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 90 章

“什么样的脚链?”

苏瑶心跳漏了半拍,飞快地眨了下眼,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慕衍定定地看她,“阿瑶不是最喜牡丹,我便让工匠在细细的链子上錾上连绵的折枝牡丹纹,再缀上几颗铃铛,你觉得如?何?”

壁间的烛火陡然被风吹得一折。

才不过?几息,苏瑶背后就被冷汗浸透,汗毛根根炸起。

这不就是,话本里,暴君令人打造的那对链子?

话本里,苏瑶最厌恶的就是此物。

每每欢好之时,金铃泠泠作响,暴君都会兴奋地红了眼,几乎将她的腰掐断了去。偏偏郎心似铁,若是她熬不住哭着求他,反倒会?让他在床榻间越发的狠辣无情。

“我不喜欢什么脚链……”

小娘子?揉了揉袖角,皱着眉,嫌弃意味显而易见,“尤其是带铃铛的,平白惹得人睡不好觉。”

她不高兴地侧过?脸,却悄悄地从余光里偷看慕衍的神情。

怎么好端端的,提起什么脚链,着实奇怪。

苏瑶心慌了一下,忍不住将袖角都揉成一团。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么引人疑窦。

慕衍甚至觉得,在自己面前的,仿佛是一只看见饿狼在前的兔子?,明明怕得不行,还是红着眼,抖着毛茸茸的耳朵故作镇定。

如?玉修长的手指动了动,就忍不住揉上了兔子?的脑袋以示安抚,却发觉她在自己手底下不受控制地颤了下。

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忍不住轻笑,“一条链子而已,你若是不喜欢戴这些,我再捡了旁的物件送你。”

窗外被枝条缠住的鸟雀倏地脱了身,扑簌簌地往檐角天外飞去。

苏瑶暗地松口气,捏了捏手中的锁匙,强行没话找话,“六郎,你从哪里得来的锁匙,我自己的那枚都不知道放在哪个匣子角落,你又是从哪得来的?”

慕衍没有立即答话。

他还在想方才的那个梦。

他生出一个过于大胆的猜测,在方才试探苏瑶后,甚至有几分觉得,或许,这猜测可能是真的。

若是如此,阿瑶表现出的种种异样,仿佛也就有了解释。

可这般离奇之事,难免有些古怪。

苏瑶见他垂着眼,轻抿的唇瓣泛白微裂,就没再追问锁匙之事。

左右他如?今成了天子,这点小事,只要他想,自然有人千方百计地想法子?讨好他。

她起身将桌边自己未曾动过的粥端了来,递过?去,软声细语,“你一日都没进食了,先喝些粥,我让人去给你做些好克化的来。”

见慕衍接过,她就想往屏风外走,却被拉住了手。

转过头,就看见慕衍抬起眼看她,他的脸庞上犹然带着虚弱苍白,目不转睛的眸子里却缀满了光,格外动人。

嗓音亦是温温和和的,充满暗示,“瑶瑶,我睡了一日,有些乏力。”

苏瑶心里好笑,偏偏作势要抽手,“那我可要快些让人将膳食送上来,你好好喝粥,我去去就来。”

手自然是抽不出来的。

方才还说自己乏力的人,将她的手攥得紧紧的,脸上还一副无辜的神情,语气温和,“可我现下就有些饿了。”

就差没说要她亲手喂了。

这人怎么这样……

苏瑶腹诽着,心里却莫名雀跃,方才的凝重心绪都被她抛在脑后,还生出几分促狭心思,就是不想让他轻轻松松如意。

居然还想着要送什么脚链给她,她才不会?给这人喂粥。

“那我去叫人进来伺候。”

慕衍唇角抽了抽,淡声道,“我不喜宫人近身。”

苏瑶一本正经地答应,“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叫郑培进来。他担忧你一日,宫门下钥都没出去,我让人给他收拾了屋舍暂住,这会?都还在外面候着呢。”

屋外等候的郑培莫名打了个喷嚏。

慕衍似乎被噎了下。

他慢慢收紧手指,将唇角止不住上翘的小娘子?拉到身边,轻轻蹙眉叹气道,“瑶瑶果真不肯帮我?”

苏瑶故意别过脸不看他。

俊美郎君状似追忆,慢条斯理道,“你病重的那些时日,每每用汤喝药,都是我——”

苏瑶:“……!”

这人怎么什么都敢往外说。

苏瑶倏地捂住了他的嘴,耳根微红,眼神闪烁不定。

“要我帮你也可以,但以后不许再提此事了。”

慕衍眸子动了下。

他不过?是试探一下,可看阿瑶这反应,分明是知情的。

他忍着笑,点了点头。

对上他温柔含笑的目光,苏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掉他言语间挖的坑里了。

她恼了一瞬,烟霞如?云,霎时漫上脸颊,却还是端起粥搅了搅,轻轻送到郎君唇边。

壁间的一双人影被烛光叠合在一处。

崇仁坊内,卫家。

卫家家主,也即是卫贤妃的父亲,人人尊称一声卫相公的卫中书令,端坐书房,还未曾入眠。

卫家小几辈的嫡支郎君也都围坐在他身边。

养气功夫不到家的,已经掩不住眉角眼梢的喜色,小声嘀咕起来。

“听说宫变那日,新帝被齐王的杀手射中,身上有伤,难怪这回会?倒下不醒。”

“清河王如?今……”

“卫岕那小子?很是猖狂了几年,可到底马上……”

卫相公轻咳了声,那些蚊呐之声便停了。

他睁开眼,淡淡扫过小辈们,目光所及,郎君们无不是敛气凝神,不敢出声。

“身为卫家的儿郎,自幼饱读诗书,怎能如此浮躁?”

众人起身行礼应是。

这时,传递消息的家臣入内,卫相公从席上站起来,迎了上去,“如?何?”

家臣动了动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摇了摇头。

卫相公眼里的光一下就黯了。

四周的卫家郎君面面相觑,也都面露失落。

卫相公捻了捻须,露出个欣慰的笑,“陛下年轻,身体康健,此乃天下之幸。时候不早了,你们也都退下吧。”

郎君们三三两两地告辞,不约而同地相互递着眼色。

几个时辰前,擦肩而过?的巨大机缘还让他们的心都砰砰跳个不停,即便是转瞬即逝,也会?让人心驰神往地回想那么几瞬。

明月皎洁,照地如霜。

千古来都没有什么新鲜事。

……

慕衍这一病来得快也去得快,完全没有什么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迹象。

朝中人原本都还战战兢兢,捕风捉影,没几日,就看见束带矜庄的年轻帝王高坐丹墀玉阶之上,神色自若,不由得相互交换了眼色。

别说朝臣了,连苏瑶看着都咂舌。

她总觉得慕衍是在逞强,非得强拉着他一道日日按时用些药丸汤药,才稍稍放心。

慕衍倒也肯陪她一道。

只是本就是年少血气充足之时,这么一进补,气血过?剩,难免就有些不适,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便隐而不发。

很快便到了中秋节。

虽说碍于先帝大行不久,不好大肆庆祝,但到底也是难得的佳节,苏瑶盘算着,总需设上一桌小宴,家人们一道聚聚。

她其实有些头疼该在何处设宴。

往年的惯例,自然是聚在凤仪宫,可若是今年照旧,那就把宫外的慕珣落了去。更何况,她还一直惦记着被关在诏狱里的那位亲兄长,也关的也够久了,总不能还一直关下去。

苏瑶琢磨这些的时候,正坐在歩辇上,一只描金朱漆的螺钿食盒被她稳稳地搁在膝上。内中装了新炖好的参鸡汤,隔层里还放了碟应景的广寒糕。

今早一醒,她就见慕衍神色不对,古里古怪,还匆匆离去,连早膳都没用,心里惦记,左右无事,便打算去给他送些。

流霜一路跟在辇边,笑嘻嘻地说话逗乐。

秋日天高气爽,心中愁事得解,苏瑶半阖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食盒上的锁扣,惬意极了。

很快就到了思政殿。

远远的,苏瑶就瞧见卢忱并几个大臣正往外走。她不想被撞见,就吩咐人避开些,等那几人走得远了,才往思政殿去。

恰巧是卫岕麾下的将领当值,见她来了,就连忙入内禀告。

苏瑶提着裙裾走上汉白玉的层层石阶,不多?时,就见慕衍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他亲自来接她了。

小娘子?下意识四下看看,见无人在,才忍不住娇嗔道,“你这般郑重,若是叫那些谏臣瞧见了,怕不是要说三道四。”

天子可迎贤臣,可迎国士,但若是迎一介无功于社稷的女子,难免就叫那些自认刚直的谏臣看不过?眼。更何况……更何况,现下明面上,她与慕衍可还未成礼呢。

慕衍挑挑眉,面露几分意外,“瑶瑶都特意避开了人,我又为何不能放心大胆地来迎你?”

这点琐碎事都瞒不过?他。

苏瑶气馁了一瞬,将食盒推到他怀里,“我们先进去再说话。”

思政殿里,四面格窗大开,很是宽敞明亮。

苏瑶还是头一遭来,难免就在慕衍的书案前摸摸看看。

书案前分门别类堆了许多上书文表,没什么特别的,倒是书案后是逦迤数十扇的巨大水墨屏风,其上书满逸飞清隽的字迹。

放眼望去,便见其书云,“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如……”俱是前朝贞观年间,太宗与谏臣的对话。

苏瑶噗嗤地笑出了声。

侧过脸,笑吟吟地明知故问,“这屏风真不错,是什么时候摆上的?又是何人赠予六郎的?”

慕衍坐在一旁,自觉地将盒中之物取出,闻言,就笑着屈指轻敲了下女郎的脑袋。

“你还能认不出二兄的字?”

苏瑶微微挑眉,故作深沉,“二兄送你此物,可见是费心了,光是誊写这么多?字,便需耗费不少时日。”

她眉开眼笑,“所以六郎一定要好好珍视,日后也做个太宗那样的好皇帝。”总之,千万不要像话本里的暴君那样,她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女郎笑里的促狭调侃意味浓得化都化不开,慕衍不以为意,长睫垂落,轻嗅着碗中浓烈的苦参气息,才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他忍不住想到清早醒来,佳人在怀,却不得不克制自己的难得窘迫。

这些大补之物,的确是有些用不得了。

慕衍顿了顿,正要婉拒,就对上女郎亮晶晶的眸子。

苏瑶早就坐到他对面,托着腮,不无期盼地望着他。

“这是我亲自看着人煮的,放了好些参进去,都是前些年阿耶让人从宫外给我送来的,最?是滋补,你尝尝可还能入口?”

慕衍看着她弯起的眉眼,静默了会?儿,端起那碗参鸡汤,轻抿了口,弯了弯唇,“尚可。”

苏瑶眼中笑意更深,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慕衍将一碗汤都用尽,才递了帕子?给他。

随后看着他仪态温雅地拭了拭汤渍,才期期艾艾地开口,试探道,“六郎,快过十?五了呢。”

慕衍轻唔了声,将女郎牵到自己身边。

漫不经心地笑问,“快过十?五了,然后呢?”

苏瑶顺着他的力道,依偎地坐他身边,咬了咬唇,“我阿兄他……”

“二兄?他现下不是好好的?”

慕衍像是有意吊她胃口。

苏瑶心想,也不打算跟他绕弯子,就抱着他的胳膊轻摇了下,软声道,“我是说我亲兄长,不是说二兄。”

慕衍低笑了声,“二兄待你如?亲妹,你却说他不是亲兄长,来日若见了二兄,我定要将此话告知他。”

他就是故意的。

苏瑶磨了下牙,捏了捏他的手臂,一点弯子?都不绕了。

“我说的是我阿兄,叫苏则昭的那个,他现在可还被你关在诏狱里呢。”

慕衍慢慢收了笑,眸色转淡,“那又如何?”

苏瑶噎了下,气势落了下去。

“可是,现在都快十?五了,他都被关了大半月了,你还不放人吗?”

慕衍用银签子?拈起一小方广寒糕,端详着糕点上金黄娇小的桂花,却是递到了女郎的唇边。

苏瑶来不及细思,嗅到甜甜的气味就下意识动了动唇,接过去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糕点含在嘴里,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倒是软嫩白皙的粉腮被迫塞起一团,圆鼓鼓的,显得她年岁更小了些。

慕衍用拇指轻轻地替她擦去唇角的一点碎屑。

“他犯下大错,险些让你丧命,我若是轻轻放过,日后如何在朝堂上服众?”

理?是这个理没错。

苏瑶犹豫着将糕点咽下,闷声道,“可这又不是朝堂上的正经事,许多朝臣都还不知道阿兄还在京中呢。更何况,我这个苦主都不追究了,六郎就不能轻轻放下么?”

慕衍默了下,望进她的眼,一字一顿,“瑶瑶,你昏去的那些时日,我心死如灰,难道我便算不得苦主了吗?”

苏瑶想到她迷糊中听到的那些话,别开眼,呐呐道,“可是,他毕竟是我阿兄啊……又到底没有铸下大错,他也不是故意泄露给齐王的消息。”

她拉住慕衍的衣袖,眼巴巴道,“阿衍,你能不能高抬贵手……”

慕衍长久地看着她,在小娘子?几乎受不住那般淡淡疏离的目光时,忽而笑了笑,如?云破月出,繁花弄影。

“若是瑶瑶真想放他出来,倒也不是不可。”

苏瑶知有转机,眸子一亮。

就见慕衍轻轻地将她往怀中带了带,托扶着她的腰,清眉俊眼里满含笑意,显得那副郎艳独绝的好容色越发潋滟无双。

他附耳靠近,微扬轻佻的语调磨得人心尖一个劲地发颤,“那我可能得些什么好处?”

作者有话要说:慕衍:说了很多话,讲了很多理,所以,瑶瑶要给我什么好处?(压抑着上翘的唇角)

苏瑶:好像都对,又好像哪里不对……(猫猫愣住)

屏风上的字节选自《贞观政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