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苏兼中了埋伏,苏瑶坐立不安,索性让丹朱继续出去打探消息。
她坐回窗边,再?没有心思摆弄针线,胡乱将布料丝线等物推到一旁,以手支额,不知是第几遍努力回想话本里边边角角的细节。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暗了。
苏瑶仍坐着不动,也没有点灯。
她不断地安慰自己,话本里原文中可是有两句——
【西州城中死寂一片,满城的百姓听说消息,自发地跪倒街边,满眼泪光。点点殷红从驮着苏氏父子二人的马背上滴落,将洁白雪地染上刺目的红。】
也就是说,她父兄战死之时,当是一个雪天。
苏瑶看向屋外,并无一丝下雪的迹象。
再?望向远处天际,晴好无云,怎么看都不像是要下雪的迹象。
她稍稍放下心口巨石,却还是没来由的心慌。
原本温暖如春的屋舍仿佛变成了困人不倦的佛家火宅,烦恼加身,焦火焚心,将人煎熬出一身冰凉的冷汗。
她不好去议事的中堂露面,心知慕衍也不会早早归来,只得翘首盼着丹朱赶紧带着消息回来。
议事的中堂里。
慕衍漫不经心地垂眸饮茶,纹丝不动。
随行天子西征的朝臣与西州本地的将领泾渭分明,分坐两侧,为着该不该即刻出兵营救苏兼之事争论不休。
西州的将领力主出兵,朝臣们则多是主张再?行打探一番,不可贸然动武。
右侧坐着的将领个个在西州经营数年,早就吹透了塞上凛凛烈风,骨子里性情暴烈的不在少数。但对上嘴皮子利索,满口大义凛然的文官,还是难免相形见绌,被说到痛脚,恨不得站起来高声辩驳。
反观最为坚决的几位朝臣,则是泰然自若,口若悬河。
要不是他们还时不时瞥着坐于上首的年轻帝王,和右侧下首第一位的敬国公苏览,顾及着苏家与新帝的暧昧关系,多少留些?情面。只怕一番唇枪舌剑之?下,坐于敬国公下首,涨红着脸的康副将当真要第一个拍案暴起。
“要我说还议什么议,赶紧出兵救人才是真真的!”
“副将军可知城外埋伏者几何,又在何处暗设伏兵,贸然出兵……”
双方争执不休,各持己见。
直到始终垂眸不语的慕衍缓缓站起身,堂中才猝然一静。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俊美郎君身上。
郎君眉眼如画,昳丽难言,又兼高冠博带,气度不凡,俨然神仙中人,浑不似西州黄土沙尘里能出现的人物。
亦不似能驰骋沙场的模样。
一片寂静中,不知有谁轻哼一声。
朝臣们齐齐皱了眉,刀子般的目光尽数往苏览身上刺。
眉宇落满塞北积年风霜,格外沉稳的苏览按着剑鞘,沉声喝令,“康副将。”
一名?褐发碧眼,显然有外族血统的壮硕大汉不情不愿地站了出来,拱手道?,“属下在。”
“你且出去,待回了军中,就自去领罚。对陛下不敬,以下犯上,按军律,当杖责五十。”苏览冷声道?。
康副将强忍着不耐,不情不愿地走出去。
御史大夫仍是冷嗤一声,对着慕衍行了一礼,“陛下,敬国公治军不严,才纵得手下之?人如此放肆,竟是只知有苏氏而不知有帝王,也当同罪才是。”
这话不可谓不重,还颇有些?阴阳怪气的。
慕衍挑了挑眉,还未应声,就见苏览手下的那些将领急赤白脸,高声不断。
“狗东西,说什么呢!”
“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当着陛下的面就胡乱污蔑人!”
御史大夫气得手都颤了,“尔等果然不知尊卑,当着陛下的面,就敢口出狂言,辱骂朝中大臣。”
这下连尚书省的官员都站出来了,怫然不悦,“陛下,此当严惩!”
慕衍不留痕迹地瞥苏览一眼,后者收回目光,几不可见地微微点了点头。
“今日天晚,救援之事容后再议。”
慕衍挑了挑唇,不轻不重道?,“倒是苏大将军需得好好约束手下之?人才是。”
苏览揖手,稍稍俯身,“皆是臣之过。”
苏览身后之人俱是敢怒不敢言。
等出了府邸,沉默片刻,你推我搡间,康副将策马靠近,一肚子的牢骚不满。
“大将军,您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少将军丧命城外吗?陛下年岁才多大,哪里懂得带兵打仗的事,那些文官磨磨唧唧的,要是耽搁了少将军的性命,他们还能拿命来换吗?”
“那些京里来的文官就更是过分,不就是仗着会投胎,自以为家世清贵,就个个眼高于顶,一点都瞧不起我们。我这等杂胡出身怎么了,照样能上场杀敌,保家卫国,他们就只会耍嘴皮子!刚才分明就是故意在陛下面前给我们上眼药,张狂势力得很!”
苏览扯了扯缰绳,身下马儿放缓了步伐,嘶鸣一声。
沉沉夜幕中,众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他一贯沉稳的声线道?。
“君有命,臣不得不从。”
将在外,君命还有所不受呢,不少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这句,心里都有些?活动。
苏览面无表情地摸了摸袖袋里软软的一团,那是他视若明珠的幼女为他缝制的荷包。
他心中一软,旋即又被收起,目光转回到前路上,挥鞭一甩,马蹄声就去得远了。
心思各异的将领连忙一窝蜂跟上。
中堂里,还未离去的朝臣面面相觑。
郑培半阖着眼,余光里瞥着早被他记下姓名?的几人私底下相互交换眼色,心里忍不住冷笑一声。
最后还是斥责康副将的那位御史大夫理了理衣襟,义愤填膺地上前劝谏。
“陛下,西州如今的情形您也见到了,那些将领个个面服心不服,也该收束收束,免得让他们忘了本。这天下,姓的是慕,可不是苏。”
慕衍眼尾低敛着,看不清眸色,略略颔首。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素来神色淡淡,叫人看不出情绪,那些人试探几句,自以为没有天子不会在意功高盖主之事,自己定是已经在慕衍心中埋下芥蒂,也就心满意足地起身告退。
等那些人都走远,慕衍才看向留下的郑培,“城外都安排好了?”
郑培舔了下干燥的唇角,笑得得意,“那是当然。陛下,我们这回可算是能一网打尽先前的漏网之?鱼。”
慕衍揉了揉眉心,不经意地往堂外瞟了眼。
“等夜半时苏兼回来,你就尽快把消息传回洛京。”
郑培点了点头,也往堂外看了眼。
“陛下,县主身边的婢女在外面窥探许久了,可要我放出些消息,以安县主之?心?”
慕衍默了片刻,起身往外走。
可没走几步,又硬生生停了下来。
他薄唇轻抿,竟是罕见地踌躇一瞬。
郑培多少摸出自家主上的几分心思,咂着舌劝道?,“臣虽不知陛下为何要尽数瞒着县主,但我总觉得,县主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亦不会将消息走漏,您瞒着她,实非上策。”
慕衍眉心轻轻跳了一下。
“再?说了,”郑培拧紧眉,顿了顿,揖手请罪道?,“还请陛下恕我多言。”
慕衍侧过脸,静静看他一眼,“有话直说便是。”
郑培直起身,挠挠头,“臣若是县主,大约是不会想您什么都瞒着她。”
他斟酌着语气,小心翼翼道?,“更何况,上回,县主受伤的事……不就是因着,咳咳……”
他见慕衍轻轻蹙眉,却没有动怒,就放心大胆起来,“臣总觉得,您与县主之?间,不该隔阂至此。”
“若是寻常帝王后妃之?间,彼此隐瞒算计,都不是什么罕见事,但若是换作是县主与您,臣总觉得有些?违和。倒像是,平白辜负了你们之间这许多年的情谊一般。”
郑培一脸遗憾地叹了口气。
“更何况,抛却身份,您是男子,又年长些,让步包容些许,也不是什么丢脸事。”
情之?一字上,越是聪明之人,越易钻进死角,自家主上便是如此,郑培情不自禁地想到。
慕衍站在台阶上,指尖轻轻擦过腰间悬着的香囊,心里不由得微微一动。
这段时日以来,他胸腔里暗藏压抑的那股郁气仿佛骤然间寻到了出口。
郑培之言使他心神豁然,恰如天光乍破,云破月出。
对,他是介怀阿瑶始终瞒着他梦中之?事,又觉得她不会坦诚告知自己,才会借着此回西州之?行,打算不着痕迹地迫她一回。
但阿瑶瞒他,定是有种种苦衷。
而自己这般算计她,又岂是认真坦诚相待?
真心方可换得真心。
他若一意孤行,最终酿就的,也只会是苦果。
便如宫变之时,若那箭再?偏上几分……
慕衍狠狠皱了下眉,心中敞亮一瞬,有了定论,清眉俊眼就又柔和几分。
郑培察言观色,一直憋着的那口气也泄了出来。
他跟随慕衍多年,半仆半臣亦半友,从启程来西州开始,就渐渐发觉到自家主上有了莫名心结。而经过了宫变的前事,他绝不可能只顾着独善其身,看着自家主上重蹈旧时覆辙。
要知道,那时候他眼睁睁看着慕衍失魂落魄,偏激狠厉的样子,自己都恨不得先愁白了头。
郑培忽然轻咦了声,伸手去接空中纷扬白花。
“西州的雪,来得倒是突然。”
他正要说几句瑞雪兆丰年之?类的吉利话逗趣,转头就看见慕衍的身影远去,融于夜幕雪景中。
俨然是等不及了。
“这般大的雪,若是起了战事,那可真是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啊……”郑培喟叹着,畅快地吐出一口白气。
深宅中昏暗的寝居里,苏瑶怔怔地伸手接过被风吹送进来的雪花,刺骨的寒凉钻进掌心,沿着汩汩血流没进心房里。
下雪了?
她扶着窗棂,微微仰起头,就看见廊下摇晃的昏黄风灯照亮一角纷扬飘落的大片白花,恍若一息间就回到孟春时节,让人联想到梨杏枝头落下的雪白花瓣。
明明美不胜收,可这雪却仿佛一直下到苏瑶的心里。
尤其是,她想到了话本里,阿耶和阿兄就是死在一个雪日……
一瞬间,苏瑶周身的血仿佛都被凝住。
她倏地站起身,登时就浑身一晃,勉强撑着几案站直时,久坐发麻的双腿还在微微打颤。娇嫩的掌心也被桌案上凸凹不平的雕花磕出繁复雍容的牡丹纹样。
少女乌睫颤个不停,静默地站了片刻,待到稍稍缓过来,能自如走动时,就推开门往外去。
她走得急,连斗篷都不曾披,被外间的冷风一吹,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屋舍四周守着的近卫连忙跟上。
苏瑶任由他们跟着,向着早先慕衍离去的方向走得飞快。
偶有细小的雪花不住吹落到她的云髻面容上,沾染到卷翘纤长的眼睫上,转瞬间就化成了细小水珠,抖落不去,遮挡视线。
前路也开始变得模糊。
苏瑶撑住了一口气。
只觉得平日里短短的一截路径变得格外漫长。
“阿瑶?”
有什么人在叫她?
苏瑶顿了顿,继续往前走,却撞到了什么,被挡住去路。
她微微扬起脸,这才看见慕衍关切的脸庞。
他眉心微折,温热的手将她冻得发白的小手包住轻搓,温声责怪道,“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就跑出来了?”
“六郎?”女郎如梦呓般轻声。
慕衍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就着自己的披风,将她裹到自己怀中,放柔了声,“此间冷,先回去再说话。”
苏瑶站定不动,跟失了魂魄似的。
慕衍眉心轻跳,他大约知晓缘由,却没想到事情才开始,她的反应就如此之大,心口难免有些?发紧,将指骨攥得咔嚓作响。
是他不好,是他被那股郁气蒙住了眼,才会不惜冒着伤害到阿瑶的风险,也要逼得她敞开心扉。
幸好,还不曾铸下大错。
慕衍抿紧唇,不容置疑地将少女打横抱起,就要往寝居走,打算等回去了便将此事和盘托出,让她也能放下心。
少女如木偶傀儡般任由他动作。
偏在此时,报信的人喘着粗气奔过来,语气慌张,“陛下,城门吏来报,说发现苏小将军踪迹,他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只怕是凶多吉少!”
声声入耳,字字如刀,剜在苏瑶的心口上。
果然还是发生了……
都是她,都怪她不曾早些明言。
她怕是害死阿兄了。
苏瑶脸颊煞白,心口撕裂一般的疼,一时难以呼吸,闭上眼就晕死过去。
慕衍来不及制止来人开口,见少女闻信晕倒,浑身一僵,抱紧她就大步流星地往寝居走。
他嗓音涩得发紧,“去叫医师来。”
作者有话要说:慕衍:……完了(心慌意乱)
苏兼:……完了完了(捂脸痛哭)
苏览:……(老父亲沉默)
苏瑶:呜呜呜呜……(猫猫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