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兵士虽不曾动手动脚,叶才人仍是低垂着头,状似抹泪。
这些不是慕衍的人。
苏瑶立时便反应过来。
她盯紧叶才人,犹豫片刻,还是悄悄地跟了上去。
这么一来,就一直跟到了含冰殿附近。含冰殿临水,水畔有假山也有亭,正值夏日,四面格子窗已经被拆去,亭中所坐之?人无处遁形。
苏瑶尾随叶才人一行人来此,看清亭中场景,便是瞳孔一缩。
那两道身影她俱是熟的不能再熟。
是慕衍与齐王。
他们相对而坐,四下无人,连兵士们都远远退后,举着火把立在远处,倒像是在寻常夏夜,亭中人在纳凉闲话一般。
苏瑶愣住了。
怎么都想不到此时此刻,这两人居然会如此平静的坐在一处,甚至慕衍还亲自挽袖,替齐王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茶。
她绕到附近无人处,撩起衣袍,咬着牙,一路攀到遍植花木的假山上,趴在石边,试图离得近些。
偶一抬眼,便见漪澜殿方向的火光冲天,苏瑶不由得眉心狠狠一皱,越发不解他们两人此时还能在此相会的缘由。
水亭旁,叶才人也是愣住,好半晌儿才缓缓进亭。
叶淑没想到在今夜会再见到齐王。
这么多年的安稳日子,她早就放下了悬着的心,甚至可笑地以为,藏了这些年的秘密会随着她的死亡一同带到地下,可很显然,齐王并不打算给她和六郎这个机会。
她迟疑地向齐王行了个福礼,笑得苍凉,“王爷,许久不见,您一向身子可好?”
齐王似笑非笑地睨了慕衍一眼,端起他斟好的茶水一饮而尽,一波三折地叹道,“既见故人,云胡不喜。”
慕衍飞快地蹙了下眉,看向齐王,转瞬间又恢复了如常面色。
他起身扶起生母,语气淡淡,“更深露重,阿娘又?何必来此。”
齐王啧了声,闲闲道,“看来你果然早就知情。”
慕衍掀起眼帘,眸色如冰,他弯了弯唇,“从我入齐王府,王爷便几?次三番暗示,我若是再猜不出实情,岂非辜负了王爷的一番好意?”
齐王也笑,“倒是难为你这些年装作毫不知情,还真将我也骗了去。”
叶才人的身形颤了下,不敢置信地看向齐王与长子,眼里满是不安和恐惧。
她终于知道,自己的这个孩子,为什么总是待她客气?疏离,原来,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生父是谁。
“六郎……”叶才人哽咽着,伸手想去拉他的衣角,却被慕衍轻轻躲开。
他非是有意,只是多年疏远,再加之?他着实不惯旁人近身。
“您实不必如此。”
慕衍垂着眼,用他一贯的温和语气道,“无论如何,您总是我的阿娘。”
叶才人睫毛颤动,用帕子擦了擦眼尾的泪珠,也曾绝色美貌的脸庞上染上夜霜,平白颓然几分。
齐王转过脸去。
若非是有慕衍的存在,他对这个酒后才有一夕之?欢的女子是一点印象也无,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怜惜,反倒是觉得她与苏皇后有几?分相似的脸更让他对自己生厌。
苏瑶听得云里雾里,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假山上傍晚才浇过了水,她的薄衫都被汗水和泥土里的水汽浸透,紧紧贴在身上,越发难过。
可娇生惯养,金尊玉贵养大的小娘子硬是咬着唇,屏气凝神,一动不动,心里疑窦丛生。
齐王和慕衍怎么会在一起,难道说,今日的宫变,是他们两人一同策划的?
是齐王想自己坐上那个位置,暗地将自己抓起来,好威胁慕衍么。
人在痛苦到麻木时便失了知觉,苏瑶便是,她一动不动,把自己伪装成块石头,连蛐蛐从她的脸颊边跳过都不眨一下眼,只管屏住呼吸,一目不错地盯着亭中三人。
齐王瞥着慕衍若无其事的神色,不由得轻哼了声,“事到如今,你打算如何?还打算依旧给我的好皇兄当儿子?还是打算等真相大白天下,再叫我一声父亲?”
说到后者,他眼中厌恶之意一闪而过。
假山上,苏瑶捂住了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都听见了什么。
她眼睁睁看着,叶才人低着头,未曾反驳,慕衍也并未露出什么震惊的模样,分明是早就知情。
像是劈头被浇了一盆冷水,少?女呼吸一窒。
水亭里,慕衍摸了摸掌心的玉钏,耐心渐失,面无表情道,“齐王叫我来,又?将阿娘送来,便只是为此事?阿瑶呢,她现在在何处?”
齐王扬了扬眉,笑着打量他,“我慕家倒真又?出了个情种。”
下一瞬,他脸色一变,高声讥诮道,“你算什么东西,只要有我在一天,便绝不会放任阿瑶嫁给你这等孽障。”
慕衍连眼都没抬一下。
齐王已经失了耐心,撂下这句话,起身往外走。
慕衍抿了口茶,淡淡地扫他一眼,并未阻止。
此时,卫岕匆匆赶来,站在远处比了个手势。
知道阿瑶已经脱险,慕衍攥紧一瞬玉钏,唇角扬起一瞬,便略略地颔了下首。
骤然间,数声骨哨声尖锐清亮。
无数矫健身影自暗处窜出。
水亭里,叶才人瑟缩一下,她泪眼朦胧地看了慕衍一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从袖中摸出一物,趁人不注意时咽了下去。
假山上,苏瑶还未从震惊中醒过神,怔怔地望向亭内,就见明明灭灭的烛光摇曳在俊美郎君的脸上,显得他越发阴晴不定。
不远处火光倏地灭掉,喊杀声,缠斗声,刀剑碰撞声响起。
才走出水亭的齐王猝然转身,深深看慕衍一眼,眼底破天荒地掠过一丝赞赏。
可他也并不是无备而来,转瞬间便被下属救下,护着走远。
临了还扬声不怀好意问道,“阿衍,你说,若是所有人都知你的身世,你该如何自处?”
赶来的卫岕狠狠地拧了下眉。
他上前行礼,禀告道,“回殿下,县主已经自行从齐王关押处逃了出去,想来已经无虞。”
他看了眼叶才人,犹豫一瞬,“殿下,齐王若是真将您的身世消息放出,该如何是好?可要属下们先做打算”
慕衍摩挲了下手中的玉钏,望向远处,夜风吹动衣角烈烈,他唇边浮现一抹笑意又很快消散,“加派人手,去东宫,凤仪宫两处寻阿瑶。”
他对身世之?事嗤之以鼻,随意道,“至于齐王,他便是会说,也需得有人信才是。”
卫岕不着痕迹地又瞥了眼摇摇欲坠的叶才人,暗地皱眉。
只要有殿下的生母在,齐王府未必没有当年还记得她的人。可这话他却是不能开口,只得应声退下。
卫岕才走,慕衍正欲吩咐人将叶才人好生送回,便听见身后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仿佛预料到了什么,瞳孔倏地放大,整个人猛地僵住一瞬,才慢慢转过身,大步走回亭中。
苏瑶亦是咬住了自己的手,以免发出惊呼,她眼眶微湿地看着,见亭中郎君怔怔将他的阿娘抱了起来,愣在原地。
“阿娘……”他轻声,似是不敢置信。
叶才人伸手,想摸摸她十?月怀胎,才艰辛诞下的儿郎。
这次慕衍没有避开,他皱着眉,定定地看着生母,嗓音微涩,“您这又?是何苦?”
叶才人咳出些血沫,指尖轻轻碰了碰郎君的脸,露出个温婉和善的笑,磕磕绊绊道,“王府……有人认得我……不能……”
慕衍眉心拧了一瞬,轻轻叹口气,低声道,“他想说便说,虚名而已,又?有何妨。”
听了这话,豆大的泪珠从叶才人的眼尾滑入掺了银丝的鬓中。
她这一生都不由人。
年少时生得美貌,被家人卖进王府,一夕得雨露有了身孕,却又被弃如敝履地送进深宫,成了棋子。生下孩子却不能抚养,眼睁睁看着他与自己形同陌路。
如今,还要?成了旁人攻讦他的铁证。
既是如此,那便让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自己,为六郎做一回主。
“不要?……难过……我早就……备下了毒……就等着……”
叶淑剧烈地咳嗽起来,汩汩的血顺着她的唇角淌下,她猛地抽搐起来,额间暴出一条条的青筋,显得脸色越发难看。
慕衍抱紧了她,身形紧绷,像是在忍耐什么。
叶淑轻抚着他的脸庞,拼着最后一口气,艰难微笑道,“你和阿瑶……要……好……好的……”
郎君愣了下,轻轻点头。
叶淑眼中泪光闪烁着,蓦然间,手滑落下去,没了气?息。
晦暗摇晃的烛火里,慕衍抱紧他的母妃,唇瓣都抿成一线,垂着眼,看不清神情,只余一个孤寂背影。
亲眼目睹叶才人死去,苏瑶瘫软在假山上,大口大口地隐忍喘气?,温热泪珠顺着惨白的脸颊滚落,沾了灰,渗进伤口里,火辣辣的疼。
她想不明白,怎么不到一夜的时间,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天翻地覆。
明明傍晚时,她还如往常一样,欢欢喜喜地等着喜欢她,亦是她所喜欢的郎君回府用膳,还打算拉着他一道夜间散步,说些小话。
她心仪的郎君俊美又温柔,看她时眼中总含着无尽的宠溺与喜爱,他与她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来都对她坦诚相待,无一隐瞒。
他们本该结发为夫妻,恩爱到白首。
可现在呢。
苏瑶胡乱擦了擦泪,眼圈被揉得发红。
太子阿兄遇难,叶才人也没了,慕衍在她眼中变得面目全非,他竟是齐王的骨血。
一连串的打击让她缓不过来神,难以置信,却不能不信。她竭力忍住哽咽的嗓音,心里像刀割一样疼,好像是有什么被碾碎了一样
还是说,话本的一切果然无法更改。
苏瑶骤然顿住,她忽然想起,话本里的暴君,在宫变这夜,被人用暗箭射中,离心口只偏寸余,险些就没了性命。
难道……
她含着泪,目光四下梭巡着,果然隐隐约约地察觉到暗处一闪而过的银光。
这就是齐王留下的杀招?
苏瑶心慌了一下,她不懂他们既是亲父子,为何还要?彼此相杀。
她再看向慕衍时,眸色便变得复杂。
若是放任不管,慕衍很快便会被一箭射中,如话本里所说的那般,奄奄一息,几?欲丧命。
只要不出声,放任这一切发生,届时再阻止慕衍逃出去,就能改变话本里,阿耶,阿兄,和苏家所有人的命运。
苏瑶目不转睛地盯着亭中的俊美无俦的郎君,他正抱着他冰冷的母妃,面无表情地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她动了动指尖,又?马上死死地咬住唇,直至尝到了口中腥甜的血味,才发现自己将唇瓣都咬破了。
只要不出声就好了。
绝望与痛苦排山倒海地压来,她的心口一阵阵收缩,闷得喘不过气?,长睫如受惊的蝶儿颤个不停,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只要自己不出声就好了。
苏瑶忍不住撑手想起身,又?像是被烫着似的,猛然抽回手,捂住了嘴。
她流着泪,在心里不住默念,他是暴君,他是暴君,是暴君,不是她所喜欢的那个慕衍……
弓箭手潜伏已久,见四周人都散去,只余目标一人,想到唾手可得的赏赐,兴奋地眼都红了。
绷紧的弦被拉出满月的弧度,下一瞬,箭已离弦,嗖嗖破空,直直地往那人后心射去。
水亭里瞬间静了下来。
苏瑶闷哼一声,被巨力推得踉跄,只觉得心口烧灼般的疼,比她脚踝,膝盖,脸颊上的伤加起来都疼,是她前世今生最疼的一回,疼得她整个人微微蜷缩,紧紧贴伏在郎君背上。
她慢慢低下头,就看见寒光闪闪的冰凉箭头从她的胸口贯出,没入慕衍后心,还有大半箭尖未曾进去,难免失望地扯了扯唇,心里却莫名泛起一丝庆幸。
这般的伤势,他大约不会与自己同去了。
苏瑶松口气,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废物,明明熟知话本,有过许多次机会,到底还是没能提前杀了暴君。
她果然还是不够狠心。
居然会扑出来替他挡箭。
但这般,他应该不会再对苏家下手了吧。
令人眼前发黑的剧痛中,她颤巍巍地慢慢伸手,一如他无数次背起自己时那样,搂紧郎君的脖颈,无限依恋地轻喃撒娇,声音几不可闻,“六郎……好疼的……”
慕衍没有应声。
苏瑶发觉他居然在抖,艰难地扯了扯唇,却疼得再也发不出声。
两人的鲜血混在一处,一滴一滴地滴落在苍青的石阶上,很轻微很轻微的嘀嗒声,分不出彼此。
一枚雕工精细,玉质莹润的玉钏倏地自郎君袖中跌出,摔得粉碎。
慕衍恍若未觉,片刻后,才猛地闭紧了眼,鸦羽般的长睫颤个不停。
他抖着手,拭去后颈的一滴水光。
就在方才,这颗泪珠滑落进他的衣襟里,滚热无比,直直烫到了他的心尖上,烫得他心神巨恸。
慕衍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拔去自己身体里的那截箭,颤抖着,将奄奄一息,形容狼狈的女郎抱进怀中,踉跄起身,去寻医师。他浑身都是血,沿途留下一路的殷红印迹。
他第一时刻就认出了身后扑上来抱住他的是谁,却还是觉得自己如堕梦中。
一个堕入便醒不过来的冰冷噩梦。
宛如深渊,绝望,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