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第 86 章

初秋碧霄高远辽阔,昭阳殿的高台上,满地花影,桂香馥郁,宫人侍卫却无心细嗅,俱是屏气凝神,不敢大声出气。

苏瑶呆在原地。

那双湿漉漉的眸子里?满是惊恐惧怕,慕衍看在眼里,脸色越发苍白。

他的语调又轻又慢,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瑶瑶,你打算去哪?”

苏瑶动了动唇,想回答却发不出声。

她不住地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慌,要想法子不让暴君迁怒流霜和姑母,却还是逃不脱对他的恐惧和畏怕。

这可是暴君。

他杀人不眨眼,全凭一己喜怒行事。是他害死了太子阿兄,以后他说不定还会害死更多的人,阿耶,阿兄,陈十二郎君……

见苏瑶始终靠在殿门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慕衍眉心微折,伸手想把她拉到自己怀里?。

苏瑶却是越发后退,整个人紧紧贴在殿门上,几乎抖成个筛子。

慕衍步步紧逼,一直将惊惶的女郎抵到了殿门上,他微微蹙起眉,直觉不对,“瑶瑶,你到底在怕什么?怕我?”

最后两字,轻飘飘的,除了气息相闻的两人,无人能听见。

他离得太紧,苏瑶忙不迭地低头,熟悉的淡淡松柏气一个劲往鼻腔里?钻,勾得人记忆涌动,她不得?不屏住呼吸,好逃开那些沉甸甸的回?忆。

远处,苏皇后远远瞧见这一幕,皱紧了眉。

她冷着脸,吩咐左右宫人硬闯。

卫岕很是为难,却不敢硬拦。

犹豫间,苏皇后带来的人已经冲破了侍卫的拦阻,一股脑冲了过去。

苏瑶看见姑母来了,眼中一亮,倏地矮身钻过慕衍的手,像小雀儿一样扑了过去。

“姑母……”她眼里终于有了光。

苏皇后瞧着侄女瘦了许多,脸色微白的小可怜模样,心都揪成一团。

她摸摸苏瑶的发顶,又拍抚了几下,看向慕衍,淡淡道?明来意,“今日我便先带阿瑶回凤仪宫,陛下到底年少,还未大婚,哪里知晓该如何照顾人。”

苏皇后的语气不甚客气。

慕衍心知她是被自己拦住数次,心生不悦,倒也没计较很多。

倒是苏瑶后怕了一瞬,她依偎在亲人的怀里?,鼓起勇气看慕衍一眼,替苏皇后打着圆场,“六郎……”

她稳住心神,小声道,“我想跟姑母一起住的。”

慕衍轻声,“莫要胡闹。”

苏瑶缩缩头,又不敢吭声了。

郎君抿了下唇,对苏皇后道,“母后,阿瑶还未好,哪里经得起挪动。”

“且昭阳殿离御药局甚近,凤仪宫却距离遥远,阿瑶留在昭阳殿,若是有恙,可速召医师来此。”

苏瑶乌浓的长睫颤了颤。

慕衍语气放柔,上前伸手想接过她,“瑶瑶乖,你伤势未愈,不可任性。”

苏瑶心一慌,又往姑母怀里?扎得深些,索性闭眼赌着气道?,“我只要跟姑母一起住。”她一刻也不想待在昭阳殿。

苏皇后挑挑眉,打量慕衍一眼。

“是阿瑶要养伤,自然要听从她的意思,才能心神愉悦,早日好转。凤仪宫是她打小住惯了的,收拾起来并不费事,陛下还是听我一句劝,莫要将万事万物都握得太紧为好。”

她在暗指慕衍令人药晕慕珣,强行送他出宫之事。

慕衍听懂了,也看得?明白。

他不想放手,阿瑶却只想离开他。

少年天子忽然觉得?心口有些闷。

可他看了看背对着他,再?不肯施舍只言片语的少女,就想到她今日委屈难过的哭泣模样。僵持了会儿,到底还是让了步。

苏皇后如愿以偿地要到人,便要离开,苏瑶则是顺势将流霜捞了出来。

苏瑶从余光里?瞥见慕衍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难免背后阵阵发凉,可见他没阻止自己带上流霜,又稍稍轻松了些。

石阶不远处就有歩辇在等着,被流霜扶上了步辇,苏瑶心神一松,满以为就要成功逃离昭阳殿,却又见慕衍一步步过来,挡在步辇去路,显然有反悔之意。

这是做什么,出尔反尔吗?

少女难免有些生气,但到底是惧怕占了上风,极勉强地扯出个笑,软了声。

“六郎,我就是想姑母了,想和她一起住。”

心念一动,她又临时想出个搪塞的理由,抱怨道,“我也不喜欢这么浓的桂花香,熏得人头疼。”

慕衍微微抬眼看她,眸色流转间,透着几分她看不懂的深色。

苏皇后侧过脸,挑了挑眉,“陛下新即位,朝务繁忙,不如回?转含元殿,莫要在此地操心这些小事。”

苏瑶紧张兮兮地捏着手指,从余光里?盯着慕衍,生怕他发怒。

可等了会儿,见他动了动,让开了道?,不由得松了一大口气。

歩辇摇摇晃晃地走了很远,都无人拦阻,噩梦般的昭阳殿轻而易举地被远远甩到了身后,少女忍不住好奇回?头去望,就见年轻俊美的帝王依旧站在原地。

他身量颀长,在她转过眼时,广袖被盈满花香的风鼓起一瞬,整个人如青山玉骨一般清瘦挺拔。

不像是俗世帝王,倒像是山中得道?的仙君,翩翩然如野鹤闲云。

苏瑶这才发现,慕衍好似消瘦了不少。

这又关她什么事,小娘子狠下心,咬唇转头,将关于他的念头都扫出脑海。

一夜宫变,翻天覆地,她现在已经分不清,远处一直目送她走远的那位郎君,到底是她的心上人,还是话本里令她忌惮惧怕的暴君。

初秋方至,道?旁的柳枝失了浓绿,反倒是天明气净,衬得雕梁画栋,巍峨殿阙的覆绿琉璃瓦越发低调瑰丽,浑不似不久前才浸透了帝位更替的新鲜血气。

苏瑶平静地扫过这一切,恹恹地垂了头,全靠手臂支撑着才没滑下去。

流霜还以为自家县主是被日头晒着了,忙不迭地递上帷帽,苏瑶随手接过戴上,四周景象便蒙上一层柔纱,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歩辇进了凤仪宫,苏皇后甫一下辇,便吩咐人去将苏瑶的居所收拾出来。

她见侄女唇色微白,便带着她先入了正殿。

凤仪宫的一草一木还跟她离开时一样,苏瑶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见姑母神色微冷,以为她是因为太子阿兄的事难过,便使劲浑身解数,转移话题撒娇逗乐,好叫姑母开怀些。

一晃,便到了天色擦黑。

苏瑶强打精神,困乏得?紧,实在支撑不住,便告退回?房内休息,一沾床榻,便睡了过去,连晚膳都没用。

流霜端着药,来瞧了好几回?,看县主睡得香甜,也就不忍心叫醒她。

含元殿里,慕衍面无表情地挥退当?值陪侍的谏臣。

才上任的左拾遗面色忐忑地退下。

郑培见状,顺势问起可要传晚膳,也没得个确切回?应,难免心里?嘀咕。

不是说长宁县主都醒了吗,陛下怎地还是这幅不甚欢喜的模样,以及,县主都醒了,陛下怎么也不早些回?去陪着,倒是在含元殿一坐半日,着实反常。

正嘀咕着,就被慕衍点了名。

他打起精神,就听见慕衍淡声吩咐他去把昭阳殿外的桂花树都砍了。

郑培愣了下,定定心神,“陛下,那些桂花树可都是种了不少年数的,砍了未免太可惜了些,不如我教人将之移走,种到别处?”

慕衍不置可否,“随你,只日后昭阳殿附近不许再种桂花。”

郑培应了两声,就见慕衍站起身提步出殿,往凤仪宫的方向望了眼,便停了步,似在出神。

难道是长宁县主现下搬回凤仪宫住了,郑培心里?猜测着,怀疑这两人是不是闹了什么别扭,到底也没敢问。

天幕彻底地黑了下去,月朗星稀。

寝殿帷帐深处,烛影黯淡,苏瑶被困在挥之不去的梦魇里?,额角冷汗津津。

她在梦中回到了宫变那日。

与记忆不同的是,梦里居然落起了雨,淋淋漓漓的雨水越来越大,终成瓢泼,倾盆的雨滴将梦里的她淋得?透湿,周身冷透,没有可避之处。可再定睛一看,落下的雨珠带着淡淡的红,分明是染了血。

入目的只有遍地横七竖八的尸体,她就在血色昏暗的雨里奔跑躲避,一瘸一拐,踉跄摇晃,不明来处,不知去路。

最绝望彷徨之际,却是有人将她抱起,一遍遍地唤她的名字,还轻轻地拍抚着她的脊背,语气温柔又坚定,仿佛是拨开阴郁惨淡愁云的那束光。

昏睡的女郎原本还紧蹙着眉,浑身上下被冷汗浸透,渐渐地就安稳下来,一觉天明。

翌日一早,苏瑶甫一醒,便想起了昨夜的梦境。

女郎抱膝独坐床头,面色微妙。

她看不清梦中人的面容,但这么些年的相处,她绝不可能认不出抱着她的是谁,分明就是慕衍。

她居然会梦见慕衍。

还梦见他温言细语地宽慰她。

苏瑶忍不住在心里?唾弃自己。

难道经历过前事,她还要对慕衍抱有幻想不成?那她要置太子阿兄于何地?

苏瑶眼睫颤了颤,对谁都没提起这件事,沉默着将之埋进心底。

可一连数日,她都会在被梦魇折磨之时,梦见那人,难免就起了疑心。

更引人疑窦的是,慕衍居然也就任由她回?了凤仪宫后不管不问,总感觉透着那么几分古怪。

苏瑶心里?冒出个大胆的念头,当?晚便藏了支钗在枕边,每当困倦不已时,便悄悄地用钗尾戳戳手臂,才勉强保持清醒。

一直熬到了三更天。

始终都没有人来。

女郎放下悬着的心,辗转两回?,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看来是她多虑了,慕衍如今都如愿以偿地得了皇位,她不过是他唾手可得的掌中玩物,有什么理由再费这些心思。

她将脸埋进枕中,脑中闪过无数凌乱的片段回忆,忍不住湿了眼尾。

偏在此时,山水图后,传来了细微的响动声,苏瑶心神一震,便闭紧了眼。

来人动作很轻。

不多时,床边凹陷下去一块。

少女紧张地屏住呼吸,感受着眼尾挂着的那滴泪珠被温软的唇轻轻吻去。

郎君摸了摸她的脸颊,轻轻叹口气,似是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看了会,又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进怀里?,如同哄小孩子一样,将自己的脸庞贴上她的,轻喃着,“瑶瑶,别哭。”

这声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苏瑶感到荒谬。

原来真的是他,是慕衍。

闭眼装睡的小娘子陷入两难,她现在,是继续装呢,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