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瑶着实被吓了一?跳。
心跳渐渐恢复平静,才发觉慕衍还在定定地看着她,好半晌儿没有出声,她深深吸口气,主动抓住了慕衍的手,好声好气主动解释。
“殿里没上灯,你又?背对着光,都看不清脸,黑黢黢的影子压下来,吓了我一?跳。”
慕衍半点都不信她的话。
他拍了拍手,便有宫人进殿,将壁间,桌上,各处的烛火银盏尽数点燃,偌大的清凉殿登时灯火通明,如临白昼。
“六郎,你生气了么?”苏瑶轻声问。
慕衍垂眸看她,一?字一?顿,似是在斟酌语气,“阿瑶,你可是有事瞒我?”
苏瑶心慌了下,低下头,揉了揉裙角,“我只是被吓到了而已。”
她又没说谎,只是被话本里的暴君吓到而已。
想到话本里的暴君,苏瑶只觉得?糟心。
少女悄悄抬眼,视线却只敢在他的肩颈手下徘徊,她急于区别两人,便试探道,“六郎,若是我不喜欢你,你会把我强留在你身边吗?”
话一?出口,苏瑶觉得?不对,又?赶紧描补道,“我只是说说,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别的意思……”
她咬咬牙,以为自己高声,其实声如蚊呐,“没有不喜欢你……”
慕衍接过宫人递上的药粉,将淡烟紫的裙裾掀开,将她的玉足搁置到自己膝上,眸色微冷地审视高高肿起的脚踝。
等苏瑶说完了,才稍稍用力地揉了上去。
少女脸颊的红晕还没有漫上,就被钻心的疼给惊了回去,登时脸上惨白一片。
“疼疼疼!”
她想往回抽脚,却被男子微凉的手指攥紧小腿,疼得不住倒吸气。
慕衍眉宇舒展几分?,“未曾伤到骨头,只是皮外伤。”
苏瑶眸子还带着因为疼痛氤氲的水雾,委屈地嘟囔,“你怎么不先跟我说一声……”
慕衍挑眉看她,“若是我说了,你就不疼了?”
少女头皮发麻,实诚地摇摇头。
慕衍弯了弯唇,吩咐人去取了冰块来。
于是,苏瑶盼了大半个月都没用上的冰块,就这么在铜盆里化成了冰水,然后被巾帕浸润,敷到了她的伤处,偶有滴落的,便在郎君石青的衣摆上洇出深痕。
缓过?了劲,她又开始眼巴巴地望着慕衍,等他的回答。
慕衍见她一意要问出答案,心念转过?,不免疑惑,“阿瑶为什么会这么问?难道我曾做过?强迫你的举止,让你生厌惧怕?”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苏瑶撑着竹席往后挪了挪,一?颗心高高提起。
稳了稳心神,才细声细气地娓娓道来,“我前几日看见了个话本,里面的帝王性子坏极了,他喜欢的小娘子不喜欢他,他就逼她进宫,然后将她囚禁在了宫里,非要强留折辱她不可,吓得?我做了好几回噩梦。”
慕衍静静地听,并没有笑话她杞人忧天。
反倒是极为认真地问道,“既是天子,下旨将那位女郎迎进宫便可,定也无人敢驳,又?怎么算得?上是囚禁?”
苏瑶噎了下。
“可是那位小娘子又?不喜欢他。”
慕衍扬了扬眸子,中肯道,“可她还是答应了进宫,那位帝王定是允诺了她什么。不过?是两相交易,各取所需。”
苏瑶噎住,说不过?他,又?不能合盘托出。
毕竟,要她说出暴君的那些荒唐透顶的荒淫举动,她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无奈之下,颓然栽倒在竹榻上,遮住眼,有气无力道,“我只是好奇想问问,若是六郎是话本里的帝王,我若是不喜欢你,你会强留我在宫里吗?”
慕衍看她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口中极为自然道,“自然不会。”
苏瑶松开手看他,眸子里一?亮,就像想逃也似的,将杂七杂八的念头抛到了脑后。
她就说么,六郎才不是那样的人。
慕衍见她因为这句露出个笑,换巾帕的动作便顿了顿。
苏瑶一无所觉,反倒是磨磨蹭蹭地跟他软声撒娇讨到了好些便利。
她脚踝红肿得厉害,眼里水雾濛濛的,看上去可怜极了,自然是无往而不利,连念叨一天而不得?的冰葡萄都磨到了几颗。
只是既然扭伤了脚,接下来时日,苏瑶便是有心出门,也没那个劲头,只好窝在清凉殿里插花弄香,烹茶读书,时不时兴致来了,还拖着慕衍,央他背着自己去高台上望云瞻星,小日子过?得?自在极了。
倒是叫日日留心清凉殿,指望着亲眼验证自己猜测的林茵吃了个瘪。
她眼睁睁看着众人回行?宫的时期将至,都没找到什么能与慕衍增进感情的机遇,急得心火上涌,嘴唇边甚至还打了几颗红肿水泡,越发不敢出现在慕衍面前。
想来想去,还是打算去求林美人。
日不过?午,行?宫里已经有了阵阵蝉声。
林茵早早出门,候在了承熙帝的寝殿之外。
林柔如今降了品级,又?是多年不曾来行宫避暑,旧时寝居早就住不得?了。承熙帝心疼她,便领了她同住,谏官说过几回,都被驳了回去,再加之苏皇后不耐烦管,不曾说什么,便也这么含糊过?来。
已然是日上三?竿,她都还不曾起。
林茵被宫人领着在外间等时,便垂着眼,盯着光亮如镜的地砖发呆。渐渐的,视线便从地上窗格的精巧影子,飘忽到几案上的夺目璀璨的宝石盆景,随手落下的象.牙梳子上,
不多时,珠帘一?响,是她的那位盛宠不衰的姑母差了人叫她进去。
林茵甫一进殿,视线就不由自主地黏在了妆台上满满当当,宝光夺目的妆奁匣子里,心一?横,便再不肯打退堂鼓。
皇室用度,华奢贵气,若是她不能嫁入帝王家,这一?切她也沾不着边,更何况,六殿下当真俊美无俦,只看着,便教人生出痴迷妄想。
林茵给自己打着气,才抬眼去看妆台边坐着的那人。
林柔比之端午佳宴上,又?瘦了不少,更兼神色恹恹,随手捡几支赤金钗子让婢女别上,便皮笑肉不笑道,“阿茵来寻我,是有何事?”
林茵醒过?来神,便期期艾艾地说自己想入宫来陪伴姑母。
林柔噗地笑出声,她吃多了丹药,嗓音干涩发哑的,不似旧时柔美。
昨儿睡得晚,气性更大,毫不掩饰地讥讽道,“你是要来陪我,还是想时时想与那个孽种偶遇?”
林茵脸色一白,就听见她恨恨道,“林盛这是打量着,怕是我要死得早,林家承不了我的庇佑,就想让你早早攀上那个孽种的大船。”
林柔冷笑道,“你倒也是上赶着的,把脸面搁地上,给人家踩着听响。”
林茵脸上青青白白一片,却不敢顶撞她。
好在林柔出了这股无名火,就把她赶了出去。
回去路上,婢女在一旁忐忑问,“美人到底没给个准话,娘子,该如何是好?”
林茵抬起下巴,强自安慰道,“自然会答应的。她便是有怨恨,当年不也为了林家舍了脸面要入宫。倒是如今脾气越发古怪了,也不知是不是跟她和陛下吃的那些丹药有关。”
婢女吓了一?跳,四处望望,才压低声道,“娘子,这话可不敢乱说,家主知晓了,会发怒的。”
林茵不耐烦,但想想那些丹药都是自家阿耶举荐的道士炼出来的,也不敢多说。
她不敢说,自有其他人敢说。
清凉殿外的回廊上,郑培正压低声,将下属打探的消息一一?回禀。
说到承熙帝的近况时,他顿了顿,“陛下如今是越发依赖那些丹药了,昨夜还晕过?去了一?回,林美人令人压住消息,自己照顾了大半夜,才见陛下醒转。”
他觑着慕衍的脸色,“只怕也就是几个月的功夫了。”
所以,殿下,您就别折腾了,也免得?背上个弑杀君父的名头。
郑培的眼神如是说道。
只可惜慕衍望着庭中假山时旁开着的一?小簇雪瓣无蕊的柰花,连半分?眼神都没分?给他。
等取了银剪,细细剪下几支,让人给殿中公然高卧不起的小娘子送去后,才把玩着银剪,漫不经心道,“便是我无此心,他呢?筹谋这么些年,眼看着心血尽皆被我摘了去,如何能忍气吞声?”
郑培艰难地吞咽了下,喃喃道,“到底是……何必呢……”
慕衍轻笑一?声,“我自然不会将罪名背在身上。”
郑培脸色却更难看了,“您就不怕到时他破罐破摔,扯着您当幌子,再惹出乱子?”
慕衍静默片刻,忽然笑了起来。
“那也要他有话可说才行?。”
郑培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挠挠头,叹口气,想到了苏瑶,“希望到时县主不要太过伤心才好。”
慕衍搭着眼帘,随手将银剪丢进花圃,眸底的神色清冷肃寒。
说起来,他倒是忘了旁的要紧事。
“你令府中人悄悄地将阿瑶素日所看的话本翻阅一?遍,查查看,可有书中所说的——”
他顿了顿,“可有故事里说的是帝王强留并不心仪他的女郎在宫中,囚禁折辱的话本,若是有,便让人寻了一?样的送到我这来。切记,不可惊动旁人。”
郑培脚下一?滑,险些摔了去。
他忍着笑,肩膀都在颤,却还是答应得?利落。
慕衍却没有笑。
他隐隐约约有预感,这话本,并不存在。
那么,阿瑶到底想说什么,亦或是,她到底瞒了些什么?那个故事可有什么暗喻?
少年郎面上一?阵阴晴不定,背着光,有些模糊的脸庞轮廓已经有了些青年长成的影子。
清凉殿内室,层层如云似雾的薄纱帐深处,苏瑶才翻了翻身。她昨日吃了些不顺胃的,夜来便闹起不舒服,折腾到三更才睡下,好不容易醒过?来,眼还没睁开,就嗅到阵阵馥郁的清香。
乌浓的长睫颤了颤,细细的娇嫩手指下意识地便顺着枕头摸过去。
果不其然,一?小簇还沾着露水的柔软花枝被放在了她的枕边。
一?朵朵娇小芬芳的重?瓣白花缀在圆润幼嫩的绿叶间,洁白如雪,香远益清,教人平白多出些好心情。
不用说,她都知道这是谁送来的。
苏瑶打着呵欠起身,拈着花枝四下看了看,将之插到了酸枝木凭几上的瓷瓶里。
扭伤的脚踝已经消了肿,只走得?快时还有些细微疼痛,倒也不碍事。
她托着腮,仔细调整了一?回花枝的位置长短,才心满意足地后退一?步看看效果。
慕衍一?入殿,就瞧见女郎笑盈盈的,正在看他折来的那几支柰花。她还不曾梳妆,乌鸦鸦的长发尽数垂落在身后,越发显得那张皎皎如月的小脸柔弱可欺,难免也带上几分?笑意。
他令人送来了格外清淡的餐食,状似无意地提醒道,“阿瑶,也快到了该启程回洛京的时候,你也该让人收拾起想带回的物件了。”
苏瑶搅着调羹,讶异道,“不是还有小半个月么?”
原本是有的,只承熙帝昏了这一?回,怕是惊惧之下,定会提前回去,慕衍嘲讽地想到,唇角扯出一个温和的笑来。
“你早些收拾起来,到时也可不必慌乱。”
苏瑶想想也是,便没再说。
心里却很是不以为然。
今岁比去岁还热,暑气日浓,她才不信那位素来贪图享受的便宜姑丈会提早启程回京。
然而,才过?了两日。
承熙帝一?意回京的消息,便传到了她的耳中。
作者有话要说:柰花,就是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