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瑶愣愣的,任由对方抱住她,好半天才缓过来神,伸手推了推他。
慕衍没动。
苏瑶心知他是担忧自己,叹口气忍住,等到渐渐被他身上干净清爽的男子气息熏得脸红,十指就搭到他的肩上,又微微用力,轻声抱怨。
“你抱的我手都酸了。”
刚才慕衍抱她的动作太突然,她下意识用手去拦,现在胳膊被迫反折着,搁在两人之间,这么会儿功夫,就被压得酸麻。
慕衍又抱了会,才缓缓松开手,把她扶回枕上?。
他唇角带笑,眸中氤氲了整日整夜的冷寒戾气彻底消散无踪。
少年动作轻柔,揉了揉苏瑶的发旋,语气也是温温和和的。
“你昏迷这半天,也该饿了,我让流霜把热好的药和粥都给你端上来。”
“流霜?”
苏瑶怔了怔,眸子变得亮晶晶的,“姑母把她也送来了?”
她下意识地寻找,果然看到屏风边正笑嘻嘻地望着她的熟悉面孔。
月枝果然没说谎。
看?来的确是姑母把她送到这里来,让慕衍照料她的。
苏瑶的心彻底放下了。
流霜初初被送来,就被郑培敲打过,又有太子的叮嘱,自然不敢多嘴,将银盘放到楠木小案上?,便立到一旁。
苏瑶一看?到热气腾腾的药碗,就蹙了眉,也没心思留意到她的异样沉默。
怎么回事?怎么还是药汤?
“六郎不是说让人给我合蜜丸的么?”
她微微抿着唇,指尖点了点粉底花卉的药碗,小声抱怨着,显而易见?地有些?不开心。
一旁的月枝手一抖。
下意识想解释,说这药是医师新开的,所以还没有来得及合蜜丸。
但她马上?就想起了六殿下交待的,县主被人暗害之事,暂不可泄露半分,就又闭紧了嘴。
慕衍的眸子闪了下,不急不缓道,“府中有个管事生了急病,医师领着他的几个小徒弟赶去照料,一时就没来得及给你合药。”
他端起药,用银匙搅了搅,送到她唇边。
“我让郑培去催催,阿瑶先乖乖喝药,明日就有了。”
原来如此,苏瑶点点头,没再追究。
一口药汤下肚,泛粉的小脸被黑漆漆的苦汁苦得皱成一团,她心里不太乐意,但想了想,还是补充道。
“不着急,那管事既然病得重,医师他们一连照料两人也该累了,晚些?也不打紧的。”
大不了多喝两回苦药,这里不是宫中,医师也没有御药局的多,还是需得体谅些?。
左右,她上辈子已经喝过许多了,其实也并不怎么怕苦,只是心生抵触厌烦,不想被勾起回忆而已。
眼见慕衍的视线只在药碗和她脸上打转,耐心又仔细,苏瑶咬咬牙,心道长痛不如短痛,伸手从他手中接过了药碗,闭上眼,一股脑地灌下去,连忙接过月枝递上?的茶水,漱了漱口。
再一抬眼,就见到慕衍眸色沉沉,一目不错地看着她,似是隐藏不悦。
苏瑶抿抿唇,扯出一个欢快的笑来,语气俏皮,将漆盒捧过来,随手拈枚蜜饯丢入口中。
“你看?我做什么,我其实才不怕苦的,之前都是诳六郎的,好从你那多讨些果子吃。”
正如慕衍了解她似的,她这些?年总跟他在一处,多多少少也能猜到几分他的心思。
慕衍在自责。
在生他自己的气。
他大约是觉得,他没有保护好她,也没有照顾好她。
苏瑶心里莫名地有些?酸胀,转移着话题。
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屋内好大的药味,我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慕衍看?了她一会,点了点头,吩咐了郑培几句。
郑培拱手出门,过了会儿,又满脸带笑地入内,对慕衍点了点头。
苏瑶晃了下神?,就被慕衍打横抱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搂着慕衍的脖颈,细指不安地动了动,闷声道,“又没几步路,我又不是走不动。”
苏瑶早就发觉慕衍若无其事的面容下,隐隐藏着几分疲倦。
他大约是照顾了自己一天一夜。
她醒来时可都看见?了,即便是在陪伴她昏睡的时候,慕衍都是一边处理着公务,一边在照应她,这般劳累,便是铁人都扛不住。
难免就心里打鼓,想说服他自己下来走走。
“要?不且先放我下来,我自己走,六郎若是不放心,就在一旁扶着我便好。”
慕衍一眼就看?透了她。
心里一暖,忍不住翘起唇角,“当真?”
苏瑶点点头,煞有介事认真道,“当真的。”
不就是自己走路么,她这会精神好了许多,就颇有自信,自己还能走不动这几步路怎么着。
苏瑶腹诽着,慢慢下了地。
但她到底是高估了自己。
才大病一场,又昏过去半日,连粥都只用了一碗,哪有什么气力。
慕衍才放开手,她瞬间脚下一软,扑到他怀里,鼻尖撞得一酸。
早有准备的少年心满意足地接住人,唇角旋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慢悠悠地问,“阿瑶可还好?”
苏瑶眼里被撞出了点点水雾,咬着牙,慢慢直起身,“无事。”
她的小性子上?来了。
偏偏就不信了,只这么短短几步路,她还能走不稳当。
慕衍也不拦着她。
反倒是一边扶着她、配合着慢吞吞地挪动,一边吩咐着月枝她们去将屋内窗牗都支起,再燃些?香料去去药味。
苏瑶硬着头皮,被慕衍搀扶着走了一段,她心里发急,可腿脚就是不太使唤,愣是挪不动,酸酸软软的。
登时就有些?泄气。
慕衍忍笑看?得够了。
出言替委屈巴巴的小娘子解围,“阿瑶既然不喜欢我抱着你,那这样呢?”
他绕到苏瑶身前,慢慢俯身,将她的胳膊环到自己脖颈上?,背着她站起来。
苏瑶垂头丧气地认命趴在他背上?。
给自己找补着,“肯定是我这两天睡太久了,才会如此,等明日……明日.我一定就能自己走了。”
她还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暗害,伤到些底子,知情的慕衍抿直了唇瓣,眸色沉沉,含笑道,“那等明日晚间,我还带阿瑶出来走走,你可一定要?说话算话,到时任你再撒娇,我也不会扶你。”
苏瑶轻唔了一声,满不在乎。
她才不信,要?是真走不动,都不用她多说,眼巴巴地望着慕衍不说话就好,她敢保证,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慕衍就要满脸无奈地背她回去。
脑中胡乱想着,苏瑶注意力蓦地被花木里的星星点点吸引,她小声惊呼,“这时节,居然已经有流萤了。”
点点星光若隐若现,忽高忽低,时前时后,在花木中穿梭着,偶尔,还有从他们身前头顶飞过的,引得人下意识想伸手,试试看?会不会得到它们的眷顾。
慕衍也看?见?了那些花木间翩跹的流光。
他想了想,温声道,“你若是喜欢,等病再好些了,我就让人给你寻了团扇和纱囊,你带着月枝她们来扑着玩。只有一点,需得让人跟着,可不许一个人撇了婢女到处跑,夜间看不清路,需得仔细崴到脚。”
苏瑶也有些?意动,慢慢牵起唇角。
她大言不惭地许诺着,嗓音轻快又悦耳,“那到时候我也捉一挂给你,你让人挂在屋内,等晨起时再放了,夜间若是……”
少女天神?游天外地想象着,精巧皙白的下巴在少年肩上一连点了好几下,亦或说是,蹭了他好几下。
蹭得正背着她的人,略僵了那么一瞬。
才答道,“那我便等着阿瑶送我。”
苏瑶兀自笑眼盈盈,一无所觉。
等慕衍背着她又走了好一段路,气息明显不如先前匀长平和时,她小心地趴在他肩上,不敢再多动,以免增加他的负担,又犹豫好一会儿,才问起一个,困在她心里许久的疑惑。
“六郎,你为什么一直对我这么好,我都没有……”
她想说的是,自己都没有同等地回报过他。
苏瑶真心实意地迷惑了。
人性如此,本就该惯以自己为先,难道是因为慕衍心悦自己,才会将自己事事都放在他之前么。他待自己,真的是太好了。
慕衍顿了下,将她往上?托了托。
苏瑶下意识地搂紧他的脖颈,觉得有些?累了,就将下巴抵在了他的肩上,歪着头,近距离瞧着他线条流畅俊美的面容,若有所思。
“你就不担心,万一我始终欢喜不上?.你,日后会喜欢旁人呢?”那他所做的一切,岂不就都白费了么。
少女也不知为何会说这些?。
说完了当即就有些?后悔,总觉得这些?话有些?伤人。
她心慌了下,描补道,“我没有说我不欢喜你的意思。”
话刚一出口,苏瑶又觉得不对。
怎么说的好像跟她对着慕衍表明心意一般。
但话已经出了口,她总不能收回,亦或是马上?改口说,“不是,我其实是不欢喜你的。”
把自己绕进去的苏瑶:“……”
她放弃挣扎,将脸埋在慕衍的肩胛骨上,自暴自弃地羞红了脸,脑中嗡嗡的,不知该说什么。
慕衍始终扬着唇角,听背上?的小娘子嘟嘟囔囔。
始终面色温和含笑,直到苏瑶说起,自己不是不欢喜他时,他心跳才骤然急促了几分。
慕衍掀了掀唇,想说些?什么,却又因过度的欣喜,而发不出声。
衣襟正上方,有块玉白的突起,正在不住地上下滑动,昭示着少年内心并不如表面平静。
苏瑶等不来他的回应,又悄悄地从他背上?抬起眼。
一轮圆月高悬在空中,皎皎生辉。
可比这更明亮的,则是回廊上?满满当当悬着的各式风灯。
纱的,琉璃的,宣纸糊的,样式也有许多种,还有几只微微发黄的,苏瑶看着就眼熟。
她寻思了会儿,微微扬起白生生的小脸,乌黑青丝像最柔软的缎子,披散在她背后,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往左边指,“那几只,都是前些?年上元时,我们一起拎的灯笼?”
苏瑶口里问着,心里却很笃定。
尤其是四方花卉灯左侧,挂着的那盏琉璃灯,仙鹤翅膀上?缺了个角,显眼得很,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那还是延载八年的上?元节,她跟慕衍溜出去玩时候拎着的。
当时他们打州桥夜市过,苏瑶眼尖,看?见?附近有个摊位,热气袅袅,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她看着看?着,就有些?意动。
可慕衍观望了会儿,并不如何情愿。
与她商量道,“现下人多,等我们回转时再买?”
这话有理,苏瑶自然不会不答应。
可慕衍看?着她嘟着脸不甚开心的样子,顿了顿,好笑地摇摇头,再三嘱咐过她在原地等着,不可乱走动,就往摊位边走去。
苏瑶连忙点头,笑着目送他过去,一双水润眸子亮晶晶的,显然是期待不已。
也是她运气不好,不远处,一群衣着锦绣的纨绔子弟,也不知从秦楼楚馆钻出来的,个个醉眼惺忪,揉了揉眼,就看见?路边站着个俏生生的小美人。
虽说天子脚下,人多眼杂,不能做些?什么,但到底醉意上头,忍不住上前想搭讪轻薄两句。
苏瑶打量了下,发觉一个也不认识,索性冷着脸不搭理他们,却没想到反倒激起了他们的火气。
其中一人忍不住上前。
苏瑶皱着眉,后退一步,琉璃灯就磕到了石阶上,碎了一角。
她眉心跳了下,捧着灯仔细看?,顿时觉得有些?可惜,偏那人见?她宝贵这灯,嘴里就不干不净道。
“不就是盏琉璃灯么,我陈家家资丰厚,小娘子若是肯告知我姓甚名谁,别说一盏,便是十盏灯,我也能赔得起。只需你……”
苏瑶眉心皱得愈紧,别过脸,想躲过他身上令人作呕的浓重酒气。
下一瞬,精致的小脸上就露出个皎皎笑颜来,明媚又娇艳,如花蕾初绽。
上?前的陈氏子眼都亮了,情不自禁地伸手,却被人钳住了手腕。
苏瑶一溜烟地绕到慕衍身后,扯住他的衣袖,装模作样地可惜道,“六郎,我可没乱走动,都怪他,我的琉璃灯都磕碎了。”
慕衍淡淡地看她一眼,松了陈氏子的腕子,将自己的琉璃灯和油纸包裹的点心都递给了她,又自发地将她手中磕损一角的琉璃灯接了过去。
苏瑶忍不住地笑,就猜到他会把自己的灯让给她。
那陈氏子身边跟着的几个帮闲醉得狠了,眯着眼虚张声势道,“兀那小子,还竟敢对我们郎君无理!你可知道他是谁吗?他可是——”
苏瑶不屑地收回视线,躲在慕衍身后吃点心。
慕衍视线冷漠,瞥过脸色微变的陈氏子,淡声打断他们,“陈柯,出自陈氏远方庶支,靠着依附着陈家三房过活,前不久刚卖了城北几十亩良田,花了不少银钱活动,补了礼部的一个六品缺儿。”
陈柯一个寒颤,吓得酒醒八分。
补缺之事,他昨日才得了准话,大喜之下,才敢出来寻欢作乐,怎么这年岁不大的少年郎竟是全知晓了。
他仔细打量这对少年少女,越看?越是心惊,打着哈哈赔罪,脚底抹油地狼狈溜走。
苏瑶的心思都放在灯和吃食上?,也没想那许多,只当这人与慕衍见?过,多少知道他的身份,转眼就抛在脑后。
倒是后来听阿璃说,二?叔手下来了个新人,约莫是花钱疏通进来的,可没几日就捅出个大篓子,被一撸到底,好像就是姓陈。
记忆回笼,苏瑶伸手碰了碰那盏残缺的琉璃灯,灯下缀着的小金玲就叮叮当当地作响。
“六郎怎么还留着这盏灯?”
苏瑶越发迷惑不解,心里明明有了显而易见?的答案,却在潜意识里,还在期待一个不知什么样的回答。
慕衍背着她,慢慢地沿着花灯璀璨的回廊走,闻言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咬字缠绵,“我为何如此,阿瑶不是早就都知道了么?”
苏瑶摸摸自己发热的脸颊,不作声。
慕衍背着她,安静地游走在回廊上?。
夜间虫鸣清越,灯下金玲清脆。
苏瑶望着满廊的如昼灯火,眼里渐渐浮现出细碎又璀璨的光,她仰着小脸,伸手从这些?花灯上拂过,一触即离。
只觉得指尖都是暖融融的。
女郎弯弯唇,露出个灿烂的笑来,仿佛是有所感应般,背着她的少年也在此时扬起唇角,连上?扬的弧度与她极为相似。
月枝远远地望着那一双璧人,忍不住叹口气。
流霜也凑过来低声,“这会儿我又觉得,六殿下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她倏地想到那日慕衍冷冰冰道,若敢拦路,就从她们身上碾过去,又是一阵心有余悸。
月枝看?着那两人,福至心灵,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她轻声,“若是一直如此便好了,县主若在,便都无事。”
这话听的流霜有些?迷惘,却也没多问。
与此同时,与此间相隔数个里坊的气派府邸里,正是热闹非凡的场景。
侍女鱼贯穿梭宴上?席中,乐师舞姬俱在,缓歌慢舞,高朋满座,觥筹交错,而在最是上首处,齐王听得下人来报的消息,当即就抚掌大笑。
底下有人不知所以,摇摇晃晃地站起,朗声问,“王爷此乐为何?”
齐王醉醺醺地睁眼看他一眼,似是分不清问者是谁,却不妨碍他乐不可支地大笑。
“我这王府里,那可是许久都没有什么热闹事,刚才底下人递来个消息,说不准过些?时日,就能有什么好消息传来,也能让整个王府都跟着热闹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