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瑶的脑里像装满了浆糊。
还没有从落水的昏沉里清醒过来,就被池上源源不断的凉风吹透,脸颊冻得发白,下意识地往温热的胸膛贴过去。
可抱着她的人也是湿哒哒的。
少女在迷糊中撇撇嘴,难免有几分不满。
她忍了又忍,还是受不了地蜷缩起来,肩头细微颤抖着,轻声嘟囔抱怨,“好冷……”
随即就感觉到自己被抱得更紧。
怎么还是湿的,小娘子倍感委屈,咬着唇,眼睛闭得紧紧的,小脸都皱成一团,看上去快哭出来似的。
苏瑶想要暖暖的手?炉,还要热烘烘的熏笼,还要有干干爽爽,漂漂亮亮的新衣裙。
可抱着她的人却只知道笨拙地低声安慰她,“马上就到了,阿瑶再等等,马上就到了。”
虽然低低哑哑的,但听起来有几分像慕衍的声音。
辨别出是他的嗓音,苏瑶心弦蓦得放松,整个人颤颤巍巍地窝在少年郎的怀中,又昏睡过去。
慕衍下颌绷紧,脸色青白,大步流星地走得飞快,连一丝余光也?没分给?旁人。
月枝与流霜惊疑不定,却又不敢拦。
再转念一想,此处本就靠近宫门,六殿下抱着县主去车上更衣,时辰上反而会更快些?,也?就释然了,小跑着跟在慕衍身后。
等到了车边,见慕衍将自家县主小心放下,两人便自觉地捧着衣物进去,轻手轻脚地替苏瑶换上备用的干爽新衣。
慕衍垂着眼,站在车边,听着内中的窸窣声响,慢慢松开十指。
掌心的伤口泡了水,发白红肿,他却像是一点也没感觉到疼一样。
少年长身玉立,面无表情,盯着那伤口出神,眸色晦暗不定,半晌儿,又侧脸望向芙蓉池上的那艘大船,缓缓攥紧手?指,指节用力到轻微作响。
等月枝和流霜从车架上下来,便见着这般场景。两人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回话?道,“殿下,县主已经换好衣衫了,可否麻烦您让车夫先送县主回凤仪宫?”
“回凤仪宫?”
慕衍挑眉看向两人,眼里话?里都没有一丝温度,倒好像是她们说了什?么错话?一样。
他的目光冰冷,有如实质,看得月枝两人都抬不起头,最后还是月枝咬咬牙,硬着头皮道,“娘娘已经知道了此事,正在赶来,我们也该送县主回宫了。”
慕衍意味不明地嗤笑了声。
紧接着揭帘上车。
月枝和流霜都愣了下,就听见车内人吩咐车夫,“启程出宫。”
什?么?月枝大吃一惊,想上前阻拦。
可内中那人隔着车壁,却好似看透了她的打算,语气淡淡道,“我今日定要带阿瑶出宫,你们自去寻郑培,让他带上.你们。”
他的语气忽而一沉,冷冰冰且暗含警告,“你们若敢挡在道上,就休怪这马车从你们的身上碾过去。”
月枝与流霜齐齐打了个寒颤,对视一眼,确认这位六殿下话?中并无玩笑之意,登时就慌了。
下一瞬,鞭子破空声一响,马车倏地从她们面前如流星窜出,直直穿过宫门往外去,眨眼就没了影,便是她们现在想追也?追不上。
月枝愣住,心急不已,完全不明白慕衍这是要做什?么。
但到底是苏皇后亲自挑给?侄女的贴身婢女,她很快按捺住情绪,吩咐道,“六殿下情况不对,你我兵分两路,你去回禀娘娘,我去找郑郎君,好跟去照顾县主。”
流霜点点头,两人这便分道扬镳。
苏瑶完全不知自己就这么被慕衍带出了宫。
她无力地倚坐在车壁上,昏睡中还蹙着眉,显然很是难过。
慕衍伸手想揽住她,可一伸手,袖角就在不住滴水。
他想到苏瑶方才的低喃声,若是这般去抱她,阿瑶一定觉得不适。
他思量一瞬,转过身去,飞快地将外袍解去丢到一旁,又用巾帕草草将贴身的里衣擦拭拧干一遍,待试得浑身潮气少了不少,才小心轻柔地将那睡不安稳的女郎抱到了怀里。
少年人血气足,衣衫虽未干透,也?是暖洋洋的,又比那坚硬的车壁软和许多。很快,怀里人就像是发觉了什?么好处一样,一直往他怀里躲,还无意识地用小脸轻蹭了几下。
慕衍苍白失色的唇瓣微微往下抿,面色却缓和了几分,垂眸望着少女,眸色变幻,不知在想什么。
不多时出了宫门,车夫在外间试探问,“殿下,您现下是要回齐王府吗?”
“转道,”慕衍想到齐王,眉心飞快皱了下,他望着怀中人的睡颜,指尖轻轻擦过她柔嫩微凉的脸颊,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去升平坊的宅子。”
车夫会意,连忙掉头,往一处鲜有人知,位处偏僻的府邸而去。
……
宫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芙蓉池上,船上人各怀心思,又不约而同地想到:明明是为林氏女牵线搭桥的生辰宴,六殿下一见到长宁县主落水,甚至都等不及接引的船划过来,就径直跳下水去探看情况,显然已经是对长宁县主情根深种。
但这般举止,无异于明晃晃的一个巴掌打到了承熙帝和林家人脸上。
船上安静下来,就只听见慕珏在催促船工,“你们也使点劲儿,怪不得小六要自己下了水,照你们这慢腾腾的划法,怕不是明日都到不了岸。”
承熙帝眉心直跳,怒喝一声,“四郎,你给?我滚进来!”
慕珏早就过了怕他的年岁,也?胡作非为惯了,皮厚不怕水烫,悠哉悠哉地进了舱。
一眼就看见林茵窝在林美人身边,正哭哭啼啼地擦眼泪,厚且艳丽的胭脂都糊成一团,越发狼狈不堪。
啧,就这,比起阿瑶可差得远了,还想跟她抢小六。
慕珏心里翻了个白眼,大大咧咧站到堂前,草草行礼,“阿耶有何吩咐?”
承熙帝本就气得不行,见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更觉得扎眼。
“你赶紧给?我滚下船,别叫我再看见你。”
慕珏一噎,兀自嘀咕,“我连水都不会,您怕不是想溺死我。”
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承熙帝耳边嗡嗡响,顺手抄过几案上的什?么物件,就砸在慕珏身前,吓得他一激灵,心知自己把承熙帝气得够呛,就耸耸肩,老老实实地下去。
恰巧有接引的小船来到,他三两下跳下去,才不管后面大船上气氛如何压抑凝滞,左右也烧不到他母妃身上。
等上了岸,慕珏一口气还没缓下来,就见苏皇后领着宫人赶到,面色凝重,心事重重。
慕珏行礼,唤了声母后,就自觉地跟着苏皇后往阿瑶落水之处去。
边走边犹豫道,“母后,方才小六心急之下,跳下水去看阿瑶,把她抱起就走,算算时辰,阿瑶也该被送到凤仪宫了,那她现在还好吗,可有大碍?”
苏皇后蹙了下眉,也?不瞒他。
“流霜说,六郎径直把阿瑶带出了宫。”
“什?么?”
慕珏睁圆了眼,俊秀的脸上满是不敢置信,“不回凤仪宫,还把阿瑶带出宫去,他这是做什?么,难道还想把阿瑶带出去照看?”
苏皇后无暇他顾,只瞥了他一眼,就往苏瑶落水处去,见陈十二郎,张四郎和几个婢女都伫立在侧,就开始盘问起此事的细节来。
越听越觉出些蹊跷。
自己被后宫突然爆出的丑事绊住了脚,阿瑶落了单,就落了水,天下间哪有这般巧合之事。
她让侍卫去仔细查看水亭阑干的榫卯处,回报之人犹犹豫豫道,“依臣看来,俱是阑干相勾连处自然风化,并无人为痕迹。”
原本担忧事发的张四郎低下头,把心都放回肚子里。
苏皇后冷着脸,让人将连接处取下,亲自拿在手中查看,但怎么都查不出端倪。她的视线又落在张四郎身上,亲自盘问许久,见他答话?毫无破绽,又是朝臣之子,只得先行放人,心里的怀疑却不曾消。
张四郎惊心一日,头重脚轻地出了宫,好不容易走到府门前,刚松口气,正要指使随从上前叫门,脑后倏地一疼,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睁眼就是一片黑,是在一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里。
他的手?脚像是被捆在了什?么木桩子上,脚尖都点不到实地,喊叫更无人答应,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张四郎挣扎叫喊半晌,仍是无人答应,眼前一丝光也?没有,吓得背后汗如浆出。
能有动机把他绑到这来的,要么是殿下,要么是苏家之人,他们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
张四郎惊慌不已,只觉得自己小命堪忧,但再一想到背后指使他的那人手?握倾覆张氏一族的关键,就打算咬紧牙关,连半字都不能吐露。
张四郎原以为一定会有人来问他幕后主使之人者是谁,他也?许还能伺机狡辩一二,却没想到,整整一夜,除了每过一刻钟便会响起的不知名尖锐声,竟根本就没有人来。
他就像是被人遗忘了一样,融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
苏瑶还不知道这些?后事。
她发了热,昏沉中似梦似醒。
唯一记得的,是难过之时,总有人在一旁握住她的手?,压低声说些什?么,还会动作强硬轻柔给?她灌苦药。
是姑母还是月枝?少女红着脸,浑身滚烫,难过地小声抽噎,闭眼不安地摸索着,想往那人怀里钻,很快就被会意地抱住。
那人待她好极了,不住地拍抚着她的脊背,一下下地哄着她,还用凉凉的湿帕子不停地替她擦脸擦手,极有耐性。
不知过了几时,苏瑶在他的怀里渐渐退了热,才沉睡过去。
一直到天色大亮,窗外鸟雀叽喳,她颤了颤眼睫,才慢慢醒了过来。
入眼便是熟悉的帐缦纹理,她慢慢坐起身,一侧脸,就看见倚坐在床边,阖着眼帘的沉睡少年。
他眼下有两道青影,像是一夜不得好眠。
苏瑶眨眨眼,小心翼翼地,试图从他滚烫的手?心里,将自己的小手抽出来,努力地不惊动他。
不用说,夜间照顾她的那人,应当就是慕衍了,若不然,他怎么会看上去这般憔悴。
少女的视线从他苍白干裂的薄唇掠过,心上一软。
她见床内还有薄被,便打算取来替他披上。
苏瑶背过身去,完全没发觉床边人始终匀长的呼吸声乱了下。
她轻手?轻脚地将薄被展开,披到慕衍身上,便想悄悄掀被下床,去看看月枝她们都去了哪里。
可下一瞬,苏瑶目光不经意间,瞥过床栏一侧光洁如新的雕花纹理时,整个人就愣了下。
紧接着,就开始狐疑地打量着与她寝居布置完全一致的房间来。
才觉出不对来。
虽然此处与她的寝居布置几乎一模一样,但在细枝末节里,处处都是破绽,这里分明不是凤仪宫,不是她的寝居。
“阿瑶不喜欢这里么?”
慕衍不知何时醒了,正静静地看着她,见她回望过来,起身往她身边靠近些?。
苏瑶心里异样一瞬,也?说不清哪里奇怪,她还没有完全恢复,整个人怔怔的,任由慕衍握住她的手?,又伸手试探她额间的热度,只蹙着眉,轻声问道,“六郎,这里又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
慕衍抿了下唇,替她将鬓边散乱发丝拂到耳后,“你着了凉,嗓子还未好,我先去替你将药端来,等喝过药,再说别的。”
苏瑶不想喝什?么苦汁子,她上辈子早就喝得够够的了,当即就皱了脸。
慕衍见状,忍笑揉了揉她的发顶,好声好气地哄她,“你若是肯好好地把这碗药都喝下去,我晚些?时候就让人给你把药材都合成蜜丸,那就不苦了。”
听说有不苦的蜜丸,苏瑶眼神一亮,小心翼翼地伸手?勾住他的衣袖扯扯,看上去颇有些?可怜兮兮。
“我觉得我已经好很多了,可不可以等蜜丸合出来……”
慕衍敛了笑,干脆利落地打断她。
语气里亦是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你若是不肯喝,我便让她们日后都煮成药汤端给你。”
被他不容置疑地果断拒绝,苏瑶目瞪口呆,当即松开他的袖口,气鼓鼓地坐回去,别过脸不看他,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不吭声。
小娘子才遭了大罪,里里外外的本就难受,见本该待自己千好万好,温柔小意的人猝然变了脸,非要逼自己吃药,明明知道他是为自己好,不知为何,心里还是别别扭扭地不高兴。
慕衍显然早有预料,看了她一会,就起身从不远处的几案上取了个漆盒,递到少女面前。
还不曾打开呢,苏瑶就嗅到了一丝甜蜜蜜的味道,忍不住地看了过来,却又按捺住自己不去接。
慕衍见她不接,眼神却不住往漆盒上瞥,就挑挑眉,慢条斯理地将盒盖掀开,露出一整盒各式蜜饯来,俱是晶莹剔透,色泽诱人。
他将漆盒又往前送了送,语气温和,“我早就吩咐人备下了,阿瑶用过药后再尝尝这些?,也?就不会很苦了。”
苏瑶这才觉得心里舒坦些。
她装作不情不愿地接过漆盒,心里都乐开了花,脸上便带出些笑影来。
慕衍看着她,见她这么好哄,不由得弯了弯唇。
药是苦的,蜜饯却是甜丝丝的,苏瑶好不容易用过了药,才继续方才的话?题。
她没有往慕衍身上想,满脸疑惑地问他,“六郎,我怎么会在这,月枝她们呢,这又是哪里?是姑母送我来的吗?”
慕衍唇畔的笑意凝住一瞬,复又弯起唇,三言两语地敷衍她,道是宫中出了些?事,让她在此地好好修养,等好些了,再说旁的。
一直到苏瑶觉得乏了,他才扶着少女躺下,缓声道,“阿瑶且再睡会,我让月枝进来侍奉。”
装出困倦模样的苏瑶点点头。
等到慕衍离开,月枝一进来,就迫不及待地坐起身,压低声问道,“月枝,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
慕衍还未走远,自然听见了身后屋中,少女骤然精神奕奕的问话声,却只笑了笑。
阿瑶聪慧,又怎么可能真就被他几句话唬住。
慕衍想到自己先前敲打月枝的那些话?,想来应该能再瞒住阿瑶一些?时日才是。
只不过,便是她得知了实情也?无妨。
慕衍脑海中又浮现出,昨日少女白着脸,气若游丝,面如金纸的模样,还有夜间她小脸涨红,浑身滚烫,呼吸急促的样子。种种弹压不住的阴郁情绪不断地在他心头交织着,挥之不去。
少年的喉咙里也?仿佛含进一块锐利刀片,只是寻常吸气吐息,就疼得他抿直了唇。
他漠然地想,便是阿瑶知道又如何,他绝不可能再放她离开。
只有在他身边,只有每时每刻都在他的视线里,阿瑶才是最安全的,慕衍攥紧拳,默然了片刻才微微笑起。
他面无表情地往外院走去,眼神冰冷,郑培赶紧跟上,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地下暗室,可还关着个意料之外的叛徒。
郑培跟着慕衍往外院走,偷眼打量着他,又忍不住抬头望了眼远处天际,不断堆积的铅色阴云,心下叹气:这洛京的天,怕是要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苏瑶:这是哪?(猫猫茫然)
慕衍:临时的安全笼。(黑化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