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瑶当真见过这位郎君。
只不过是上辈子的事了。
上一世的延载九年,她病死的那一年,也是这么?一个春天。在病榻上卧得久了,苏瑶觉得无聊,便叫人将她抬到花圃里,去赏赏春光。
那时她已经病入膏肓,整个人轻得很,两个并不强壮的少年内侍就能毫不费力地将歩辇抬起,月枝和流霜在一旁照应,看着看着,就抹起眼泪来。
苏瑶倒不觉得有什么?。
她隐约觉得自己大限将至,只是有些舍不得身边人。
想着自己离去,亲人苦悲,这满园的春光,在她眼里渐渐也就没了颜色。
那位温文和善的陈郎君便是在这时出现的。
他并没有如其他人般,见着她这副瘦弱伶仃的模样就皱着眉别过脸去,或是露出怜悯惋惜的神情,反而像没事人一样,言笑晏晏地赠了她一支灼灼海棠花。
还?温声劝慰她道,“县主何?必蹙眉,莫要辜负这大好春光才是。”
苏瑶记得自己当时只牵了牵唇,用目光示意月枝接过了那花,并未回应。
那支海棠花就这么?被带回了凤仪宫,放置在她一抬眼便能看见的位置,像极了被留住的春光,许久才谢。
倒是姑母得知了此事,还?特意来问过。
问她是否心仪那位郎君,若是,便要请了那家人来,给她定下这门亲事。
苏瑶心知姑母是心疼慰藉自己,好给自己留个念想,却还是拒绝了。自己将死之人,何?必占了那位善意郎君的原配位置,为免姑母疑心,她连那位郎君的名?姓都不曾问过。
后来,她果然没能活过延载九年的冬天。
至死都不知那位郎君姓甚名?谁。
可这一世,苏瑶却是知道了。
她没有惊动陈十二郎的意思,只是想远远地再看一眼,确认一下。
“阿瑶,你要去哪?”
前世今生交织在一处,苏瑶心神恍惚,被慕衍抓住了手腕,茫然抬眼,就见他正蹙着眉,看着自己。
“我想去看看那位郎君,”苏瑶勉强笑了笑,组织着语言,踌躇道,“我好似,真的见过他。”
“六郎,你要陪我一道么??”
她其实很想去委婉地道一声谢,谢过上一世弥留之际收到的那份善意,也谢过他赠出的,那支她曾经注视良久的海棠花。
慕衍怎会看不出她的异样。
他的视线扫过地上摔碎的远镜,又缓缓落回到苏瑶的脸庞上,一寸寸端详她,眸中晦暗不明,墨色翻涌。
不过是看清陈十二的相貌,竟是能让阿瑶露出如此神情,显然他们两人之间渊源极深。最起码,阿瑶是极为在意此人的。
这个陈十二,到底是何人,他们先前又有过什么?交集,为何阿瑶先前说不认得,如今又说与他似曾相识,他们又是何时见过的?
那么一瞬间,慕衍几乎想将这些疑问统统拎出来挨个问明。
可下一息,他便忍了下来,复杂,恼怒,执拗,冷凝,种?种?情绪明明灭灭,闪烁在他的眸底,他还?蹙起了眉。
苏瑶的目光渐渐聚焦,看见的便是慕衍沉着脸,喜怒难辨的神情。
他本就背对着窗,面容上笼着淡色阴影,这般一来,隐隐有了些话本里暴君的几分模样,险些吓了她一跳。
苏瑶挣了挣手腕,却被抓得更紧。
她故作镇定地眨眨眼,“六郎,你这般看我做什么??”
慕衍盯着她看了会儿,才弯了弯唇,神色如常,语气温和。
“阿瑶认得那位陈郎君?可你先前不是说,未曾见过他?”
这让她怎么答。
苏瑶哑然一瞬,垂下眼帘,模样异常乖巧,说的却都是现编出来的谎话。
“这位陈郎君,我以前好似见过的,只是不知是他而已,方才看清了他的长相,才会有些讶异。”
苏瑶悄悄在余光里飞快瞥慕衍一眼。
毕竟她总不能说,自己上辈子见过那位陈家郎君吧,那也太过耸人听闻了些。
慕衍敛眸,唇边扬起的弧度里带上几分嘲意。
“那我陪阿瑶去如何??”
“那自然是好的。”
苏瑶松口气,复又软着声,跟撒娇似的,“六郎你先松开我,你手劲太大,攥得我手疼。”
慕衍缓缓松开,却是下滑握住她的手,不容置疑地将那只柔夷拉到自己跟前。
“很疼么?”
他细细摩挲那道浅浅红痕,语气古怪且暧昧。
苏瑶心里一时警铃大作。
她想抽手,可慕衍握住她的手就如铁铸的一般,牢牢地桎梏住她的。略有薄茧的指腹还轻轻游移在她的手腕上,带来一阵阵过于亲昵旖旎的麻痒之感。
娇生惯养的小娘子,通身上下都是娇气矜贵的,只被他稍稍用力这么?一握,细如凝脂的皓白手腕上就有了道淡淡红痕,好看极了。
慕衍垂着眼,眸色渐深。
“六郎,你这是在做什么??”
苏瑶脸颊微红,提高些音量,显然是恼了。她前几日可才跟慕衍说过,两人如今不比年少之时,该注意些举止,怎地这会儿慕衍还?抓着她的手不放。
她有点气儿,又有点急促道,“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古里古怪的。”
可慕衍只抿着唇,静静看着她,眸子里似是有什么?暗色呼之欲出,让人越发心头不安。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
少年才颓然松手,低垂着长睫,轻声赔罪,“是我不好。”
却也没解释他为何如此。
苏瑶这回是真的恼了。
她揉着手腕,抿紧唇,拿小刀子似的眼风刻意在慕衍身上狠狠刮了好几下,但又顾忌到现下是在宫外,不好损了慕衍的颜面,只打算等回了宫,再好好跟他算账。
不高兴的小娘子转身就走,将少年抛在身后,她往莲池的方向去,显然是要去寻陈十二郎。
慕衍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凝着她的背影。
将袖中的指骨捏得咔嚓作响。
终究还是提步跟上。
苏瑶原本是想直接去寻了陈郎君,与他说上几句,聊表谢意。
可都走到了莲池旁,却倏地停住了脚步。
这一世他们俩从未见过面,她这么?冷不丁地上前去,没有一丝半点借口地道谢,陈十二怕不是要以为她生了癔症。
这么?一想,苏瑶倏地转过身,蹙了蹙眉。
恰好看见跟上来的少年郎。
“今日一定是没看黄历出门,”她小声嘟囔着,觉得事事都不顺。
“阿瑶不是想见陈郎君么?,我带你去便是,”慕衍扯了扯唇角,径直往陈十二郎的方向去。
苏瑶怔然一瞬,也就跟上。
心里却是疑惑得很,不知慕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正值季春,莲池里探出的团团圆叶早就有了巴掌大,和风一吹,便如舞姬般婆娑摇曳。
陈熹素喜佛法,云游归来,有不少积攒下的困惑难解之事,正在求教于慈恩寺的高僧。
两人相谈甚欢之际,忽而见一对风姿出众,气度不凡的少年少女联袂而来。
那位高僧自是认得的,双手合十便道,“六殿下,长宁县主,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他侧过身,有意将陈熹介绍与他们认识。
陈熹虽未曾与这两位谋面,但到底也曾听过的,便上前客气揖手。
“在下陈熹,在家中行十二,颍州陈氏子,家父官任门下侍郎。见过六殿下,长宁县主。”
“陈郎君不必如此客气。我与六郎也是恰好来慈恩寺求平安符,今日得见,实是缘分而已。”
苏瑶见果真是上一世的那人,语气便温和许多。
听在慕衍耳中,格外刺耳。
他弯了弯唇,温和道,“陈郎君是云游才归?难怪我先前未曾见过,只是不知,现今陈郎君身居何?职,可曾入仕?”
……他是故意的吧。
苏瑶面色古怪起来,竭力忍了又忍,才没有去扯慕衍的衣袖,问他这是做什么?。
陈熹的生平之事,还?是慕衍替她查的,她就不信慕衍自己没有看。他明明知道陈熹是白身,还?这般问他,不是故意的才怪。
少年郎不加掩饰的敌意,陈熹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
他虽是不曾任官,但到底游历多年,阅历极广,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些的。只是疑惑,这位未曾谋面的六殿下,传闻中也是与太子殿下一般的温润君子,为何一上来便针对于他。
陈熹倒也没深究,他性子散漫,只觉得或许是两人气场不合。
他坦然道,“我才游历归来,尚是白身。”
慕衍淡淡地嗯了声,便不再言语。
陈熹摸不清他来意为何,也不肯轻易开口。
苏瑶看看面色冷淡的慕衍,再看看无甚谈兴的陈熹,最后再看看慈眉善目,并未察觉不对的高僧。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都很沉默。
一时之间,只觉得无比尴尬。
苏瑶:“……”
这话是聊不下去了。
她轻咳两声,想到方才见陈熹与僧人相谈甚欢,索性自请告退。
“我与六郎这便要回宫,陈郎君,日后有缘,自会再见的。”
慕衍便是再不喜陈熹,也不会拂了苏瑶的面子,只附和着,淡声说了两句客套话。
陈熹自然更不会挽留。
几人又说了几句场面话。
等他们走后,陈熹笑了笑,继续与僧人谈论起佛经奥义,显然方才两位不速之客,在他眼中并没有佛经来的有意思。
回程路上,车轮碾过平整沙石路,发出轻微声响。
苏瑶兀自转过身去,只给慕衍留了个侧影。
她打定主意,这回可不能跟以往一样,慕衍好声好气地哄哄她,就轻飘飘地将他放过,一定要等到他的确认识到自己方才举止着实不妥,才能松口。
可等啊等,等到车架都进了洛京的南城门,都没等到慕衍如往常一样来哄她。
苏瑶心里乱糟糟的,情绪复杂纷涌。
她悄悄地挪了挪,用余光往另一侧瞥了一眼。
入目便是慕衍搁在膝上的一只手,修长白净,骨节匀称,像是白玉雕成?的一样,几乎与他腰间垂下的玉佩同色。
现下那只手正微微拢起,指尖轻捻,显然是手的主人正沉浸在思绪里。
苏瑶收回视线,将手里的帕子都揉成一团。
她心里埋怨着,想着方才看见的那只手,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腕间几乎消退的红痕,又想起少年握住她手腕时的神情,越发迷惑不解。
慕衍今日到底是怎么了,简直像变了个人一样。
难道自己说错什么?话了?
可是她好像也没说什么?啊,怎么就惹着他了。
想着想着,苏瑶忍不住又从余光里去悄悄偷看慕衍,这回更大胆了些,视线都游移到了他的脖颈间。
险险就要看清慕衍的脸色。
偏偏这时,齐整衣襟上方,他喉间的玉白突起上下滑动了下,小娘子心慌一瞬,唰得将视线收回。
久久等不到少年开口,苏瑶咬着唇,憋屈地想着。
慕衍这么?还?不来哄她,难不成?他还?觉得自己没错?明明就是他阴晴不定,莫名其妙地抓疼了她的手,又对陈十二郎说话不客气。
这会儿倒好,都不肯先来哄她了。
以往慕衍不是这样的,他今日到底是抽什么?风。
心里憋闷,她坐到窗边,伸手就将窗子支开,往外望去,只当身后那人不存在。
殊不知,她的小动作早就被身后侧那人尽收眼底。
苏瑶是小心翼翼地在偷看,慕衍则是一目不错地看着她许久了。
眼看她气闷地侧过身去,眼看她气恼地几乎要绞碎了手中的帕子,眼看她偷偷摸摸又犹犹豫豫地偷看自己,最后又装作熟视无睹地推开窗。
少年终是忍不住,唇畔浮现出个笑影来。
可再一想到方才苏瑶对陈十二郎的热切,那抹笑影瞬间就消失无踪。
诸多世家郎君中,郑培能独独挑出陈十二郎与戚三郎,原因也很简单,长宁县主素来喜欢漂亮的皮相,而这两位显然都在相貌上逊色几分。
可就这么?个相貌逊色,性子也不甚玲.珑,一心钻研玄学的无趣郎君,偏偏就入了阿瑶的眼……慕衍心内轻叹,眸中寒色一闪。
这个陈十二郎,不能留了。
即便是顾及阿瑶,留他一命,也不可让此人再出现在洛京。
一人憋着气,一人思索着如何?作为。
一路上,车里都没有交谈声。
等慕衍将人送回了凤仪宫,就见苏瑶转身就走,连个辞别客套话都不肯给他,想来是真的被他气得狠了。
少年怔了下,摇头笑笑,便也跟了上去。
苏瑶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翘了翘唇角,又连忙压住,转过身来,故意冷着脸问他,“六郎跟上来做什么??”
慕衍笑笑,“前几日母后说想留我说些事,我推脱说忙碌离去,今日得了闲,便想在凤仪宫留宿一夜。”
原来不是追上来哄她的,苏瑶抿抿唇,转身就走。
却又被慕衍伸手拦住。
眼见少女委屈得眼角发红,低着头就是不看他,偏偏浑身都写满了要哄两个大字,慕衍弯了弯唇,也不逗她了。
他正正经经地揖手赔罪,“也是为了今日之事,给阿瑶赔罪。我今日所为,太过罪大恶极,罄竹难书,需得花费不少时辰,才能说尽。所以要留宿一夜,细细与阿瑶分说赔礼,让阿瑶见识到我的诚心,好原谅我这一回。”
这都是跟谁学的花言巧语?
一点也不动听。
苏瑶压抑着止不住上扬的唇角,小声嘟囔着,“韩老头可说了,巧言令色,鲜矣仁。”
但到底是被慕衍温声软语地哄好了。
不多时,两人就和和气气地去给苏皇后请安。
大约是今日接连与慕衍有了亲密的举止,这日夜间,一连数年不见的梦魇,竟是又缠上了苏瑶。
而一墙之隔,昏暗烛光里,始终未眠的少年郎君,从袖中摸出了一枚,光亮如新,显然是时时把玩的铜质琐匙。
作者有话要说:迷惑·苏瑶:他到底怎么了?(猫猫捂爪偷看)
冷漠·慕衍:……算了(笑了笑,继续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