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为什么?不能带上我?一起去?”
满含疑惑的女声响起,继而就是一阵沉寂。
夜风声缓,庭中传来落叶簌簌被吹落的动静。
凤仪宫后殿里,早就燃起了熏笼,香烟袅袅,温暖如春。
苏瑶半跪在茵褥,从后方趴在端坐的郎君肩头上,睁圆了眸子,眼底满是不敢置信。
她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才等到慕衍回来,斟茶又倒水,捏肩又捶背,殷勤了好半晌,才犹犹豫豫地说出自己也想跟着?去的请求,却是被对方断然拒绝。
苏瑶抿着唇,搂紧慕衍的脖颈,轻轻摇晃着?他,很不甘心地保证。
“我?到了西州,一定就乖乖地待在将军府里,绝对不出来乱跑,也不会给你们惹事。”
慕衍揉了揉眉心,顿了顿,才淡声道。
“此去是为平定几个蠢蠢欲动的小国,肃清边境,好彻底免去商贾往来西域的隐忧,开放商路,与西域诸国沟通往来,交流易物。此为关乎国计民生之利害大事,我?怎好带你前去”
“更何况,沿途艰苦,可不比洛京繁华安逸。”
苏瑶一声不吭地听着,并没有立即反驳。
说清楚不带她去的理由,慕衍换了语气,柔和几分,“你乖乖留在洛京,西州事?了,我?一定尽早赶回,绝不会误了你的生辰与上元。”
他之所以将此事瞒她至今,本就是不想苏瑶跟着?去,又怕她提前得?知,花了大功夫软磨硬泡,自己狠不下心,才一直拖延到瞒不住为止。
慕衍微微笑着?,试图换开话题,“瑶瑶,你还记得吗,我?们幼时说过的,以后都要一起过上元。”
苏瑶有些心不在焉。
脑海中还是控制不住地浮现出话本里的情节。
此回一去,一定会有大事发生。
尤其事关父兄和慕衍,她怎么可能安心缺席。
但?慕衍说的这么?果断,显然是想好了的,打定主意不想让她跟去。
小娘子闷了会儿,凑到慕衍耳边,软了声色,小小声沮丧道,“六郎,真?的不能带我?一起去吗?”
慕衍看着?苏瑶蔫蔫的,貌似听劝的样子,眉心反而一跳,将手中杯盏搁到螺钿山水的几案上。
天下间再没有谁能比他更了解眼前之人的性子。
这般模样,分明就是口不应心。
慕衍侧过脸,深深看着?眼前人,不轻不重道,“阿瑶,你也莫要打旁的主意。我?启程之前,也会跟母后说好,让她看着?你,不许你偷偷跟去。”
苏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的,一下子从慕衍肩头跳下来。
她的修养礼仪不足以让她做出过分姿态,但?那双杏仁似的乌黑湿漉的眸子里满是显而易见的控诉。
苏瑶不满地低声,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你不许我跟你一起去,那我就去看我?阿耶和阿兄,为什么?还非要?你同意不可?”
慕衍不带她去就算了,居然还不许她自己去。
这是何等的独断和不讲理。
少女眨眨眼,澄澈眸子里就漫上些清凌凌的水汽,氤氤氲氲的,看上去可怜极了。
若是换了旁人,大约会当即心软,随后反思一下自己,可如今这位被问的人倒好,完全不似被指责,始终从从容容的,连眉梢都没抬一下,也没有要?答的意思。
苏瑶忍了又忍,又软着声央求了好几遍,见他还不答,自己就先泄了气。
她松开手,沉默着?坐到桌案边,摆弄瓶中的宝石花枝,将玛瑙作瓣,珍珠为蕊的花苞扭来扭去,不高兴地轻声嘟囔。
“我?就是想去西州。”
“六郎,你凭什么?偏就不许我去。”
“我?也只不过就是想去看看……想去看看阿耶和阿兄。”想去确认他们的安危而已。
见她垂头丧气,语气低落起来,慕衍这才慢悠悠地将这只耷拉耳朵的炸毛兔子拉回到自己身边坐下。拍了拍她的脊背,顺了好半天的毛,待她神色温和些,才放柔语气,薄唇轻启。
“西州不比洛京繁华,现下又非草长莺飞的好时节,也没什么?可玩乐的场所。再值变乱在即,想必城中戒备,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很是冷清无趣。”
“这种时候,你去西州做什么??”
他弯了弯唇,温温和和道,“难道你还想学做花木兰,替父兄上阵杀敌么??”
说着说着,他将一看就是未沾几分阳春水的柔荑托到掌心,轻轻碾开如葱细指,带着几分笑看她。
话里未尽之意明晃晃地显露出来。
想做花木兰,只凭这双养尊处优的手,怕是不成的。
苏瑶动了动唇,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她才没有想做什么?花木兰。
苏瑶抽回手,捏了捏自己的细指,看了慕衍一眼,心里纠结万分,简直想把原委和盘托出。
可话都堆到了嗓间,却愣是没了音。
慕衍察觉她的松动,微微倾身,与她四目相对,离得极近。
他扬了扬唇角,温和道,“还是说,瑶瑶有什么?非去西州不可的理由?”
苏瑶愣住,心跳都漏了半拍。
难道慕衍猜出来了?
不对不对,他再是多智颖悟,也不可能猜出自己有过这么?离奇的遭遇。
重活一世,梦得话本,自己境遇之曲折离奇,简直比话本还像话本,任是谁,都不可能猜出原委。
苏瑶迟疑抬头,刚好对上对方那双乌黑深澈的点漆眸子,幽幽沉沉的光近在咫尺,诱人坦白,她抿抿唇,忍不住想屈服在这几乎看破人心的目光之下,“六郎……”
“嗯?”
慕衍亦是心弦绷紧。他微微俯下身再度靠近,握紧掌中的小手,应着?她。
胸腔里的心跳渐渐急促,却作出了等待倾听的耐心姿态。
他在等着?解开两人之间的所有阻碍的契机。
苏瑶张了张口,几乎就要?将压在她心头多年的大石挪出,一吐而快,将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告知给他。
若是慕衍知晓了,他那么聪明,一定要?法子,能避开西州将发的乱局,还能救出阿耶和阿兄……
苏瑶下定决心要?告诉他原委。
可下一瞬,她动了动唇,愣是没了音。
她愣了下,失望地又试了试,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咽喉,她唇瓣微动,却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声。
苏瑶的出声动作停住了,她侧过脸,闭了闭眼,乌浓长睫颤得?如同受了惊的蝶翅,心跳砰砰砰跳得?飞快,心慌得?不行。
为什么?自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难道真?有鬼神之说不成,否则,为什么?自己突然就说不出来话?
她惊疑不定地想着这个曾经想过无数次的问题,耳边都是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
慕衍原本等着?她坦白一切。
此时见她这般惊惶模样,心下不由得叹气。
他握了握手中的柔荑,轻声试探,“瑶瑶,怎么了?”
苏瑶整理了下心绪,才转过来,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口中却是若无其事的语气,“没事的,我?……我只是,真?的很想去西州。”
她脑海中浮现出父兄战死沙场的选段,失了神,皎皎如玉的脸庞上浮现出几分脆弱失落之色。
“我?想阿耶,还有阿兄他们了……”
苏瑶不由自主地依偎靠近潜意识安全的所在,飞快地整理思绪。
也许,也许不一定非要?说出话本的事?,只要自己示弱,软语央求,慕衍就会答应了,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对自己百求百应。
慕衍如何不知少女是在转移话题,敷衍自己。
虽是不知阿瑶缘何改了主意,又不肯将梦境明说,但?她有了动摇,便是好事?。
总有一日,她会对自己敞开心扉。
慕衍的视线落到了毫无防备靠在自己肩头的小脸上。
这般角度,他能看见少女忽闪的眼睫轻覆在杏眸上,鼻梁秀美,唇瓣如花般粉嫩水润,正一张一合,故意吐出试图让他心软的话语,当真?是可怜又可爱。
有些无可奈何,心底却又有什么?在悸动,郎君一目不错地看了一会,索性顺从自己的心意,轻轻地凑过去亲吻她。
苏瑶猝不及防被打断,双手却很诚实地抱住吻她之人的腰身,微微扬起小脸,习惯性地去附和他。
她心里乱得很,索性闭着眼,不敢再去看慕衍的神情,放任自己沉醉于他的温柔怜惜中,任由他予取予夺。
依偎的身影好半晌儿才分开。
慕衍垂着?眼,修长的手指慢慢摩挲着掌中柔美的腰线,一寸寸地度量深入,害得面颊绯红的小娘子一个劲地躲他。
“有些痒的,”她故意学着慕衍的模样去捉弄他,又有些失望地不乐意道,“你怎么就不怕痒呢。”
慕衍低声地笑,将她按进怀里。
“阿瑶就乖乖地待在洛京里,”他温和又不容置疑地缓声,“你要?相信,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没想到这样都不能打动他。
苏瑶磨了磨牙,心里蓦地蹦出个主意来。
大不了铤而走险一回。
她想了好几日,就悄悄地避开人去做安排。
未免惊动慕衍和姑母,接下来的日子里,苏瑶安分得?很,一门心思地琢磨她那只未完工的香囊。
月白底色,金丝锁边,还绣着几支曳斜水上的粉白芙蓉花,矜贵又雅致。
小娘子花了许多心思,在香囊的内衬上悄悄绣了一个衍字,然后装作不在意地送给了某人,口中却说是自己勉勉强强的练手之作。
她偷眼打量着,就见慕衍接过后,唇角翘起,细细摩挲着有些粗糙的香囊,虽是没说什么?,可以后再进进出出时,没有一次不带着它。
没多时,周遭许多人都知晓了,这是长宁县主所赠之物,陛下才会如此爱惜。
杜左拾遗如今可算是见识到这位县主在陛下心中的份量。
他对郑培的话信服无比,在心里暗下决心,日后得罪谁都不能得罪这位县主。
如此一来,西征大军开拔后,他从装载陛下衣物书简的车架里揪出个少女,又一眼就认出来是何人时,完全不敢声张,反倒是驱赶旁人,第一时间替这位胆大包天的县主遮掩一二?。
苏瑶被闷在装满衣物的箱子里许久,好不容易才能透透气,缓过来时,才发觉这位杜左拾遗正惊惶不定地瞧着自己,一下就乐了。
“你这会可不许将此事告知给陛下。”
她看出这位杜拾遗对自己没来由的畏惧,索性故作冷脸,打算先吓唬吓唬他,“若否,日后我可饶不了你。”
杜左拾遗其实没被吓住。
他只是太过震惊,一时之间,下意识地就将此事盖住,将这位县主安顿到随行的车架上。
等缓过神,反应过来,转头就去寻了郑培。
郑培一听,差点没跳起来。
当即去禀告了此事。
年轻帝王脸上并没有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
“让卫岕送她回去。”
宽敞车厢内,书案后侧,慕衍头也不抬地吩咐。
“可……县主未必肯答应。”郑培有些为难,若是苏瑶不愿,他们总不能强行把这般娇贵的女郎绑回去。
慕衍早就猜到苏瑶不会安生地留在宫里。现下听闻她偷偷跟来,也并不是很意外。
但?他早就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不会带她往西州去。
且不说路途遥远艰辛,她连番受伤,禁不起这般劳碌,便是他暗地里筹谋的计策,便是要一定将她留在洛京,才能奏效。
见卫岕和郑培齐齐露出为难之色,慕衍对个中原因心知肚明,索性搁笔起身,亲自去寻那不省心的小娘子。
车行放缓,车轮还是辘辘不停,一身利落胡服的小娘子正倚靠在车壁上,慢慢地喝茶吃点心。
她一大早就躲了进来。
虽说是提前许久就安排布置好的,但?吃食却是不好带上,偏偏慕衍这人也不贪口舌之欲,偌大的车厢里,除去必备出行之物,竟是再没有旁的吃食,以至于她现下饥肠辘辘。
苏瑶原本想熬一熬,等到天黑休整时,再出来。
届时,慕衍定不会让人趁夜送她走,耽搁上一夜,她再好好认错赔话,木已成舟,说不定他就同意自己一起去了。
小娘子的算盘打得?精,却没想到杜左拾遗是个细致人。
居然这么?快就发现了她。
苏瑶慢吞吞地咽下糕点,觉得?自己真?是不走运。
但?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她摸了摸腹部,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已经离她远去。
小娘子靠在车壁上,有些昏昏欲睡。
筹谋多日,可算是大功告成。
她不由得有些好奇,轻声自言自语,语气难掩雀跃,“也不知道,等晚间六郎见了我?,他都会说什么??”
“自然是什么?都不说,直接送你回去。”
车帘唰得被揭开,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来。
苏瑶吓了一跳。
她有些讪讪地将手中糕点搁下,擦了擦指尖。
小娘子微微后退,湿漉漉的眸子不安地转动着,显然是在打着?什么?歪主意。
这般狡黠又气人的样子,慕衍明明有些头疼,却还是弯了弯唇角,只不过这笑意却是不达眼底的。
他伸手过来,语气坚定,“瑶瑶,下车,我?亲自送你回去。”
苏瑶:“……”
她脑中闪过两个大字——要?完!
心急之下,索性在郎君伸手要?来拉她时,直接顺着力道,软趴趴地瘫进他的臂弯里,装出无力昏倒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苏瑶:我晕了,勿扰(猫猫闭眼)
慕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