆起那时自己生怕他被林贵妃带走,难过得都要哭出来,最后竟还要他这?个苦主反过来安慰自己,就有些好笑。

“我们起得早了,又都没有进食,六郎就让人送梨过来在火边烤着。等到烤好,剥过皮,他就先递给了?我。”

苏瑶忽然笑了?一下,这?才发觉到,原来在那时候,慕衍就已经开始习惯于将好东西先留给她。

继而就生出些恍如隔世的惘然,原来一晃,就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如今的慕衍,也不再?是能任人摆布的伶仃少年,甚至已经有反过来任意摆布他人的能耐。

丹朱听着,忽然向往道,“真好!”

苏瑶偏过头看她,乌润杏眸流转生辉,鬓边的些许碎发俏皮地搭在白皙脸颊边,整个人被厚实?的大氅小心包裹住,看着分外乖巧恬静,像是美玉雕琢成的易碎美人,又像是天边的皎皎明月。

丹朱看呆了?去,又想到苏瑶方才的话,忽然蹦出了一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苏瑶乌睫一颤,眼下的好看青影也随之变了?弧度。

丹朱笑嘻嘻解释道,“诗里面就是这样唱的,我前阵子去酒肆时,就听里面行令的胡姬这?样唱过的,说的可不就是娘子和陛下吗。”

“丹朱,你什么?时候又偷偷跑去了酒肆?”

陌生的男子语调骤然响起,丹朱脸上的笑一下子就僵住了?。

苏瑶侧过脸,就看见位长相文气的郎君,正提着装药的盒子站在廊边,见她转头,就行了?个礼,继而又拧着眉看着丹朱。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位大约就是丹朱口中的张医师。

苏瑶挑挑眉,难得幸灾乐祸起来。

她不仅装作看不见丹朱求助的眼神,还在喝过药后轻咳一声,说自己想先歇上一会儿,打发丹朱也下去歇歇。

丹朱一脸幽怨地瞥了她一眼,不情不愿地退出去。

“丹朱,你怎么又偷偷往酒肆跑?”

“我哪里是偷偷去的,我是跟我几个兄长一起去的。”

“荒谬,那些蓄有胡姬的酒肆哪里是正经小娘子能常去的地方。”

“怎么就不行了?,我想去就去。”

隔着老远,苏瑶都能听见那两人斗嘴的声音,那位张医师听起来就生气极了?。

但真吵起来,居然还是丹朱站了?上风。

苏瑶用帕子包住手,将那几只梨子拎到盘子里搁着,忍不住地抿唇笑,整张脸顷刻间就生动不少。

哪里是丹朱站了?上风,分明是那位张医师有所收敛,让着她罢了?。

苏瑶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和慕衍。

好像慕衍也总会让着她。

她撑着腮,想到以往的种种,心?情明朗不少。

也终于有了?心?情,取了?银匙,将梨子分剖开,慢慢地小口小口抿着热乎乎的雪白梨肉。

果然细糯软甜,如儿时一样。

这?一夜慕衍都没有回来。

但苏瑶在床上抱着汤婆子,回忆着两人从年幼初见到现在的一桩桩一件件的趣事,倒是一反常态地睡了个好觉。

晨起时,她噙着笑在窗边梳妆,就发觉府上的戒备越发森严起来。

她动了动唇,想问问外间情形如何,又想起丹朱也一直待在府里,问她大约是没什么?用,就又收回心?思。

乌黑如缎的青丝被挽成了?灵巧的反绾髻,渐渐成形。苏瑶随手从匣子里挑了?支带流苏的玉簪,让丹朱替她别好。

“哎呀,娘子,我想起来了,”丹朱忽然拍了?下头,从袖中取出一纸书信,“这?是清早陛下让人送回来的,我方才竟给忘了?!”

嗯?

苏瑶眸子一亮,伸手接过拆开。

信中是她熟悉的笔迹,只寥寥数言,简单交待了?下外间的境况,又特意说明他与她的阿耶阿兄现下都无恙,只是太过忙碌,又在明面上与她阿耶‘翻脸’,不好大张旗鼓地回来看她。

细白如葱的指尖轻轻擦过信尾的一行端雅字迹,便染了?点墨痕,显然是还没有干透,一大早让人加急送来的。

六郎好像是真的转了性情。

现下什么?事都不瞒着她,大约也是怕她再胡思乱想。

苏瑶心里暖洋洋的,看着那行被模糊了?的字迹,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

“娘子在笑什么?呀,是陛下写了?什么?有趣的事吗?”丹朱好奇问。

苏瑶挪开眼,撇了?撇唇角,一脸不以为意道,“还能说什么?,他让我努力加餐饭,莫要常念他。当真是无甚新意。”

丹朱噗嗤一声笑出来。

苏瑶也跟着弯了眉眼,小声嘀咕,“谁念着他了?,平白自作多情。”

丹朱看着口不对心的小娘子,见她拿着那信轻轻摩挲不肯放手,分明是欢喜得紧,也就没有揭穿。

反而趁着她心情好,赶紧将滋补调养的药汤端了来,“那娘子还不快些将药用了,我也好叫人将早膳端进来,切莫辜负了?陛下的一番心意才是。”

苏瑶耳根热了下,接过药碗,小抿了口。

好苦……少女蹙紧眉心?,小脸都皱成一团。

与此同时,如出一辙的苦涩药汤恰好被端到了慕衍的手边。

他掩唇轻咳,故作一副虚弱的模样,扫过环簇在他身边的朝臣,听着他们各怀心?思的建言,漫不经心地叩了叩桌案。

直到郑培从外边进来,不动声色地示意已经将信送回去,才真心?实?意地挑了?挑唇,看向口若悬河的御史大夫。

“柳御史当真觉得,此时该紧急发诏调动范阳,平西两大军镇节度使,勒令其率领军队赶来西州支援?”

滔滔不绝的柳御史见君王眉眼舒展,好似将他的建议都听了进去,就是心头一喜,继续力?劝道,“陛下英明!臣此言,皆是为着……”

他说得上头,并没有注意到帝王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

洛京里,泛着湿冷的讯息加急而来。

夜半三更,北风乍起,诏狱门外,举着火把的一队兵士屏气凝神。

为首的那人腰间鱼符袋上黄金绣纹闪烁着,俨然是三品以上的朝中大员。他来回走动,心?神不安,直到一道人影缓缓步出大门,才按捺着激动地迎了?上去。

齐王掸掸衣袖,吐出肺腑中积郁数月的浊气,似笑非笑道,“事情都办妥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