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睁睁看着长宁县主公然碰瓷陛下,杜左拾遗目瞪口呆,嘴张得甚至都塞下一整个鸡蛋。
郑培白他一眼,心道才弱冠的少年郎就是不稳重。他看了眼慕衍的面色,就把吃惊的同?僚拉到一边去,以免他再碍事。
慕衍则是眼角抽搐了下。
躯体先于头脑做了预判,下意识地托住了这只自欺欺人的小狐狸,还?伸手慰贴地护住了她的脑袋,免得碰撞到车壁上。
他垂眸看着眼帘闭得紧紧的女郎,见她因为紧张,长睫垂落,微微地颤个不停,装都装得不?像,原本的不?悦和无奈就散了几分。
这般天真?大胆的性子,真?不?知是谁宠出来的。
莫名心绪顺着托举的双手蔓延爬上心头。
慕衍深吸一口气,将苏瑶安置好,起身下车,低声吩咐道,“令人备马,再挑拣几名侍卫随我一道。”
他看向郑培,眸色瞬间凌厉,“今日之事,务必要瞒住消息。”
郑培也知道厉害,连连点头。
一朝天子,甫一出京,就因为儿女私情,要孤身调转送小娘子回京,若是传出去,流言蜚语,朝臣进谏,可不止会劝导陛下改过稳重,只怕更多是指摘长宁县主红颜祸水,魅惑君上。
陛下这是为着县主的声名着想。
郑培肃容下去安排。
不?多时,一匹皮毛光滑的高大骏马就被牵了过来,另有一队口风紧的心腹侍卫整装待发。
慕衍接过郑培挑拣好递来的衣衫,回到车上,将车帘打下。
苏瑶半天听不见动静,心里像是被什么抓了似的。
这会听见细微的窸窣声,就悄悄地睁开了一条缝儿,入目就是素白轻透的缭绫里衣,薄如蝉翼,男子流畅线条优美的身形肌理隐约可见。
苏瑶:“……!”
她红着脸闭紧了眼,连呼吸都慢了下来。
慕衍脱衣服做什么?
为什么还?要在她面前突然脱衣服?
小娘子脑中空白一瞬,紧跟着化成一滩浆糊,忍不?住地胡思乱想,很快就开始往奇奇怪怪的方向发展。
她甚至想到了话?本里暴君还?曾经多次在车厢内欺辱她,就为了看她听着车外烟火喧嚣声响,心慌难过,露出羞愤不已的神情。
该不会慕衍也有这种可怕的嗜好……
她心里乱糟糟的,不?知不觉地攥紧了手,整个人微微蜷缩着。
苏瑶正自己吓唬着自己,忽然就感觉到属于郎君的有力手臂将自己扶抱起来。吓得她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紧张兮兮地抓紧了揽住她的胳膊。
随即视线就迟缓地凝住,她后知后觉地发觉,慕衍已经换去帝王服饰,重又穿戴齐整,作了寻常郎君打扮,连发间的玉冠也被换成素色发带。
果然是她在胡思乱想。
苏瑶立刻松了口气,见慕衍挑眉看她,又提起了心。
“不?装了?”慕衍看着她,漫不经心道。
他如今年岁渐长,身居至尊,周身的气势渐渐压过了过分昳丽的眉眼面容,让人不?敢小觑。
尤其是眼底没有笑意,还?要似笑非笑地睨着她时,便是苏瑶与慕衍一同?长大,知根知底,也禁不?住地脸皮发热,面露讪讪。
她讨好地伸手抱住慕衍,仰头看他,软着声撒娇。
“阿衍,你就带上我一起去西州,好不好?我保证不?乱跑,路上就乖乖地躲在车里,即使去了西州也不?露面,绝对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少女满脸认真?,信誓旦旦,看上去乖巧又听话。
可慕衍却知道,不?过是假象而已。
若真是听话,就不会想方设法地溜进?队伍里,执意跟来。
他眉梢轻轻一挑,也不?多言,伸手将两只帷帽分别带到苏瑶与自己的头上,抱起她下车换马,一甩长鞭,就冲了出去。
苏瑶来不及反应,就被抱着侧坐到马上,重心不?稳,只得被迫紧紧搂住抱她之人的腰身,吓了一大跳。
“六郎,你这是做什么?”
“送你回洛京。”慕衍毫不掩饰。
苏瑶顿时就慌了。
她有点急促又有点气儿地压低声。
“六郎,我都追到这里了,你做什么还?非要送我回去,难道就不能带上我吗?”
慕衍置若罔闻。
他片刻不停地策马往东,疾奔的马蹄带起烟尘无数,顷刻间就沿着小路绕上近道,离开了官道上浩浩汤汤,旌旗摇摇连绵不绝的队伍。
眼见离众人越来越远,苏瑶也不?必顾及了,她胡乱将帷帽的面纱撩开,底下的小脸都皱成一团。
“六郎!”
她见慕衍不?肯理她,急得快要哭出来,不?住地央求他,“你就带上我一起好不?好?”
“六郎……”
“阿衍,阿衍……”
小娘子一声声唤着,软语央求着,随着景物的飞速后移,还?带上了哭音,直叫跟随的那些侍卫都听得有些不?忍,侧过脸去。
可慕衍始终面无表情,也不?曾停下。
他似乎是铁了心一定要将她送回京,苏瑶咬紧了唇,太阳穴突突直跳,却又不敢多动作。
两人身下的马疾疾狂奔,如风亦如电,但凡她敢有多的动作,只怕她与慕衍都会出些意外。
他居然是真的铁了心不?带上她。
眼看着离洛京越来越近,苏瑶眼眶里噙满了雾蒙蒙的泪花,欲落不落。
她怔怔地仰头,看着慕衍微微抬起的下颌线条,完全不敢相信,这人居然会对自己这般狠心。
自己都想方设法地追来了,还?央求了他不?知多少回,他为什么就是不肯答允。
小娘子心里酸楚异常,一颗心像是泡在了黄连苦水里,难受得发紧。
忍了又忍,还?是在远远看见洛京城门时,真?的抽噎起来。
她抽抽鼻子,不?死心地轻声重复央求,“阿衍,我真?的会听话的,你不?要留下我好不好?”
慕衍蓦得握紧缰绳,面上却半点不起波澜。
一直到将她送到大昭宫的丹凤门前,瞧见他事先安排之人早已候着,才跳下马,轻柔地将哭得委屈巴巴的小娘子抱了下来。
苏瑶恼得很,用力去推他,说着气话?,“我不?要你抱我。”
慕衍其实没想到她居然会这般伤心。
他愣了愣,有些强硬地将推拒他的少女抱紧一瞬,附耳低语安慰。
“瑶瑶,你乖些,好好听话,母后会照看好你。我也很快就会回京,不?要再哭了。”
苏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抽抽搭搭的,还?挣扎着不?让他抱。
慕衍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他狠下心,松开双手,任由怀中人被得了他的吩咐,提前来迎的宫人扶住,就要上马离去。
可小娘子却发觉了他的意图,猛地扑过来,死死攥紧他的衣袖不?肯放手。
苏瑶是真的慌了。
她没想到自己都哭求到这种程度,他居然还要走,晶莹的泪珠子滚烫发热的,大滴大滴从渐次发白的脸庞滚落。她不推拒了,反而将自己更深地扎进了慕衍怀里。
明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用娇嫩的脸颊磨蹭着他的心口,讨好地努力撒娇求他。
“阿衍……阿衍……你不?要丢下我……阿衍……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慕衍浑身绷紧,紧紧一闭眼,才将少女轻轻推开,翻身上马,扯起缰绳就要追上众人。
马鞭的破空声锐利,且毫不迟疑。
他摆明了是彻底狠下心要离开,却听见身后少女蓦得高声喊了他一声,“阿衍!”
声音绝望又难过,还?带着浓浓的哭音。
慕衍身形一僵,心口阵阵发紧。
他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在疾奔的马上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到少女越来越小的身形几乎是软倒依靠在宫人身上,颤巍巍的,像深秋寒枝上最后一枚叶子。
显然是已经哭得不?能自已。
慕衍心口像是被什么重重击打了一瞬,登时就无意识地勒住缰绳,马蹄声凌乱一团,困在原地打转。
他向来知道,自己其实是个冷心冷情之人。
他从不曾对承熙帝有过期待,在知晓生父是齐王时,连多余的恨意都不曾有过,更没有什么孺慕。甚至,连生母为他惨亡时,都不曾掉过几滴泪。
可偏偏心里就住了这么个小娘子。
娇气得紧,她哭起来,他的心口就会像撕裂般的疼。
慕衍抿紧唇转回视线,他本想继续往城门方向去,但眼前挥之不?去的却是方才的景象。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策马回身,向他唯一的软肋低了头。
也罢,不?过是满盘计划推倒重来而已,转身的一瞬间,郎君颇有些自嘲地想。
苏瑶泪眼朦胧中,就看见那道远去的身影竟又回转了来。
她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可眸子里水雾满满,怎么都看不?清来人的面容神情。
下一瞬,她就被人抱回了马上。
有人抱紧了她的腰,温柔地替她拭去泪痕。那道她最熟悉的嗓音含着笑,温和里满是无可奈何的意味,语气微涩。
“不?哭了,阿瑶,我带你去西州。”
苏瑶咬着唇,委委屈屈地看他一眼,伸手抱紧他,反而哭得更狠了,呜呜咽咽的。
慕衍轻轻拍拍她,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眼底满是宠溺。他叹口气,交待宫人几句,让她们自行回复苏太后,就带着人离开。
苏瑶不知他为何改变主意,却真的被他今日的狠心吓得够呛。
即使他重又回来,妥协认命地带上自己,也还?是难过得紧,生怕他又改变主意抛下自己,愣是在马上抱紧了他,好好地哭了一场。
慕衍倒也没拦着。
他知道小娘子其实是因为接二?连三?的事,以及心底的隐秘,积压了太多情绪,难得有个由头能都发泄出来。
所以只是静默地将人往怀中带了带,抱得紧些。
一直到将人安顿在自己的车架里,才拿了温热的湿帕子,轻柔地替她拭了拭微红的眼角鼻尖。
“不?哭了,瑶瑶,再哭下去,我就让人把你送回去。”
他弯唇笑起,见她哭得难过,心口也跟着生出些钝钝的疼。
“你敢!”
苏瑶这会算是知道了,慕衍到底不?舍得她难过。
有所凭恃的少女凶巴巴地出声,可惜紧跟着就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哭嗝,破坏了气势。
她抽噎声一窒,耳根也红了下。
慕衍有些好笑,眉眼轻扬了下,端了杯盏送到她唇边,“喝些水。”
苏瑶哭了一路,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小抿了一口温水,慢慢咽下,一直到小口小口地喝下小半杯水,才觉得自己好了些。
这才有了心神,来思索整件事的经过。
她缓了好一会儿,心知是因为自己累得慕衍来回奔波半日,捏了捏手指,悄悄抬眼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解释,“六郎,我是真的很想跟你一起去西州的。”
慕衍点了点头,并没有要追问她的意思。
他托好掌中纤细的腰身,扶着她坐稳在自己膝上,乌黑的眼静静看着她,似乎是鼓励她说下去。
毕竟,她今日的反应着实太大,也太过反常。
难道西州果然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苏瑶却不知该如何说,琢磨了好半天,突然灵机一动,蓦得想到,话?本之事她没有办法泄露出来,但却可以编出个理由来暗示一二?。
这么好的主意,先前自己怎么就没想到。
小娘子心里雀跃起来,面上还?是抿抿唇,故作犹疑,“六郎,我一直瞒着你,其实我前些时候一直在做一个相同的梦。”
慕衍眸色微动,温和地鼓励她说下去,“是什么样的梦?”
苏瑶就编了一个,梦见慕衍与父兄在西州出事,令她心慌不?已的梦。
谁知慕衍听完后,却是只是不冷不热的轻笑一声。
“六郎不信吗?”她有些忐忑。
慕衍怎么可能会信。
梦境中,与他相似那人从未与苏家父子有过交集,又如何能出现在阿瑶梦中场景中。
更何况,小娘子说谎时,眼神不?自然地往一侧瞟,显然是现编了个故事来敷衍他。
但到底,她说的也是半真?半假的。
慕衍眼看着撬开她心门的曙光初现一瞬,刹那间又消失不见,倒也不?如何失落,转而温言安抚她。
苏瑶折腾得有些累了,很快就窝在车厢里的矮榻上睡了过去。
当然不知有人俯下身凑近过来,看着她的睡颜沉默良久。
修长的指尖轻轻地落在残留泪痕的微红眼尾边,稍稍摩挲一下,就见沉浸梦中的少女似乎觉出些刺痒,蹙了蹙眉,委屈巴巴地蜷缩躲开。
慕衍重新坐直回去,唇角旋开抹好看的弧度,继而眉心微折,思?索起来。
他早就猜到苏瑶会寻隙跟来,提前安排了人在丹凤门候着,也告知了苏太后知晓。结果如今因着一时动念,又反悔将人带上,需得去信解释一二?。
除去这桩,后续也还?有不?少事都需得重新安排。
车厢外,杜左拾遗疑惑地策马随行,忍不?住多看了帝王仪仗的车架几眼,压低声问郑培。
“陛下不?是说要把县主送回去吗?怎么两个人又一道回来了?”
郑培眯着眼,瞥他一眼。
“但凡跟县主沾边的,还?能用常理度之吗?你只需记得,凡是陛下与县主有分歧的事,十有八.九,最后都会按着县主的意愿为主便好。”
杜左拾遗不?大赞同?地摇头。
“陛下怎能如此纵容县主,若是县主日后提出什么荒唐要求,难道陛下也会都顺着她的意?”
郑培也曾暗暗担忧过此事,但他对苏瑶甚是了解,倒也不?至于多心,闻言就反驳道,“县主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虽说性子娇气了些,却是个心中有数的,绝不?会过分索要什么。”
“不?过说起来,”他也有些疑惑,“她此回居然如此执拗地非要与我们一同?去西州,的确是件古怪事。”
郑培其实也很好奇,冷不丁的,陛下就力排众议要去西州,县主也跟着死缠烂打地要去西州,难道说,西州真?的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他心里一突,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到昭狱里的齐王。毕竟,陛下可不是个会顾念旧情的性子,能容忍齐王,让他至今都毫发无损,也是怪事。
作者有话要说:慕衍:……我认输(策马回身)
苏瑶:打了个哭嗝(猫猫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