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少年一目不错望着她。
修长清瘦,眉目俊美,只略略扬起眉眼,便是数不尽的锐意风流。
苏瑶看在眼里,却在心里暗暗叫苦,没有半点欣赏美色的心思。
就这么被慕衍堵在了凤仪宫外,她定在原地,余光里四下乱看,飞快思索着脱身法子。
可慕衍又怎可能让她逃开。
这么些时日,能让她好好休息冷静一阵,依着他日益滋生的迫切心思,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若不是顾念她,怜惜她,慕衍当真?曾想过,造一座高台将少女严严实实地藏起来,让她从今以后,眼中只能看见自己,口中只能唤他的名,她的所有喜怒哀乐都只能因他而起。如此,她再也躲不开自己。
只可惜……阿瑶不会喜欢被这般对待。
少年眸色一黯,将暗沉心绪锁住,迎了上?去。
“阿瑶,”慕衍不着痕迹地贪看着眼前人,唇角含笑,语气悠悠,“这些时日未见,你的风寒可好了么?”
见少女抿紧朱唇,就是不理?睬他,就貌似无意地说起闲话。
“你许久不曾出宫,我府中的那只狸奴,都时常卧在檐角边,望着大昭宫的方向,想来也是在念着你。”
苏瑶不意他如此大胆,微微睁大了眸子,都要被他的无耻程度惊呆了。
慕衍口中的狸奴,是齐王府不知哪里跑来的一只小野猫,皮毛黄黄的,像柑橘一样,又最是贪吃亲人,寻常有了吃的,便瘫在他寝居的屋角晒太阳。哪里会想她这个只见过几面,喂过几条小鱼干的人。
他分明是在暗指……
少女唰得一下红了脸。
伸手就想掐他的手臂,可才伸出手,又倏地收回去。
顿了顿,她煞有介事地扬起下巴,轻哼一声,转身就绕开少年,自顾自地往芙蓉池的方向去。
慕衍也不急,温温一笑,便不紧不慢地跟在了她身边。
端午赛舟,宫中举宴,虽不如淮扬之地,龙舟一朝竞渡,就绵延数十里,却也是热闹非凡的。一路上,一队队鲜衣簪花的宫人内侍捧着彩缎佳肴来来回回,半空中都飘着教坊新近编排出的丝竹曲调。
芙蓉池畔早就扎好了彩楼、席棚,挤满了洛京里有名有姓的世家官眷,只等着观看芙蓉池里的那一场竞渡。
苏瑶现下却没心思想这些。
她垂着眼,盯着身前地上的那道修长影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些时日,她刻意避着慕衍,时候久了,那日的种种羞恼不快也渐渐消散了去,倒也没有那么恼火了。
毕竟在洛京里,喜欢她的郎君多?了去了。慕衍虽是与她一道长大,但他们又无血缘,朝夕相处,年年岁岁,他到了年纪,动了心思,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只是她梦见的那册话本,就像一道隔开两人的天堑,即使知道慕衍与暴君不同,她也不可能回应他半分。
心里存着这般芥蒂,又眼见慕衍如暴君一样对她有了心思,再要让她像旧日一般与慕衍相处,苏瑶也是万万做不到的。
但再一想到他们这许多年的情谊,小娘子又觉得心酸,颇有一种,怀疑自我怀疑慕衍的复杂心绪。一方面觉得慕衍对她那么好,居然都可能是别有用心,可另一方面又觉得,是自己先入为主,将他想的太坏。
苏瑶心口始终闷着一口气,再一见到风扬起地上影子的衣角,翩然如鹤,闲闲散散,就抿抿唇,不着痕迹地加快两步,想上前踩踩那影子。
却不想这道影子也一道加了速。
再提步,身后人又跟上?,绣满缠枝花的云履竟是再度踩了个空,怎么都追不上?那影子。
苏瑶猝然停下,正想回头,让慕衍不许再跟得那么近,却不料停得急了,又一下子就撞到慕衍的胸口上,虽说没有撞疼,却也是结结实实地贴了上?去。
“阿瑶,”慕衍垂眸看着她,假作不知,双臂安安分分地垂在身侧,轻声笑道,“这可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那我都停了,六郎怎么还不停下?”
苏瑶红着耳尖,气呼呼地质问他,往后一步拉开了距离,揉了揉发热脸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慕衍居然颇为认真?地思索片刻,才?温声答道,“我又不是阿瑶腹中蛔虫,自然不知你何时会停下。”
他绝对是故意的!
这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他若不是故意的,苏瑶都能跟他姓了。
大约是她的气恼都浮在眼角眉梢,慕衍好笑地欣赏了会儿她的炸毛模样,慢吞吞地承认道,“我只是见阿瑶一直不理?睬我,想逗逗你罢了。”
看她气得脸红,少年忍着笑,揖手赔罪,假作诚恳道,“若是惹了阿瑶不快,也都是我的不是。”
苏瑶这才?气顺了些。
她转过身,继续往芙蓉池的方向去,依旧是不理?睬身后人。
慕衍一路跟着,倒也没说什?么。
一路上,这对一前一后,容色出挑的少年少女,引了不少人微微侧目。
苏瑶一无所觉,慕衍唇角忍不住上扬。
待他们两人走过,不少安排家中儿郎去赏花宴上?露过面的人家都叹了口气。
等到了池畔,见郑培远远地冲他点头,示意安排妥当,少年唇边便旋开一个好看的弧度。
惹得不少女郎红着脸往这边偷眼看来。
苏瑶自然也发现了。
她疑惑地回头,看了看慕衍,不知他何时竟变得这般抢手,就连去岁阿兄回京的时候,偷看阿兄的女郎都没有这许多,当真?是惹眼的很。
正想开口让他莫要再跟着自己。
“六表兄……”
一道娇滴滴的女声从苏瑶背后传来,惹得她下意识地抚了抚手臂。
紧接着,就见满脸惊喜的林茵带着隐隐蹙眉的林蕊从不远处,碎步行来,直勾勾地盯着慕衍,一看就是冲着他来的。
苏瑶眼前一亮,再看这位害她落水的小娘子时都不觉得碍眼了。
“六郎,”她忍着笑,抑不住的幸灾乐祸,“你陪两位林娘子叙叙旧,我要去寻姑母,要先行一步。”
说完,转身逃也似地走得飞快。
慕衍眉心微折,想追上?去,却被林氏姊妹拦住原地。
林茵鬓边簪着时令的艳红石榴花,腮边点了笑靥,正含羞带怯,瞧着这位名义上?的表兄,两腮通红。
她阿耶可说了,便是想尽办法,也要让姑母去说服陛下,将她赐给六殿下做正妃,如今见这位六殿下如此出挑,她又怎能不羞涩欣喜。
“六表兄一会儿可要来我阿娘那处,家中的长辈们可都盼着您许久了。”林茵以帕掩口,只拿眼睨着慕衍。
慕衍将落在心上?人身上?的视线收回,头一回认真打量了林茵几眼。
也就是这几月,林茵频频出现在他面前,再加之漪澜殿最近时常有道士巫医出入,看来,那位疯了数年的林美人,大约是有了些转机。
慕衍面不改色,甚至还笑意盈盈,上?前一步,离林氏姊妹更近了些。
林茵心脏都快蹦了出来,心中狂喜,果然她今日这番精心打扮没错,这位向来对其他女郎不假辞色的六殿下不就对她也另眼相待。
她屏住了呼吸,含情脉脉地想再看这俊美少年郎一眼,却不料,对上的是一双冷寒无波的幽深眸子。
那双眸子令人无端背后生凉,它的主人薄唇轻启,淡声道,“林五娘子,慎言,你我之间,从前无,以后更不会有半分关系。”
少年郎风仪翩然地绕开离去。
只剩林茵僵愣原地,脸上血色褪去,精心描绘的艳丽妆容在堪堪清秀的脸上显得越发难看。
林蕊早就随着不愿同流合污的父亲分出林家,今日不过是应卯而来,很是不屑这位隔房堂姊这般姿态,寻了个借口就溜了开。
只剩咬牙切齿的林茵瞪着眼,看着少年郎追上?的长宁县主,狠狠地绞碎手中的帕子。
没想到林茵居然没能拦住人,苏瑶打量一眼坐在她对过的少年,摇了摇头,心里叹口气,林五娘真?是越发不长进了,都拦不住人了。
正想着,就又见慕衍如做过千百次般,斟了杯茶,推给了她。
苏瑶盯着茶盏看了会儿,抬起头,眉眼认真?。
“六郎,你不必如此照应我的,我自己会动手,便是我不想动手,也还有月枝、流霜她们。”
再往芙蓉池上?望了一眼,见池上?龙舟队已列好,她半开玩笑地提议道,“我看四郎他们都兴致勃勃地去入队比赛,六郎若是闲极无聊,不如也去参加。若是拔得头筹,今岁扬州进贡而来的江心镜,说不定就是你的了。”
这话是随口说说,却不料,少年听完后,静静看她半晌儿,竟真?的起身去与姑母说要去参赛。
苏瑶用银匙舀樱桃的动作一顿,不由得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心里寻思起来。
难道说,慕衍往年就很想去,只是碍于她在,不好撇下她,才?忍住了。那这些年,他该做了多?少事是自己都不知道的。
少女抿抿唇,又下手舀了两颗樱桃,心神?一恍惚,内里未去的果核就磕了牙,让她一个激灵回过神?。
苏瑶捂着脸颊,心里滋味莫名。
苏皇后听得少年开口时也是一愣。
“六郎要亲自下场?”她疑惑道。
往年也曾有人邀慕衍下场,可他向来是兴致缺缺的模样,这回怎会……
慕衍回身,看了看不远处的少女,又弯了弯唇,“听闻今岁的彩头是江心镜,青莹耀目,光可鉴人,我也想去试试。”
他这么一回头,苏皇后就了然了,一定是阿瑶又淘气,磨着他想要那面江心镜。
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应下,还交待了几句勉励的场面话。
等慕衍一走,苏皇后就淡淡地看了眼没心没肺,还在吃樱桃的侄女,不由得地又想到那日慕衍所说,愿意放弃封地,为阿瑶留在洛京,心里好笑又欣慰。
她这个宝贝侄女,倒是被六郎宠得紧。
苏瑶才没注意他们这边的动静,慕衍这么一走,她松了口气,只一门心思舀酥酪上的樱桃吃,偶尔才?分出心神?,看看芙蓉池里整装待发的各式龙舟。
芙蓉池上?已经搭起了座牌坊,上?挂锦标,是为终点。
只等着承熙帝点头,便要开始。
可都快到吉时了,承熙帝竟还未来。
苏瑶望了望不远处空空如也的位置,又看了看毫不在意的姑母,也不耐烦管这些,又见太子阿兄桌案边的茶水沸了,便凑过去想蹭茶。
慕珣近来忙碌,本是不想来的,但慕衍提前递来消息,与他说此间有要紧事,需得他来坐镇,只得百忙之中抽空过来。
却没想到才一来,就听见说,自己这个六弟为博阿瑶一笑,竟是跑去下场赛舟,他摇摇头笑笑,权当是来放松而已。
见妹妹凑了过来,就挑眉打趣道,“阿瑶妆台前的镜子不亮了么?那可是则昭特意让人重金定制的螺钿花鸟镜,他若是知晓了,怕不是又要从西州写?信来,抱怨吃味一番。”
还不知道慕衍言辞间又坑了她一把的苏瑶眨眨眼,不明所以。
她瞧着慕珣慢条斯理地烹茶,就有些技痒。这阵子闷在屋里,她还跟着女官学会了点茶,虽说累手了些,但也着实有趣,见状就蠢蠢欲动。
“阿兄,我才?学会了点茶,我点茶给你看好么?”小娘子得意洋洋,鬓边的花枝一颤一颤的。
慕珣温和笑笑,却有些心不在焉。
苏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到姗姗来迟的承熙帝。
她一下子拧了眉,只因依偎在承熙帝身边,那个瘦弱艳丽的身影,实在眼熟。
那不是曾经的林贵妃,现下的林美人么。
她怎么来了,难道是疯病好了?
不少人也注意到林柔的到来,遮遮掩掩地往面色如常的苏皇后这处望来。
偏在此时,三声鼓响,红旗扬起。
芙蓉池上?的龙舟两两跃出,如飞光逐电,两岸乐师铆足劲,丝竹箫瑟声,浆击水声,船头鼓声,两岸喧哗声齐齐交织水上,兴奋如潮。
苏瑶的注意力都被池上?龙舟吸引住,确切来说,是被临先半个船头的龙舟上?,站立击鼓的身影吸引住了。
皇子下场,自然不会亲自动手划舟,皆是站在船头擂鼓助威。
慕衍也不例外。
他本就广袖长衫加身,含珠吐玉,束带矜装,站在船头击鼓时,衣袖扬起间,露出一截线条好看的小臂,身形笔直,如松如柏,格外引人瞩目。
鼓声咚咚,颇有韵律,紧扣心弦。
如金声玉振,缓疾相继,缓时便如轻骑远逝,疾至则如惊雷骤发。
敲得如乐曲一般激奋人心,引得不少人走到阑干附近,想看看这击鼓者是何人。
倒显得对过船上,朱袍金冠,锦绣华服的慕珏不甚显眼了。
苏瑶忍了又忍,到底是还想凑这个热闹,慢慢挨到了阑干边,聚精会神?望着那两艘龙舟,忍不住撇撇唇角。慕珏一会输了,只怕又气得要来寻慕衍的不快,要有的热闹了。
她竖着耳朵听鼓声,指尖轻敲着竹木阑干,暗合节拍,心神?为着鼓声中所暗藏的气魄所夺,不由得一阵心驰神往。
却在下一刻遽然站直起身,瞳孔紧缩,一颗心高高提起。
小娘子身形晃了晃,就要提裙下楼去,却被回过神?来的慕珣伸手拦住。
四周人也是惊疑慌张不定,议论纷纷。
连承熙帝都按捺不住起身,近些年消瘦憔悴许多?,露出颧骨的面颊上?一片铁青,连声吩咐侍卫去池里救人。
只因池上?龙舟陡然相撞,船头击鼓的两位殿下,齐齐被撞下了水!
作者有话要说:慕衍:我想要那面江心镜(看了看苏瑶)
苏皇后:哦?(我懂得,看向侄女)
慕珣:哦?(我懂得,看向妹妹)
苏瑶:哦?(猫猫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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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心镜
扬州贡品,每年端午在江心铸铜镜,打磨数年,于次年端午,进献皇室。
一般由进献使统领,队伍里还有专门的进镜官。
据说这个传统跟一个很出名的铸镜师吕辉有关,传说中他得仙人点化,铸成的江心镜可由道人持镜作法,用来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