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的阁楼里,苏皇后倚靠在竹榻上,手中握着卷书,薄衫素妆,黛眉舒展,说不尽的轻松自在。
一旁立着的苏瑶就没那么好过了。
她落后慕衍半步,躲在他的影子里,偷偷看了姑母好几眼,还是磨磨蹭蹭地不敢上前。
莹云蓦地一声断喝,“大胆,见了娘娘,竟还敢用帷帽遮面,是哪家的女郎,你家中长辈不曾教导过你宫中礼数吗?”
苏瑶抿着唇,伸手攥住慕衍的衣角。
少?年会意,掀了掀唇,“母后——”
苏皇后缓缓抬起眼帘,却是瞥向几案,莹云三两步上前将?茶盏端起,送到她的手边。
这么一打断,慕衍便知晓了苏皇后的意思。
他没有丝毫犹豫,握拳唇边,忍笑轻咳一声,轻轻松松地将身后人拉了出来,温声,“母后,这便是那位叶家表妹。”
苏皇后嗯了声,漫不经心道,“叶小娘子怎地还不将?帷帽摘下?”
苏瑶苦着脸,接着面纱的遮掩,凶巴巴地瞪了慕衍一眼。
对方若有所觉,无奈地弯唇,“阿瑶,你迟早要摘帷帽的,难不成还真打算在母后面前蒙混过关么。”
“阿瑶?”
苏皇后皮笑肉不笑,“当真是巧,我有个不省心的侄女,最是胆大妄为,倒是跟叶小娘子名讳相似。”
两人像是一唱一和,苏瑶脑中嗡嗡的。
她不情不愿地掀开帷帽,走到苏皇后榻前,倏地蹲下身子抱住苏皇后的胳膊,可怜兮兮唤了声,“姑母……”
苏皇后扯了扯唇,看向慕衍,“六郎你瞧瞧,是不是我老眼昏花了,你这表妹连长相也跟我那不成器的侄女很有几分相似。”
老成如莹云也再绷不住了,噗地笑出来。
少?女面子挂不住,摇着苏皇后的手臂,苦兮兮道,“姑母,是我错了,您别生我气,也别不理我。”
苏皇后镇定自若,待到苏瑶眼巴巴地央求了好一会儿,才不紧不慢道,“都错哪了?”
发觉姑母只是恼了她偷偷跑来行宫,并不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苏瑶心下大定,眸子转了转,露出个灿烂狡黠的笑来。
凑过去黏黏糊糊道,“错在没有一来行宫,就去看姑母。”
她软着声撒娇,“姑母,我想你了……日日都想,我都好久没见你,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置气了好不好……”
“姑母……”
小娘子一声声地唤。
苏皇后还未曾怎地,倒是叫慕衍眸色深了深。
若是阿瑶日后也能日日这般跟他撒娇,如昨晚一般……少年耳根红了下,喉间玉白的突起上下滑动。
人性如此,尝过了山珍海味,就难满足于清粥小菜,得寸进尺想希求更多。
见少?女得不到回应,渐渐变得忐忑不安,苏皇后这才搁下手中的书,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她伸指戳了戳少女皙白娇嫩的额头,“你如今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偷偷跟着阿衍跑来行宫不说,还装成什么表妹与他同住,若不是你齐王叔悄悄令人递了消息来,只怕我还要被你们蒙在鼓里。”
齐王叔?
慕衍扬了扬眸子,倒不知这人何时还使起这等不入流的小手段来。
苏瑶抿抿唇,嘟囔着,“齐王叔怎么这样,昨儿还好好的,给我烤了兔肉,今日就让人来打小报告。”
苏皇后挑了挑眉,“怎么,你王叔是正经地把你当小辈,才遣人来告知我,你倒是还编排起他来。”
“不敢不敢,”苏瑶脸颊鼓起一瞬又恢复,“我就是说说两句么,王叔又会不知道。”
“说起此事,”苏皇后面色一冷,转向刻意被冷落半天的少?年郎,“六郎,你可知错?”
慕衍早有准备,俯身一揖,泰然自若道,“母后,未曾及时维护阿瑶,使得她因叶氏女身份被人欺辱,是我的错处。但我始终不放心将?她一人留在洛京,便是您要责罚,我亦无怨言。”
苏瑶耳尖动了动,悄悄看他一眼。
苏皇后不置可否,慢悠悠地轻呷了口茶,才淡声道,“你与阿瑶还未定亲,她与你同住不妥,既是来了行宫,阿瑶便搬来与我同住吧。”
苏瑶点头如鸡啄米。
经历过昨晚的荒唐事之后,她巴不得能躲开慕衍几天。
但转头看见慕衍敛眸静默的神情时,心里就是一个咯噔。
果不其然,就听见他温声拒绝道,“母后,还是让阿瑶与我一道住更为妥当。我殿中伺候之人不多,皆是精挑细选,且有暗卫在暗中保护。行宫临水,我想,您也不会愿意见到阿瑶再出意外。”
这话说到了苏皇后的心坎里。
她能放任一手带大的侄女离开她身边这么多时日,便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
也罢,苏皇后摸了摸侄女最近圆润了些的下巴,倒也不是特别反对。
苏瑶看出苗头,却是不乐意了,她避开慕衍的目光,低声撒娇道,“又不是总有人想害我,姑母,我还是想搬来跟你一起住。”
慕衍眸子黯了黯,恍若无事地走到临水阑干边,好遮掩住不悦的面色。
如果是在此话之前,苏皇后想让侄女搬来的意愿有个四五分,在此之后,她就彻底安了心。
“阿衍都说要护着你了,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倒是你搬来我这里,我这里没有空闲居所,说不定反倒不自在。”
苏瑶难以置信地看着姑母。
怎么回?事,难道她不是姑母最疼爱的亲侄女了吗?
小娘子脑袋里犯起了迷糊。
苏皇后见状笑了笑,对慕衍道,“六郎,你若有事,尽可去忙,我与阿瑶再说说话,待会我会让人好生送她回去。”
慕衍从善如流,又深深看了苏瑶一眼才离去。
苏瑶自动解读成他因?为自己坚持要走有几分不悦。
少?女动了动唇,最后还是没出声留他。
不就是搬走几天么,早先她也不跟慕衍一起住,不过是恢复如旧日一样,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虽然是这么想的,苏瑶的小脸还是挂上几分怏怏不乐,“跟六郎住有什么好的,我就想搬来跟您一起住。”
苏皇后整了整被她蹭皱的衣衫,面色不变,语出惊人,“阿瑶,你跟六郎可曾闹出过什么越界的事?”
苏瑶怔了下,眼中惊讶,“姑母您在说什么?”
她呼吸微滞,忍住自己想揉搓袖边的手指,满不在乎道,“我睡在碧纱橱里,与六郎一个东一个西,清凉殿又大,他便是睡觉有鼾声,我都不见得能听得清。”
苏皇后静静看她一眼,“那你紧张什么?”
苏瑶抿抿唇,“我没有紧张……”
苏皇后看向苏瑶闲不住的手指,揉揉眉心,“我看着你长大,还能看不出你在想什么?”
她叹口气,已然做好最坏的打算,尽量语气温和。
“说说看,你跟六郎都做什么了?”
苏瑶张不开嘴,酝酿了好半天,才看了看莹云等一干人。
苏皇后挥挥手,她们便都退下了。
一瞬间,视野开豁的水亭上只剩她们姑侄两人。
苏皇后面无表情,“是六郎主动的,还是你乐意的,他可有强迫你?”
郎君女郎俱是年少?冲动之时,好在如今世风开放,男女婚前有心上人再寻常不过,即便真闹出了众人皆知的丑事,也多是一床锦绣被掩过去,婚后仍有情郎的女子也不在少数。
但若是发生在她亲自养大的侄女身上,苏皇后想想还是觉得糟心。
她绷紧下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就见侄女嗫喏半天,才压低声,用几乎听不清的气声,不好意思道,“我昨天吃醉了酒……”
苏皇后眉心狠狠地跳了跳。
“姑母,我……我昨晚主动亲六郎了……”
苏瑶捂着脸,只觉得烧得慌。
但姑母既然这样问,肯定是已经知道了昨夜之事,她也瞒不住,小娘子这般安慰自己,说得越发流畅。
“我吃醉了,就要他抱我,然后他与我说笑了几句,不知怎的……我就……扑了上去……”
小娘子脸红红的,杏眸里也是水汪汪的,眼尾还泛着红,手都不知往哪里摆。
只是亲亲抱抱?
苏皇后蓦得舒了口气。
天知道她方才呼吸一窒,险些让人把?趁人之危的少?年郎给叫回来。
却原来不过是少年人之间的耳鬓厮磨而?已。
并未酿成什么苦果。
苏皇后心里大石落下,摸了摸侄女的脑袋瓜,意味深长道,“你还小,可不许跟着六郎胡闹。少?年人一时情热,若是闹出事来,可是女儿家吃亏,不说旁的,若是有妊,以你的年岁,可是会伤了底子。”
……苏瑶这才明白姑母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她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道,“我与六郎都不是那般随意之人……”
苏皇后问出自己最担忧的,又见侄女气色俱佳,终于放下心来,又留着她一道用过了晚膳,才恋恋不舍地让人将她送回?去。
可还不曾出门,就有婢女来禀告说是六殿下来接县主了。
苏皇后难得微笑起来,语气也轻柔,推了下侄女,“去吧。”
苏瑶一步三回?头。
一出门,就看见有人长身玉立在廊边,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好不容易才熄下去的羞意,混合着姑母起初的误解,声势浩大地卷土重来。
苏瑶很想转身就跑。
可慕衍已经上前来了。
他走得近了,苏瑶才看清他臂弯上还搭着什么。
慕衍将?一袭云纹纱的披风系到少女脖颈上,漫声解释道,“夜来有风,我听你清早起来时还咳了两声,莫要再着凉。”
少?年郎面上笑意温和明朗,动作亦是自然无比。
苏瑶摸摸斗篷,倏地就放松了。
事儿是他们两人一同做下的,没道理就她一个人纠结难安,再说了,就算是她主动的,难道慕衍不是也没推开她吗。
更何况,后来他还变被动为主动了,主动的次数也不少?。
少?女心里想着想着,便理直气壮起来。
她主动牵起慕衍的衣袖,笑眼盈盈道,“那我们早些回?去,我今日还陪姑母去南边亭子里垂钓,一共钓上来十多条鱼,现在累得不行,只想早些休息。”
慕衍顺着细细手腕抓住她的小手,握在掌心,笑道,“那阿瑶抓了几条?用什么做的饵?”
“六七条,有懂得垂钓的宫人在一旁帮衬,用的是……”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远,夜风送来只言片语。
“六郎,我明日还想来看姑母。”
“那清早我送你过来?”
“不用劳烦你,再说了,我午后才过来,姑母还要处置宫务呢。”
“那我午后再送你来?”
……
苏皇后领着莹云从廊柱后面缓缓步出,望着灯火明灭里少?年少女渐渐走近的背影。
莹云瞥瞥她的面色,故作轻松道,“娘娘这下可该放心了,县主和殿下的感情好着呢。”
苏皇后眉宇舒展,“齐王多年来头一次遣人来请安,我还以为他们闹出了什么事,还是得跟阿瑶说说才好安心。”
莹云看她神色柔和,便小心翼翼道,“王爷也是念着县主,才会忍不住将此事透露,他这是真心实意地把县主当小辈看。”
苏皇后摇摇头,便转身进殿,并不想评论什么。
她对齐王印象不过尔尔,对宫闱流言更是嗤之以鼻。
多年的宫廷生涯早就磨灭了她对这些情爱之事的念头,苏皇后倒觉得,若是日后慕衍坐上那个位置,她能将手中事都交托出去,带上些护卫出去四处走走看看,才是美事。
莹云如何不知这些心思。
她眸中光黯了些,不由得替齐王有些可惜,毕竟齐王当年曾救过她一命,又见娘娘多年来心如止水,难免便想替他多说两句。
但皇后娘娘亦对她有知遇之恩,她并不会特意偏帮哪个,便没有开口再劝。
曲江畔。
夜风阵阵,虫鸣,水声,枝叶婆娑声,声声入耳。
苏瑶被慕衍牵着往清凉殿走,步伐不紧不慢的,不由得好奇看他,“六郎,你今日不忙么?我临出门时可还看见你桌案上堆了好大一摞文书。”
慕衍垂着眸,随口道,“再忙也要抽出时候去接你,行宫地广人稀,我不放心。”
少?女脸红了下。
“那你还答应让我去姑母那里?”
慕衍讶异抬眼,“你不是喜欢去母后那边么?”
因?为她喜欢,所以甘愿自己抽出时间来接送她么。
苏瑶心里一软,又有了真真切切被在意疼宠着的感觉。
她见好就收,犹豫道,“那你让郑郎君接送我便好,不必事必躬亲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自然懂得保重自己。”
“阿瑶,”慕衍见她沉思半天,说了这么两句,便停了一下。
“你不必操烦这些,想去便去,我自会抽出时间来接送你。”
他认真道,“便是我不去,留在殿中亦是会担忧思虑,那些文书也再难入眼,与其如此,倒不如亲自走一趟,也算是走动散心了。”
他这般说,苏瑶反倒越发不好意思了。
其实倒也没必要天天去姑母那里,等过些时候……小娘子心里开始动摇,难免就面上带出来点。
慕衍见达成目的,唇边便泛起一抹浅浅笑意。
两人继续往前,走着走着,苏瑶膝盖发酸,步子就慢了些。
慕衍无奈,只得将?她背起。
苏瑶心里滋味莫名,都觉得他当真是太纵容自己了。
郑培则是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见状撇撇嘴,心道明明可以骑马打小路过来,殿下倒是会使这劳什子苦肉计。
此情此景,远处楼阁里,心烦意乱的林茵也是瞧得真真的。
她本就为某些事烦心,原本身边簇拥着她的几位女郎被家中长辈以各种名目叫回去,慕衍又对她不搭不理,连林美人都对她失了耐性,这会见了那一双亲密的身影,简直是目眦欲裂。
难道苏皇后没有好生惩治这位叶女郎?
林茵心里疑惑升起。
她早间无意间听婢女说,看见了慕衍带着他的那位表妹往苏皇后的寝殿去,可是幸灾乐祸了好一会儿,这会见两人全须全尾地出来,就生了疑心。
难不成……
林茵盯着苏瑶的背影不放,骤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还不知自己的身份已经掉了底,苏瑶又往苏皇后处去了几回?,就很是安分了几日。
她是着实没了办法。
只要她去姑母那里,慕衍便会亲自接送,一来一回?,耗在路上的便是不少?时辰。
以至于,每每夜半醒来,都还能看见慕衍秉烛批阅公文,俊美无俦的面容一派认真,眼下却多了浅浅的青影,看在苏瑶眼里就是百般的过意不去。
如是几回?,她就不好意思再总往姑母处跑。
左右姑母莳花弄草,读书垂钓,看上去也很是自得其乐,她还是安安分分地待在清凉殿,也好让慕衍能早些歇息。
郑培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在心里给自家殿下竖起了大拇指。
这招以退为进,简直妙啊!
都不用巧言令色地说什么,只消熬上几夜,就能让长宁县主心生不忍,主动留在殿下身边,心里还好生过意不去。
啧啧,郑培捧着一沓文书入内,瞧着长宁县主因?为想吃几颗冰葡萄,跟殿下打着商量,不惜亲自端茶送水,侍墨铺纸,心里不由得佩服得五体投地。
留住了县主,再拿捏住了县主贪食的性子,可不就让佳人主动投怀送抱。
殿下这招真的是高!
郑培心里赞叹不已,又替被吃得死死的长宁县主点了根蜡。
苏瑶只觉得郑培瞧她的眼神很是古怪。
好在她早就习惯郑培时不时就会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她,倒也不以为意。
她盯着慕衍不放,想到晨起看见外?间人捧来的晶莹葡萄,就有些想念夏日吃冰碗的滋味。
但慕衍是绝不会答允的。
苏瑶只能退而?求其次,想软声磨磨他,只求吃上几颗冰葡萄便好。
可这人就像是听不得冰字,一听,就拿乌黑的点漆眸子静静看她,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她揉揉酸痛的手腕,垂头丧气,自己都做到这份上了,慕衍偏偏就是不肯松口。
苏瑶气恼地将墨条搁到一旁,开始回?想往岁的记忆,好在脑海里解解馋。
视线也四下漂浮不定。
忽然就注意到,新到的文书上有数道百里加急的印记。
通常只有军政要务,才会这般紧急。
苏瑶眼巴巴地盯着慕衍,想从他脸上看出来点什么,更想知道此事是不是与远在西州的阿耶和阿兄有关。
不对,阿兄才走没多久,还到不了西州,那便是阿耶了。
她胡乱想着,就见慕衍面色一肃,站起身来往外?去。
却又骤然停步转头,神色不明地看她一眼。
苏瑶心跳莫名急促起来,难道真的是与阿耶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