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来的木屐声清脆不绝,响彻在两侧夹道间,灵巧又不失急促,像是要飞起来似的。
杜左拾遗跟上?慕衍,步履匆匆,来不及回头,却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也不知是何人,居然敢在宫内如此失仪,穿了木屐还如此放肆匆忙。
就见他?跟随之人蓦得停住脚步。
颀长如玉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慕衍听见了木屐声,甚至还认出来是谁。他?不由自主地捏紧指骨,细微作响,慢慢回身,眸中碎光攒动。
入目便是提着裙裾,小跑追来的少女。
她来得急,跑得快,颜色娇嫩的披帛裙琚轻快扬起。
一看见他?,那双乌黑水润的眸子就亮得惊人,仿佛看见了心底最希冀最盼望的所在。
阿瑶是来追他?的。
慕衍意识到这点,心脏渐渐急促地跳了起来,被蛊惑般弯了弯唇角,情不自禁地走过去迎她。
才走近了些,就被扑了个满怀。
“嘶——”
杜左拾遗睁大眼,倒抽口气,吓了一大跳,连忙侧目垂眼。
慕衍猝不及防地接到满怀的温香软玉,也是怔了下。
他?低下头,就看见小娘子微微气喘,两腮因为奔跑红扑扑的,连鬓边的碎银珠穗都晃个不停。
苏瑶看到果然是慕衍回来了,恼得不行,却又因为气喘吁吁,不得不深吸了好几口气,平复呼吸。
质问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因为急促喘气而鼻子发酸,眼里不受控制地漫上?了水花。她忍不住,轻轻地抽了几?下鼻子,倒像是哭了似的。
长宁县主泪光盈盈,追了上?来,径直扑到陛下怀里——杜左拾遗再是不解风情,也知自己此时在此地并不妥当,他?抱着文书胡乱行礼避躲到远处。
月枝与流霜见状,也远远地立着。
默契地留意着四周,不许宫人靠近。
一时之间,幽长宁静的宫道上?就剩神色莫名的清长郎君和?眼中水光闪烁的娇俏少女。
对上小娘子泪光里的控诉和?委屈,慕衍脸色微白一瞬,迟疑地伸手?欲拭去少女眼中泪花。
“瑶瑶,莫哭。”
无论发生了什么,他?总是见不得她难过。
“谁说我哭了?”
苏瑶小声反驳道,一头雾水。
她抚着自己的心口,细细喘着,咬住唇,努力平复呼吸。
可惜忍得过了音,嗓音就闷闷的,她在慕衍面前向来不懂得忌讳,即使他?如今身份不同?了,也是有话直说。
“六郎,你?是在故意躲我么?”
小娘子越想越觉得是这样。
却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间,慕衍就跟她闹起了别扭。
但她想到慕衍方才的话,就又认真地解释了一遍,“我真的没有哭,只不过是跑得太急了而已。”
话虽如此,小娘子双目水雾盈盈,看在在意她的人的眼里,分明就是忍住委屈,还倔强地不肯承认。
慕衍心口一阵阵发紧。
他?原本因察觉到苏瑶对他?有所隐瞒而郁郁,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打算做出冷她几?日的假象。好叫小娘子好好琢磨琢磨:为何不肯坦然地将整颗心毫无保留地都托付给他?,又是为什么不能将所有视线都着重落在他身上。
所以昨夜深夜赶回来之后,又刻意在她未醒之前离开。
可今日听见她来了思政殿无功而返,还是会忍不住尽快赶来劝慰,生怕她难过,结果却看见她若无其事地在跟婢女逗乐。
……到底还是破了功。
慕衍扬袖抱住怀中娇小的一团,心里叹气。
他?总是舍不得,还贪恋被她依赖信任时的暖意。
无论心里明知该使出如何手?段,才能叫怀里人再乖顺听话些……
可就是舍不得用在她身上。
一丝一毫都舍不得。
怕她哭,怕她难过,怕她的眸子失了光,怕她像过了秋的花,失去颜色香气……
到底还是心软了。
郎君心头沉沉,柔和?了俊美出尘的眉眼,像是要拥住自己此生挚爱的珍宝,一面轻轻拍抚着,一面劝慰着,语气也是温柔得不像话。
“是我的错,不该冷落了你?,瑶瑶,不要哭了。”
苏瑶好好解释过,仍是被误会,好气又好笑。
本来以为他是故意躲着自己,才会?因此恼火发问,这会?也彻底冷静下来了。
慕衍若真是躲着她,又何必听说她去过思政殿,就匆匆赶来凤仪宫,还不是知晓了她去寻他,才赶了来。
小娘子咬咬唇,索性坐实?了自己被气哭的误会,她故意抽抽鼻子,酝酿了下,抽抽噎噎地挤出一句,“那你躲着我做什么?”
气恼中的少女总是格外不讲理。
她眸子动了动,倒打一耙,胡乱猜测,“你?是不是看上?别家的小娘子了?才会?对我忽冷忽热,好叫我知难而退?”
她说的自己都信了。
伸手用力推开抱住她的人,转身就要走,还抿紧了唇,不想再看见这个负心人。
木屐声“嗒嗒嗒”落在石板上,比来时都更急促,显然透着几?分恼火。
这回好气又好笑的轮到了慕衍。
他?三两步追上落跑的小娘子,心里酸胀,仍是伸手?拉住她,耐心且温和地承诺给她。
“从不曾有别的人。”
他?顿了顿,“昨夜太忙碌,才回去的迟了。”
苏瑶慢慢停了下来,将自己的衣袖从他手?中抽出来,不高兴道。
“谁说就只是昨日了?”
她抿了抿粉润的唇,认真道,“又岂止是昨日?六郎,你?细想想,你?前日醒来都未曾陪我用早膳,大前日回来时比平日晚了两刻钟,大大前日看见我在剥栗子都没有来帮忙……”
她掰着手?指,细数着一桩桩一件件的零碎琐事?,渐渐的,自己都开始讶异,自己居然注意到了这么多琐事?。
原来她居然把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都记住了?
苏瑶眨眨眼,茫然了一瞬,深深怀疑起来,难道自己当真有胡搅蛮缠的潜质?
慕衍也难得惊诧一回。
随即便忍不住弯了弯唇。
原来阿瑶竟是这般在意自己?
连这种琐事?都记得清楚。
只有真正喜欢一个人,才会?将这些小事都记得分明。
白肚皮肥圆的啾雀扑簌簌地窜过夹道上?方的天际,一头扎进无际如洗的湛蓝碧霄中,欢快啼鸣。
他?心里紧绷许久的心弦骤然颤了下,被藏匿压抑的欢欣如春日决堤的河水,声势浩大地涌现出来,顷刻间漫天彻地,心软到不行。
隔阂两人的心结还未凝成,就被误打误撞地化为乌有。甚至两人自己都未曾深刻地意识到它曾存在过。
嘀嘀咕咕地小声说着,声音越来越低,苏瑶同样有些羞赧。
她这样说,好像显得自己太过小气了。
慕衍待她好是不错,但她得了好,还想要求他?一直如此,的确有些斤斤计较。
两人诡异地沉默起来,又不约而同?地同时开口。
“阿瑶。”
“六郎。”
两人顿了下,再次同时出声,“怎么了?”
竖着耳朵偷听的杜左拾遗:……噗
他?连忙装作咳嗽地捂住嘴,背对着两人走远些,装不存在。
末了,还是苏瑶看了看慕衍,捏紧了衣袖道,“阿衍,我们先回去再说?”
慕衍不经意地看了杜左拾遗的背影一眼,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慢慢拉住她的手?。
少女手中攥着不属于自己的袖角,又被人握在手心,往回走着,也松口气。
一直站在这人来人往的宫墙夹道里算怎么一回事?,再闹下去,没准姑母就要派人来问了。
事?实?上?,苏太后还真的已经知道此事。
莹云通禀此事的时候,她只停了下,就继续翻阅手?中的账册。
慕衍问过她的意见后,便替她行了册封礼,又让人将城西的行宫收拾了出来,这几?日凤仪宫上下都忙着在清点库房。
莹云试探道,“娘娘,陛下和?县主好似闹了别扭,我们当真就这么看着吗?”
苏太后落笔圈起一件打算带走的硬木嵌螺钿的屏风,不以为意地挑挑眉。
“少年人于情之一字上?心性未定,他?们两人又都是头一次动心,两个小孩子家家的闹别扭,哪里用得上?我们去插嘴。”
她笑了下,满不在乎道,“说不定晚间用膳的时候,就和好了。”
莹云其实不大信。
越是年少,越是气性足。
她冷眼瞧着,陛下和?县主都是气性大,主意正的人,一旦心里认定了,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要是真闹了别扭,说不定就要折腾好些时候,哪能那么容易和?好的。
莹云在心里叹口气,没吭声。
等到晚间,正殿烛火依次被点燃,膳房送了一道道佳肴时,她看见一双小儿女携手并肩,笑吟吟地走进来,险些把眼珠子都掉出来。
居然这么快就和?好了?
莹云瞠目结舌,连摆筷的动作都慢了几?拍。
还是苏太后看不下眼,叩了叩几案,她才回过了神?,即刻垂首请罪。
“不怪你,”苏太后清冷素淡的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他?们俩无缘无故地闹了一通,又莫名其妙地和好,任是谁,都要大吃一惊。”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刻意压住声。
分明就是故意调侃苏瑶和慕衍的,
慕衍尚好,他?如今已不需再掩饰自己,再加之养气功夫极好,温和一笑,亦或是面无表情,任是谁,也不能轻易窥探这位年少天子的心绪。
这也是朝堂中人惧怕他?的原因之一,无他?,不过是不知深浅而已。
苏瑶却是有些经不得的,听了这话,耳根就微微热了起来,孩子气地跟姑母说道了几?句。
老实?说,她也有些晕晕乎乎的。
慕衍耐心跟她解释许久,说自己昨夜回来过,又兼这些时日,见她总挂心两位兄长吃了味,朝中诸事?繁忙,才会?不知不觉地冷了她几日。
她的气恼就没了九成。
要说全信,倒也未必。
出于某种直觉,苏瑶心里总有些毛毛的。
这说辞到底有些浅显了,内中应该还有些别的缘故。
但是被慕衍温声细语地一哄,她就有些把持不住,唇畔露出个笑影儿,自然就不好再装作生气的模样。
说到底,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偶尔闹闹别扭,是很寻常的事?,也就是他们两人鲜少因为琐事?红脸,才会?显得一惊一乍的。
这些念头在苏瑶的脑中过了下,很快就消散无踪。
她以为此事?过去了,却还不知在慕衍心里,此事还远远未曾了结。
他?要的,远比苏瑶想的还要多。
他?在朝堂上?有条不紊地安排着。
思政殿又闭紧过几?次殿门,西州洛京之间又来回过不知多少信使,朝臣们面色凝重地进出大昭宫,私底下来访同?僚……
等到芙蓉池畔的柳树被秋末的风薅去最后一片焦黄的细叶,尘埃落定的消息才终于传到苏瑶的耳中。
彼时,苏瑶正在焦头烂额地理清几?丝色泽极为相似的绣线,面前还搁着只未曾完工的香囊,听了这消息,秀气好看的眉都皱成了一团。
“什么?六郎要御驾西征?还是要去西州?”
令人吃惊的消息仿佛一声霹雳炸响在她的耳边。
她不敢置信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月枝嗫喏着,也是惊骇得不行,“晨间朝会?时,陛下才下的诏,金口玉言,此事已经是定了。听说……听说兵部发文,已经开始押运粮草,整装大军了呢。”
苏瑶愣住好一会?儿。
第一反应便是要去找慕衍问个清楚。
但这会?儿,朝会?都还没有散呢,她心里乱乱的,扶着桌站起身,就要去寻苏太后。
流霜马上将熏笼上的云丝披风取下,追上去替自家县主披好。
凤仪宫正殿里,被慕衍以季候渐冷,搬迁不易的借口,暂且留住的苏太后正在作画,莹云正在一旁伺候笔墨。
纸面上,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辽阔远空里是高飞远去,再无留意的鸿雁,山脚孤城外,有行人坐吹羌管,仿若画中含音。
苏瑶的视线落在画上,一瞬间就明白了,姑母怕是早已知情,且是极为赞同?的。
她眼前有些发黑,不知是为慕衍突如其来的决定,还是为着居然只有她一人不知情的讶异震惊。
苏太后招手?把侄女领到身边来,“阿瑶,你?瞧,这是我数十年前,去西州所见的场景,如何?”
平心而论,画中壮丽气魄,着实?是苏瑶生于繁华风流的洛京,从不曾见过的。
她动了动唇,用前人诗词夸赞几?句,颇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你?不赞同?六郎去西州?”苏太后挑眉问道。
苏瑶并不意外姑母什么都知道。
她摇了摇头,自然而然道,“六郎定是与朝臣商讨许久才做下的决定,自然有他?们的一番道理,我自然是信他?的。”
话一出口,少女的眼神立时就清澈几?分。
对啊,她应该相信慕衍的。
苏瑶眨了眨眼,她方才是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到了心神?,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话本里,父兄因边境有变而丧命,才会?茫然地来找姑母。
但是,既然慕衍要西征,定会?带上精锐大军,也就是说,父兄许是就要因此机缘巧合,脱离话本命运。
这不是好事?么,她怎么先乱了阵脚。
苏太后看着小娘子神?色变来变去,觉得有趣,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来找姑母做什么?”
苏瑶晃了晃脑袋,云鬓垂落的流苏就垂落在青丝间。
她在袖中掰着手?指算来算去,又想到话本里,父兄战死沙场后,西州的烂摊子的确是暴君收拾好的,心里就生出几分期待来。
这么看,六郎去西州,分明是百利无害的。
阿耶和兄长一定都不会?重蹈话本里的覆辙。
女郎慌慌张张地来,又噙着笑雀跃离去,看得莹云傻了眼。
她磨着墨,疑惑道,“县主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不想让陛下去西州,还是……”
苏太后看得分明。
她如今无事?一身轻,心绪越发平和,搁了笔,净了手?,才含着笑道,“阿瑶哪里是不想让六郎去,只怕今晚等六郎回来,就要缠着他?一起去。”
莹云踌躇,“那陛下可会同?意?说起来,县主打出生,还没有去过西州呢。”
苏太后擦手的动作一顿。
若不是承熙帝明里让她抚养侄女,以示恩宠,暗里拿阿瑶当质子,威慑兄长和则昭,他?们苏家子女,哪个没有在西州长住过,没有吹过塞北的凛冽寒风。
西州不止是边关重镇,更是他们苏氏一族的根骨。
但朝事?和?家事又不能混为一谈。
她淡淡道,“我瞧着,六郎大约是不会?带上阿瑶的。”
作者有话要说:慕衍:……自己宠出来的,不能委屈了(叹气)
苏瑶:有亿点点想去!(猫猫探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