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时辰就要晚了,苏皇后和县主当真未到,船上虽没有?人高声谈论,压低嗓子的议论声却也一直没断过。
船上位置渐满。
慕衍还未上船。
他静默伫立在池畔的垂柳旁,垂着长睫,遮掩住眸色,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慕珏方才只是胡乱调侃几句,却没想到都到这会儿了,苏瑶竟还没来。
他心里再酸,也只是口上花花,至多不过是偶尔想再跟慕衍像小时候一样,实打实地干上一架,可从没想过真要?拿他如何。
以前没有,端午时被他所救后,就更没有?了。
慕珏不住地往池畔看,渐渐就坐不住。
不顾卫贤妃的冷眼下了船,走到慕衍面前,犹豫道,“要?不你且先上去应付应付他们,我替你去找找,看看阿瑶怎么还没有来?”
慕珏性子急,说完便要往外走。
却又被慕衍拉住。
此时池上清风吹过,拂动少年鬓边零星碎发,柳间绿影斑驳,落在他白皙俊美的脸庞上,端得是陌上人如玉,朗月可入怀。
只可惜少年郎虽是貌美如斯,但一抬起眼,无?边春色刹那褪去,只剩下一双乌黑透亮的眸子,冷凝寒肃,直如沉渊,看得慕珏背后汗毛直竖。
慕珏挠挠头,不悦道,“你这般看我作甚,又不是我把你丢这的。”
慕衍松开手,呼吸一窒,面色发白,收拢回袖中的十指攥紧又松开。
他扯扯唇,“无?妨,我已经让郑培去寻人了,暂还不需劳烦四兄。”
慕珏被他那一眼吓得心里毛毛的,也不敢再劝,一步三回头地回到船上去。
他心里其实也是奇怪,阿瑶这是去哪了,冷不丁的失约,可不像是她的性子。
对啊,长宁县主去哪了。
这个问题,不少人心里都在嘀咕。
林茵落座在林美人手边,见劲敌没来,扬起的朱红唇角压都压不下来,小声催促着,想让林美人去跟承熙帝说说,尽早开宴。
林柔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她这个侄女,眸色隐含不耐。
果真是个蠢货,俗不可耐,跟她那个狼心狗肺的兄长不愧是一脉相承。
但到底还是去跟承熙帝说道了几句。
承熙帝扫了下池畔的少年身影,蹙了下眉,略一颔首。
若是皇后与阿瑶不来,能顺顺利利地赐婚给林茵和六郎,也会容易许多。
船上人心浮动。
倏然有个内侍满头细汗地跑了来,跟负责传话的宫人附耳说道几句,那人便急匆匆地上船,小声禀告给承熙帝。
承熙帝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一时怒极气喘,喉间“嗬嗬”卡住两声,才大力拍了下桌案,沉声道。
“皇后有事亟待处理,今日不会来了,我们不必再等她。来人,去请六殿下上船,这便开宴。”
船上坐着的人都看出陛下压抑着的盛怒,虽是疑惑,却并无?人敢置喙。
不多时,慕衍也被人请上了船。
不少人偷眼望去,见这位六殿下面色温和如常,都在心里暗暗赞叹,能藏得住心事,不露喜怒,这位六殿下,是个能成大事之人。
慕衍坦然落座,镇静得好似不曾发生过任何异常。
只拂袖之时,有?一两滴殷红水珠,从他掌心滑落,跌进地面绒毯里,转瞬间消失不见。
事实上,就在几刻钟前。
苏瑶被张四郎拦了下来。
她虽是有些疑惑,但见他也算是个熟人,常常跟在慕衍身边,与孙十郎等人勾肩搭背的,上回去看马球时还见过,就下了歩辇,询问他是有何事。
张四郎笑容和煦,上前一步行礼道,“是六殿下说有些要?紧话,托我前来,要?提前告予县主的。”
苏瑶想到以往慕衍也没少托人给她捎过什么惊喜,就眼含好奇地问道,“六郎要说什么?不是马上就要见着了么,怎么还要?托你来传话。”
张四郎讪讪,“这我哪知,殿下许是一时心血来潮,亦或是……”
他瞥苏瑶一眼,憋不住地笑,“左右殿下就是让我给县主捎上封信,还请县主屏退旁人,先行阅过后,再往芙蓉池去。”
屏退旁人?
苏瑶皱皱眉,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但再一想,此处视野开阔,便是屏退旁人,宫人们也都离得不远,有?何可惧的。
她看着张四郎从袖中取出的信件,厚厚一沓,再想到他口口声声说,慕衍交待了,让她寻无人处再开?,心里就是一动。
慕衍还能在信里写上什么不成。
苏瑶忍不住地好奇,脸色红了下。
恰巧附近便有座凌空水亭,架在芙蓉池的一角,便带上月枝和张四郎一道过去。
月枝守在亭外,并未跟进去。
苏瑶接过厚厚的一沓信纸,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
慕衍会写些什么,是不是还在担忧自己不会答允他,想再写封信来说服自己……
苏瑶胡思乱想着,忍不住地翘起唇角。
若是他当真好意思这么写,那她可就要?把这信收好了,留着日后好时不时就拿出来逗他。
慕衍虽说总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悠闲模样,脸皮可也没有多厚,说不定?就要面红耳赤,被她扳回一城。
指尖在信封上摩挲了会儿,少女忍不住将信封拆开?,下意识地往阑干边走去。
可她还未来得及将信纸取出,背后就是一道劲风袭来。
苏瑶下意识地一躲,临水的阑干竟是整个掉落下去。
女郎无依无?靠,瞬间跌入水中,溅起数尺晶莹水花。
沉甸甸的信封脱了手,吸足水,沉往水底,消失无踪。
月枝没看清张四的动作,猝不及防地见自家县主掉下了水,当即吓得跌坐在地,三魂都没了七魄,反应过来后,立刻踉踉跄跄地往池边跑,高声呼救。
“来人!快来人!县主掉进芙蓉池里了!快来人!”
张四郎面色狰狞一瞬,也装出惶恐的神情,与慌乱众人一道呼救。
芙蓉池里。
冰凉凉的水不住地往苏瑶的口鼻里灌,她咳嗽不止,伸手竭力挣扎着,发间的珠花簪钗都散落不见,乌发飘如水草,连额心的花钿也不知踪影。
只能在沉浮间隙听见月枝呼救声,惊慌失措,还带着哭音。
完了,完了,苏瑶被迫又吞下一口水,心里苦笑着想,自己今日带出的人里,也不知有没有会水的。
夏日池水还是冰凉凉的,不多时,她就被冻得四肢抽搐。
苏瑶想,自己大概真跟芙蓉池犯冲,前世?就是落水病死,重来一世?,居然还栽在这上面。
若是在端午节时,听了齐王叔的话,去学泅水便好了。
也不知慕衍有?没有学会……
意识模糊之际,苏瑶最后一丝心绪还在苦中作乐,若是慕衍会水,又在此地就好了。
蓦然,有?一只手牢牢钳住她的手臂,将她往岸边拖去。
来人很懂分寸,尽量避免着与女郎接触,力气也很大,只靠着拉扯她的手臂衣袖,就将她拖上了岸。
是谁救的我?
苏瑶迷迷糊糊地想,可惜眼皮似有?千百斤重,完全睁不开?。
很快就昏迷过去。
那边船上,酒过三巡,承熙帝已经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到慕衍的婚事上。
“六郎如今也到了该成家的年岁,依我看,阿茵与你年貌相仿,又是你母妃家的表妹,与你亲上加亲,是再合适不过的。”
来了,众人心头一凛,都在偷瞥慕衍的反应。
林茵脸上绯红一片,难得扭扭捏捏地望向不远处俊美如斯的少年郎。
慕衍唇角犹自噙笑,慢条斯理地一仰头,将杯中酒饮下,再将那只青花底琉璃花樽轻轻搁置在桌案上。
少年郎不紧不慢地起身,俯身行礼,态度恭敬。
旁人看来,都道是他要?应下,难免唏嘘。
慕珏震惊不已,随即冷嗤一声,扭过头,像是再不想看见他。
林茵则是欣喜若狂,满脸娇羞。
可慕衍接下来却只挑了挑唇角,语气不疾不徐。
“多谢陛下恩赐,然则儿臣早已心有?所属,请恕我不能从命。”
此言一出,众人惊疑不定?,连乐师都吓得手抖,错了音。
这般当众驳了承熙帝和林家人的面子,慕衍觉得出一丝厌倦。
他现下早没了心情与这些人虚与委蛇,只想去寻了那失约之人,好生问个明白。
明明已经对他有?意,缘何要?失约于他,难道阿瑶不知,她若是不来,他很难推却承熙帝的赐婚么,还是说……
到底是太过在意,少年一时着了相,心绪罕见地不宁。
他慢慢收紧十指,掌心伤口再度迸裂,有?几滴血珠滴落,却好像是没事人一样,丝毫不觉得疼,面不改色地立在原地。
承熙帝早有预料。
但他本就因为宴前传来的消息怫然不悦,这会见慕衍还敢悖逆他,登时就动了怒。
皮笑肉不笑地沉声道,“哦?那你说说,你心仪的是哪家女郎,且说出来,若是她也有?意应下,我便赐婚给你们,也算是成全了一桩美事。”
慕衍不答。
林茵急得扯住林柔的衣袖,满脸焦急,林柔一个冷冷的眼刀飞过去,她才不安地拧紧眉,仍是目不转睛地瞪着慕衍。
承熙帝见他竟是不答,火气上头,一甩袖将桌上酒盏尽数拂落,起身不悦道,“你倒是说说,是哪家的女郎?”
慕衍仍是敛眸不语,待承熙帝气息稍稍平复,才缓声道,“我心悦她,愿珍之重之,永结同好,如今她不在此地,我不愿将她姓名道出,以免她被流言所扰,还请陛下见谅。”
不少人心里都活动开了。
虽说六殿下没指名道姓,但谁个不知,他所说的,便是那位不知何故没能出席的长宁县主。
几位朝中重臣望向承熙帝时,不由得敛容几分。
陛下如何能不知情这些,不过是长宁县主与皇后俱是不在,想尽快将此事定?下,以免六殿下日后脱离林家,完全倒向苏家罢了。
只不过,众人的视线又落在脊背挺直的少年郎身上。
谁能想到,一味钻研学问,并无实权也不受宠的六殿下,竟敢在此等宴席上,公然与承熙帝叫板。
慕珏先前见慕衍起身,还以为他要?应下,心里一个劲地替阿瑶不值,但这会见他顶着承熙帝的怒火,还在维护阿瑶,不免就有几分动容,又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他不敢笑出声,只得忍住,转过头去遮掩一二。
可下一瞬,慕珏就蹭得站起身。
“何事大惊小怪?”承熙帝望向一惊一乍的四子,蹙眉道。
慕珏却像是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抬手指着岸边,浑身绷紧,语无伦次,“那边……好像是有人落水,可那旁边几人,不都是阿瑶的婢女吗?!”
慕衍眸色一凛,三两步走到船舷边。
只一眼,他就确认了岸边之人哭哭啼啼的两人果真是月枝和流霜。
视线再落到被簇拥之人露出的一截绯色裙角,他心弦一颤,就再顾不得别的了。
全船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锦衣玉冠的翩翩少年郎听闻消息,面色微变,撩袍一跃,竟是整个人都跳下了水!
慕珏目瞪口呆,趴在船栏上高声喊,“小六!你又不会水,你……你……”
眼见水里那人并未如自己所想那般,挣扎着沉下去,反而?像一支离弦的箭,直直往苏瑶所在处游去,慕珏剩下的话尽数被憋了回去。
月枝、流霜等人团团围住昏迷过去的女郎,吓得不清,却还不忘颤颤巍巍地吩咐人奔走,请医师,禀告皇后娘娘,取帷幕等物件来。
张四郎见到长宁县主还有?气息,也暗暗松了口气。
毕竟他也不想丢了命不是。
但下一瞬,他看了看双手,又露出一丝苦笑,自己的下场如何,端只看长宁县主可还记得是不是自己故意推的她。
张四郎心乱如麻,只觉得脖颈凉飕飕的,像架着把刀。
待瞥见救人的郎君一身滴水,正背对着几人在拧干衣袖的水,就凑了上去,没话找些话,想缓解一下心里惊悸。
“郎君是何人,我先前怎么好像没见过?”
陈十二郎讶异回头,客气道,“我是陈家人,行十二,单名一个熹字,不知……”
话未说完,就听见婢女七嘴八舌地哭喊,“县主的气息好像越来越弱了!”
“怎么办怎么办?”
“医师怎么还不曾来!”
陈十二郎犹豫了下,便挥开几人,道,“县主大约是呛了太多水,需得有?人替她将水压出。”
他见几个婢女泪流满面,不知所措,便也顾不得男女之妨,撩袍蹲下,作势要苏瑶按压腰腹。
可指尖还没沾上那位县主的衣角,就被才爬上岸,一身湿漉漉的少年大力推开,险些跌坐下去。
少年浑身浸透了水,越发显得面白唇红,五官如画,一双点漆眸子黑不见底,艳冶瘆人得像是水中地府刚钻出的水鬼。
“阿瑶……阿瑶……”
慕衍低喃着,替代了陈十二郎的位置,微微抖着的双手交叠,轻而有?力地替苏瑶一下下按压着腰腹。
昏迷的少女很快抽搐两下,吐出几口水来。
“阿瑶不怕,不怕……你一定?会没事的……”
慕衍眼尾发红,紧紧地将还在咳嗽的女郎搂在怀里,另一只手扶到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起。
“我带你回去,”少年的声音几不可察,抱起苏瑶就走。
他的发冠早没了,发髻却还未散开。
滴滴哒哒的水珠顺着乌黑的发丝、淌过利落流畅的下颌线条,一直滑落到苏瑶的眼睑上,合着她眼睫上的细小水珠一道滚落。
少女若有所感,长睫颤了半天,才睁开?一线眼帘,入眼便是慕衍面色苍白,失魂落魄的模样。
脑子里还是一滩浆糊,苏瑶咳嗽两声,下意识地将胳膊环到慕衍的脖颈上,虚软又无力地想要搂紧,像是努力攀附的柔弱菟丝子。
慕衍察觉到,手上便添上些力,将她往怀里又送了送。
苏瑶动了动唇,嗓子干涩发疼,好半晌儿才哑着声唤了出来,“六郎……”
慕衍脚下不停,唇角却扬了起来,涩声道,“你醒了就好。”
若否,他都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极端之事。
少年双眸冷得像冰,眼尾红透,却还在柔声安抚着怀中人,手臂收得更紧,只为将少女牢牢地抱稳,仿佛是托举着他的全部。
月枝与流霜连忙抹着眼泪追上。
可不多时,她们就发觉到不对。
六殿下这方向,绝不是回凤仪宫的路径,倒像是……倒像是要径直出宫!
作者有话要说:苏瑶:你来了!(猫猫抽泣)
慕衍:不怕不怕。(小声安抚,用力抱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