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政殿外,杜左拾遗拦住提盒而来的长宁县主,急得俊脸通红,脑中瞬间转过百般念头。
谁都知道,这位县主是陛下的?心尖尖,也就是现下尚未及笄,早晚要封后的,轻易得罪不得。
如今的?陛下又是个强势的,自有城府,跟先帝那个和稀泥的性子完全不同。
原先还?有不少人蠢蠢欲动,如今渐渐见识了陛下的?手段,都不敢再打送人进宫的主意。连他们杜家,都开始替他那位原打算送进宫的堂妹相看起来。
日后这后宫,定是这位县主说了算。
杜左拾遗踌躇着,想让人进去通禀。
但他看了看闭紧的?殿门,左右权衡,觉得还?是朝堂大事要紧。
更何况,这位县主看上去似乎是很好说话的?模样。
杜左拾遗拦住了人,客气地陈说缘由,“县主有所不知,陛下先前才?召了一帮心腹重臣商讨大事,吩咐过了,不许人打扰。”
苏瑶被拦住,愣了下,盯着阖上的?殿门,半天挪不开眼,怔忡又诧异。
当真有这么巧么?
她一来,慕衍就召集了朝臣议事。
还?是说,是他吩咐了人来找借口拦阻自己?
食盒上低枝翠婉的?花枝被一阵风吹落,她下意识俯身去拾,颜色娇嫩的浅鹅黄披帛便顺着洁白皓腕柔柔滑落,如水一般。
少女将拾起的?花枝拈在手中,望着近在咫尺,又仿佛隔着天堑的?紧闭殿门,闷不做声地又站了片刻,才?不情?不愿地打算离开。
毕竟,她总不能硬闯吧。
临走时,苏瑶还不死心,她抿抿唇,蔫巴巴地交待道,“等六郎那处散了,烦劳杜拾遗代为通禀一声,便说,我已经来过了。”
她来了这么一遭,自然不能白来,便是让慕衍知晓她来过也是好的?。
如果他还?有心,肯定就会早些回去了。
苏瑶转过身,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是被什?么碾过一遍又一遍,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但总体上还?是泛着酸,很有些失落。
任是谁,欢欢喜喜地打扮好要来寻心上人,却被拒之门外,无论是何种正当的?理由,都难免会?心情?一沉。
算了算了,也许真的?只是她来的不讨巧,苏瑶心里叹口气,转身往歩辇方向去。
手中的食盒越发沉重,她拎得手疼,就随手递给了月枝。
杜左拾遗在她身后拱拱手,目送她远去,客气道,“县主慢行,我必会?记得禀告陛下。”
思政殿内,沉寂片刻。
朝臣们各抒己见了小半个时辰,已然是口干舌燥。可此处无宫人,就无人来上茶,吵得累了,难免都面面相觑,有些讪讪地休战一会?。
慕衍不紧不慢地提笔落字,一笔一划,自成风骨,细看来,竟是与屏风上的?字迹有几分相似,非是类形,而是类骨。
执笔之人指骨如玉,搭着眼帘,看不清眸色,近乎无视了争论不休的?朝臣。
郑培叹口气,瞥向脸绷得紧紧的?卢忱,见他即使是俯身作揖,亦是腰身板直,不肯退让半分,就只得出来打圆场。
“陛下,无怪卢侍郎,实在是您此举太过……”他顿了顿,寻了个更温和的?词,“太过耸人听闻了些。”
卢忱听闻,附和朗声进谏,“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陛下身为天子,理当为天下万民着想,更加爱惜自己。”
右侧,有武将装扮的臣子,一听就不乐意了,“陛下明明是要壮我国威,怎能被你们这帮文官区区几句吓退!”
韩缜倒是没有第一时刻表态,反倒是等朝臣们又争执一阵后,才?捋捋花白胡须疑惑道。
“陛下才?登大宝,朝中齐王余孽尚未除尽,犹有隐忧,何必要舍近求远,反倒去在意尚且安稳的边关之事。”
“更何况,西州有苏氏父子坐镇,数年都无大的战事,陛下怎地……”
这话也是众臣的心声。
听闻韩缜一针见血地指出,俱是点头不语,目光聚焦在水墨屏风前的?桌案上。
慕衍将?批阅好的文书收好,漫不经心地抬眼扫过众人。
众人便下意识地挺直脊背几分。
“众卿可都已将?心中疑惑道尽?”
郑培一见自己跟了这么久的?主上露出这般神情?,就知他心中有数,成竹在胸,当即带笑捧场道,“陛下此言,莫不是已有计较?臣等愚钝,还?请陛下明言。”
慕衍看他一眼,又看向众人,似笑非笑,“齐王深耕谋逆之事二十余年,你们可有招数将他的?余党底牌全部揪出?”
众人皆是面露讪讪。
慕衍慢悠悠地叩着桌面,忽而笑道,“我却是有一计。”
……
又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思政殿的?殿门才再次打开。
一帮朝臣来时有多疑惑,去时便有多沉默。
卢忱拧着眉,既像是赞成,又像是有所顾虑,还?是郑培拍了拍他的?肩道,附耳低声,“你我追随陛下多年,陛下所谋所虑,何时失手过?此回不过是又一次小赌罢了。”
卢忱欲言又止,面色沉肃。
郑培笑着宽慰道,“你不过就是被限制住了,只觉得帝王便不该离京。可你也不想想,本朝素来崇武,帝王亲征之事亦不少见……”
他正说着,就看见杜左拾遗行?色匆匆地过来,似是有事要说。
郑培的弟弟才?要跟杜家女郎攀亲,见着他来,当即就敷衍走了卢忱,露出个和蔼可亲的?笑来,“杜拾遗怎地这般匆匆?”
杜左拾遗拱了拱手,犹豫道,“郑郎君,我是有事要进殿禀告。先前长宁县主来过,似是有事要寻陛下,让我给打发走了。她留话说,让我一定要将?她来过之事告知陛下。”
郑培木着脸,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郎君继续茫然问道,“郑郎君才?从殿中出来,不知……陛下现下可有空闲?”
郑培恼得磨了磨牙,忽然有些后悔让自家跟杜家结亲的念头。
就这么个愣头青,居然还是杜家这一辈年少郎君里最为伶俐知事的?一个?
杜家要完,他满脑子?都是这四个大字。
郑培捂着头深吸一口气,施力揽住来人的?肩头,才?叹气道,“杜拾遗,若是你肯信我,下回,若是长宁县主再来,无论陛下在忙何事,你都需得想方设法,将?消息递进来。若否,你若是他朝落得个被贬的下场,可莫要怪我今日未曾提点一二。”
杜左拾遗愣了愣,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郑培沉着脸下了定论,“便是天塌下来,你得先得把长宁县主的?消息放在天塌消息之前,你可千万要记住了!”
杜左拾遗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再三感谢后,才?脚步虚浮地进了殿,将?消息禀明。
他慌得不行?,额角冷汗津津,悄悄地从余光里打量着年轻帝王的?神?情?。
“阿瑶来过?”
慕衍屈指一下下敲着白玉镇纸,狭长秀致的眼尾低敛着,看不清眼底神?情?。
杜左拾遗见天子并无慌张之态,便悄悄松了口气,腰杆挺直几分,“半个时辰前,县主来过,手中还提了……”
话还?未说完,就看见慕衍抬手将?文书分作几叠,示意一侧站着的?内宦装起带走,便往外去。
自杜左拾遗随侍帝王左右以来,慕衍一直是镇定从容,不紧不慢的,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这位年少天子的?身影现出几分匆忙的?意味。
难道真是自己做错了?
他心里慌得厉害,连忙帮着内宦收拾起来,勉强将功赎罪,不敢再多发一言。
凤仪宫内。
月枝和流霜陪坐在赏花亭里,俱是不自在极了,时不时便要看自家县主一眼。手上却还是干净爽利地将蟹拆开,用竹签顺着纹路将?蟹壳里的?白肉剔出,盛到小巧的青瓷碗里。
苏瑶其实并不如何生?气,也就那一会?有些不高兴。
她轻抚着身侧摆放的紫菊花苞,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着数,神?游天外。
阿兄这便走了,也不知他如今走到哪了……六郎现下在做什?么,昨夜怎么又没有回来……
乱糟糟的?思绪纠葛成一团,最后却被摆到面前满满一堆尖的?雪白蟹肉齐刷刷斩断。
少女眼中一亮,蘸着新酿米醋,尝了尝。秋日蟹肥,膏白油黄,这般鲜美之物,鲜得连舌头都能咽下去。
慕衍果然是没有口福,她有些愤愤地想,粉白的两腮鼓了鼓,将?方才的?思绪都抛到九霄云外。
不光自己用,她还招呼着月枝与流霜,“我让人备下的?有多的?,六郎没有口福就算了,你们也一同来用。”
一点都没打算给某人留。
月枝和流霜对视一眼,见苏瑶还有心情?吃蟹,便也放下了心,一道凑趣地用了起来。
三人有说有笑的?,流霜还?说了好些有关时令的?逗乐话,惹得绿裙的?娇俏少女眉眼弯弯的。
她有些讶异,“你说的是真的??芙蓉池那块石头底下当真有一窝小螃蟹?你从谁那里听说的??”
慕衍脚步陡然停下。
隔着大半个回廊,摆满的葳蕤吐芬的秋菊,遥遥地望着亭中背对着他的?几人。
顺着卷翘流畅檐角滑落的光,星星点点,晕染在鹅黄浅绿的娇俏少女身影上,她似乎被婢女的?某句话逗乐了,整个人笑得微微打颤,像极了林中快活的小云雀,鲜活又明亮。
并不如他想那样,会?因?为被拦阻,未曾见到他而失落伤心。
一时之间,慕衍都不知道自己匆匆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静静地站了会?儿。
跟随他而来的杜左拾遗捧着沉重的?盒子?,胳膊发麻又酸疼,满心茫然。
忍不住压低声问道,“县主便在亭中,陛下缘何不过去?”
慕衍回眸看他,眸色如远山幽沉。
杜左拾遗有些紧张,咽了下口水,难道他又说错话了?
他悔青了肠子?,吭吭哧哧地低头认错,“是臣失言,不该妄猜陛下心思。”
却只见年轻帝王沉默地路过了他,往凤仪宫外走去。
这是何苦来哉,匆匆赶回,却又不跟长宁县主打个照面,杜左拾遗满头雾水,只得跟上。
经过回廊转角处时,慕衍顿住,回身又深深地看了亭中人一眼。
杜左拾遗满以为是陛下改变了心意,可下一瞬,就见身量颀长的郎君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离开,他连忙抱紧文书跟上。
两人的?身影才?消失在转角处,亭中的?苏瑶就下意识地回了下头。
“县主,怎么了?”
流霜顺着她的目光转过脸,却什么都没看见。
苏瑶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转身,只是突然福至心灵地异样一瞬,觉得像是有人在看她。
她轻轻蹙了下眉,用帕子?细致地擦了擦唇角指尖,越想越不对劲。
心思转了几下,她就起身往外走,很快就宫门阙楼处拦住了守卫的侍卫,十分笃定道,“方才可是六郎……可是陛下回来过?”
才?被交待过不准透露行踪的侍卫脑中空白一瞬,支支吾吾地脸红道,“可是县主看错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在撒谎。
苏瑶眉心轻跳,她将鹅黄轻软的?丝帛往臂钏里一塞,拎起裙裾就朝思政殿的?方向追去。
月枝和流霜猝不及防,都被落在了后面,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县主!您身子?还?没好呢,快别跑了!”
“县主……县主……”
少女置若罔闻,木屐“嗒嗒嗒”响彻在青石板夹道上,清脆且连绵,浅绿的裙角因?为跑得快被扬成半朵饱满欲滴的青青花萼。
她咬着唇,心想,慕衍一定是回来过,她要追上他问个究竟。
到底为什么要躲着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慕衍:……(心里一凉)
苏瑶:!!!不说清楚你就完了!(猫猫装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