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九郎的腿是慕衍让人打断的?
苏瑶眸子扬了扬,一个字都不信。
慕衍是何等人,她再清楚不过。
他连身边伺候的?宫人内侍都没有苛责过,怎么可能会是慕珏口中那个因一时嫉妒,便下令将人打瘸的跋扈暴戾之辈。
更何况,这些年,他分?明只是拿自己当妹妹一般娇养宠爱着,从没有过半分?越矩之举,怎么可能因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吃味,去将一个陌生郎君打成残废。
编瞎话也不编得靠谱些。
苏瑶这会?已经对慕珏彻底失望了,连气恼都不曾有,只往慕衍身边又靠近半步。
冷着脸道,“四殿下,你若是生了癔症,便去寻御药局的?医师,望闻问切,好生诊治诊治,莫要在此地信口雌黄。”
“六郎,”她转头看向慕衍,脸色蓦得变得和?缓,语调也是软软的,如同在撒娇般。
“我们走吧,我还要给姑母挑绒毯去。”
慕衍虽是料到苏瑶不会?信他曾做过这些事,却也没料到,她竟会?连问都不曾问上一句。
已然对他信心如斯。
她竟是这般地信任自己。
一贯平和?的?心跳遽然变得急促,慕衍竭力压抑着涌上来的欢喜,唇角却还是翘了起来。
“那我们泛舟回去?”
少年目光澄明,此时像是汪进?了洛江的?微皱春水,粼粼盛光,只映着发?簪牡丹的?娇俏少女一人。
他眼中的?少女也如他所愿,点了点头。
“阿瑶!”
慕珏当真?气急,他也没想到苏瑶居然连问都不肯问一句。
他伸手拦住两人去路,还用力将卢九郎推到苏瑶面前,推搡摇晃卢九郎的肩膀。
“你不说自己是有证据吗?快些拿出来!”
证据?他们还编得有证据?
苏瑶不耐地扫过一眼。
心道慕珏倒还有个进步,这回居然还准备出了个证据来。
可下一瞬,她的目光就当即停在卢九郎战战兢兢地从袖中取出的那物之上,再挪不动半分?。
那物件,她还真?识得。
甚至可以说,熟得不能再熟。
是一枚青山翠竹纹样的玉佩,白玉无?暇,雕工精巧,偏偏下缀着几缕不伦不类,编得粗糙的?络子,显得格外不搭。
“这是,”卢九郎小心抬眼,看了看怔怔望着玉佩的小娘子,满脸苦涩道,“这是那日打我的?那些人,不小心落下的?。”
苏瑶迟疑着伸手欲接,却被慕衍抢了先。
“六郎……”
她小声道,用不确定的?语气道,“这真?是你那块玉佩么?”
苏瑶虽这般问,心里已经下?了断言。
只因这玉佩上的?络子,她再认得不过,还是她亲手打的?。
她不爱女红,手艺不甚熟练,虽是丑丑的?,却也是她花了许多心力才编好的,是去岁赠予慕衍的?生辰礼物。
苏瑶还记得,慕衍当时接过时,虽不曾多言谢过,但显然还是很喜欢的,日日戴着,再不肯摘下?,直到有一天,他神情失落地说不小心遗失了玉佩,才再未曾见。
怎会落到卢九郎手里。
少年见她这般小心翼翼,伸手的?动作顿了顿,却还是接了过来,取出帕子,仔细将这块经了他人之手的?玉佩拭净,才递到了苏瑶的面前。
“的?确是我的?那枚玉佩。”
慕衍淡声道,语气里没有一丝不自然。
此言一出,慕珏不由自主地露出个笑,高声道,“阿瑶,你可听见了,他自己都承认了。”
苏瑶慢慢伸手,从慕衍手中将那枚玉佩接过,低着头,一时没有开口。
他是什么时候遗失的玉佩来着,小娘子绞尽脑汁地回想。
少年垂下?眼帘,见那细软皙白的纤纤指尖从他的?手心一滑而过,像只俏皮的蝶儿似的?,修长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下?,似是下意识想将那只柔夷捉入掌中。
“阿瑶,你信我么?”他轻声问。
慕衍面色如常,一颗心却被高高提起。
方才她信他,是因对方空口无凭。
如果有所谓的?人证、物证都摆在面前,阿瑶可还会?信他?
苏瑶捏着玉佩,纤长乌睫安静垂落,一时没有开口。
慕衍面色无波,静静地看着她。
如以往无?数次所做的?一般,在耐心地等她开口。
若不仔细盯着少年俊美的面容看,很难发觉他的?脸庞绷得有几分?紧,连呼吸都比平日里急促些许。
“人证物证就在眼前,阿瑶怎可能还信你。”
慕珏毫不顾忌地讽刺道,还顺手拎起卢九郎的衣领,一把将他拎上前。
“你快些,将怎么挨的打,怎么捡的玉佩,一五一十说来,若有隐瞒错漏,依我看,你这另一条腿,也别想要了。”
卢九郎瑟缩一下?,将那日情形一一说来。
“去岁上元,我闲来无事,在长街上闲逛,遇着了县主。我当时并不知县主身份,只觉得县主娇俏貌美,又无?郎君陪伴,想来应当未曾定亲许人,便将淘来的牡丹灯送了出去……”
顺着卢九郎的话,苏瑶也想起那日的场景。
当时她停到了一家点心铺子前,就走不动路,慕衍耐不住她的央求,被指使着去排队。她自己则是兴致勃勃地在路边挑选着摊上的?小玩意儿,却不想竟有位郎君笑容满面而来,说是想送她盏灯。
她虽是喜欢,却也知上元节陌生男女送灯之意,便婉言谢绝了。
偏在此时,慕衍回来了,他看出她眼中的?不舍,便替她将灯接过,又殷勤酬谢过卢九郎,两人才离去。
左看右看,都不像是有什么过节的?模样。
明明后来她与慕衍提起时,他也不过是面色淡淡,并无一丝一毫的异样。
卢九郎还在继续,“我原以为,”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慕衍,“我原以为跟在县主身边的,便是与她情投意合之人,是我冒昧了,便也将此事放下。”
“却不曾想,过了几日,下?学回家的路上,便被人蒙头打断了腿,当场就昏了过去。”
他神色痛苦,“等我再醒来时,便只在角落里捡到这枚玉佩,见其成色非同一般,便悄悄藏起,打算暗自探明是得罪了何人。直到四殿下找上门来……才知……”
苏瑶也只在他说到自己似与慕衍情投意合之时,微微蹙了下?眉,便继续听了下?去。
直到卢九郎说完,她才不紧不慢地望向抱臂而立,下?巴高扬的慕珏,疑惑道,“那你是怎么寻到卢九郎家里去的?”
即使是慕衍动的手,慕珏又是怎么知道的?。
去岁上元,她与慕衍为了轻松自在些,可是连护卫都不曾带上,只他们两人一同溜出去玩,若否,也不至于要慕衍亲自去为她排队买点心。
慕珏慌乱一瞬,神情躲闪却理直气壮。
“你管我怎么知道的?,如今人证物证俱在,阿瑶,你可看清了这伪君子的?真?实面目?”
“不过是给你送了盏灯,卢九郎就被打成了瘸子,他可不是如面上装出的这般温润君子模样。”
慕珏装腔作势地指责一通。
心里却在暗自庆幸:若不是上元节自己无?意间瞧见卢九郎送灯,又见慕衍临去时,冷着脸深深望了卢九郎一眼,这才灵机一动,叫人跟定了他,也不会?察觉慕衍此人如此心狠手辣。
“阿瑶,你这下?——”
他伸出的手再次被慕衍拦住。
少年搭着眼帘,眸底的?神色冷而清,显出几分?疏离淡漠来。
他缓声道,“四兄,我说过,你不可勉强阿瑶。”
慕珏也不恼。
他仿佛认定苏瑶会站到自己一边,只冷哼一声,摆起兄长状态,摇头叹气。
“六弟,你这般作为,我这个做兄长的,可是失望得紧。”
一想到这么一个如毒蛇一般的人物,竟是一直在自己身边装出道貌岸然的君子模样,慕珏登时便想将苏瑶拉到自己身边来。
他转向低头望着玉佩的小娘子,得意之余,又用回旧日的称呼。
“瑶妹妹,这下?你总该信我一回。一会?儿我亲自送你回宫如何?”
慕珏这会?儿只觉得畅快极了。
自从慕衍来了之后,且不说他得了母后,二兄,一众大臣的怜惜喜爱,连阿瑶都更偏袒他几分?。
自己几回抓着他的?把柄,都被他反过来倒打一耙。
如今可算是有了铁证如山。
任慕衍再如何才思敏捷,笔下?生花,也断断不能再歪曲事实。
慕珏仿佛已经预见到,不久后,自己与阿瑶重归于好,慕衍身败名裂的?情形,俊秀的?面容舒展笑开,眉宇间积攒数年的?郁气都散了不少。
可下一瞬,他的?笑便僵在了脸上。
只因苏瑶倏地扬手,将玉佩往洛水里一掷,整个人就又躲进了慕衍的?身后。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点颤音,闷闷的,话语却是坚定。
“我不信,一定是巧合。即使是六郎吩咐人去打的?卢九郎,他又怎可能会亲自去,还亲自动手,甚至于将自己的?贴身玉佩都落了下?来。更何况,更何况那络子虽说跟我打的?一样,上面也还少了枚细金环。”
想是抓住了什么,苏瑶脑中灵光一闪。
“一定是有人做局,想诬陷他。”
小娘子面上阴晴不定,不能说没有丝毫动摇,但短暂的?心慌过后,她还是不能相信此事是慕衍所为。
不说别的,若真是他,以慕衍心性之缜密,他如何会?将玉佩落下,还被卢九郎捡个正着。
况且,自己与他相处这几年,可谓是亲密无?间,难不成他便能将自己的?心思藏得这般好,自己一丝一毫都不曾发觉?
那需得有多么深的心机,才能做到。
苏瑶脑海中闪过一瞬在冷宫初见时的场景,想到他年少时那双乌黑湿润的?眸子,完全不肯相信,慕衍能从头到尾地骗了她这么多年。
一定是有人要害他,苏瑶心脏怦怦直跳。
不能让这玉佩落到他人手里,她满心满眼只有这一个念头。
慕衍也没想到她会?为了自己做到这般地步。
少年的眼角眉梢隐隐闪过一丝欣喜,垂在身侧的修长手指慢慢攥紧。
他望向玉佩消失处,粼粼洛水上,浮满了绿萍青芽,他的?气息一点点变得急促起来,却又在攥紧的?指尖刺痛掌心后,猝然变得和?缓匀长。
慕衍不急不缓地转回身,目光澄明,望着惴惴不安的?小娘子。
温和且笃定道,“我不曾做过此事。”
苏瑶心口闷着一口气,眸子里都泛起了水雾,却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慕珏却是浑身冰冷。
“阿瑶,你居然这般维护他?”
他望着玉佩被丢弃的?方位,一股翻涌的?气血冲上后脑。
“为了维护他,你居然将玉佩丢进?了洛水里?湮灭罪证?”
他连道几声好,恨恨看慕衍一眼,怒气冲冲离去,竟是连卢九郎都不管了。
苏瑶自知不对,抿紧唇不肯开口。
偏在此时,郑培行色匆匆而来,刚好被气昏了头的慕珏撞翻在地。
他哎呦一声,仰倒在地,怀里却蓦得掉出枚玉佩来。
白玉无?暇,络子粗糙,与方才卢九郎所拿出的,一模一样。
苏瑶倒抽口气,飞快走到郑培身前。
将玉佩拾起后,紧紧盯着郑培,唇角却抑不住地扬起,语调轻快地问他,“这玉佩怎么会?在你这里?”
慕珏也走不动了。
他睁大了眼,仿佛见鬼一般。
唯独郑培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赔笑道,“我也是方才去车架上检查时,发?现殿下?寻了数月的?玉佩,竟是掉落在车壁夹缝里,还刚刚好是卡在了个隐秘的?位置。想来也就是因此,才会?这么久了,都未被察觉。”
他理所当然道,“殿下最是珍爱县主所赠之物,初初丢了的?时候,还总是失魂落魄的?,我这一找到,便着急忙慌地给送来了。”
苏瑶仔细地检查玉佩下的?络子。
指尖拨弄几下?,细细拨开络子繁复的?绳结,见自己缀上去的小小金环还在,少女刹那间展颜一笑,笑开的?眉眼如花动人,盈盈若水。
“我方才还以为是络子上的?金环太过细小纤薄,才会?掉落,如今看来,”小娘子含笑的?嗓音恍若春日的百灵鸟,清脆又好听,“分?明是那块玉佩是假的?才是。”
苏瑶提起裙摆,三两步走回慕衍身边,细软手指勾住玉佩,轻晃了好几下?,才将玉佩递还给他。
欣喜又不满地嘟囔道,“六郎,日后你可得仔细些,若是再丢了,岂不是又给了旁人诬陷你的?机会?”
慕衍一目不错地看着她。
一眼就看出小女郎的如释重负。
显然,有那么一瞬,阿瑶当真?动摇过,但最终还是选择了他,甚至还亲手替他销毁了不利于他的?证据。
慕衍眉眼染上一丝笑意,慢慢开口,如同立下?誓言般承诺着。
“我定不会?再将此物遗落的。”
苏瑶是真没想到,这玉佩能寻来的如此恰好,心口的大石登时就落了地。
她撇了撇唇角,不耐烦去看震惊茫然的慕珏。
而是将视线落到了卢九郎身上,见他温文的?面容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苦恼愧疚,显然也是被人利用,便也不想跟他计较。
“六郎,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小娘子一边看卢九郎,一边拿眼风去看慕衍,显然是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虽说诬陷皇子实属大罪,但卢九郎着实有些可怜,更何况他也是被人蒙骗,未曾铸成大错。
苏瑶想,只是顺口求求情而已。
若是六郎当真?不肯原谅,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她的?话已经说过了,也算对得起卢九郎的那盏灯了。
慕衍垂着眼,慢而仔细地将玉佩在腰间系好,才分?出眼神,与那书生模样,又羞愧得涨红脸颊的?郎君。
“阁下?可是曾与韩御史彻夜谈论过春秋之义的?那位卢氏郎君?”
他的?声线温和干净,如清泉击石般。
“今日之事,非你之过,想来,也是因我之故才将郎君牵扯至此……”
甫一听着这句,苏瑶就慢慢翘起唇角。
等到后来慕衍提出,要请卢九郎留在齐王府养伤正骨之时,她已经弯着眉眼,眸子像是缀满了光。
心道,她就知道,她所认识的?六郎素来仁善,连这般大错也会?轻轻放过,怎么可能会暗地令人将卢九郎打残。
小娘子此时的心情好极了。
这番好心情,一直到回宫之时都是如此。
两人一道走在芙蓉池畔。
此时夕阳正沉在芙蓉池里,几缕金光曳斜过柔柔柳枝,落在她身侧郎君的?面容上。
慕衍眉梢轻挑,俊美昳丽的?眉眼上氤氲着些朦胧的温暖光晕,直如神仙中人一般。
他含笑问道,“阿瑶今日便这般欢欣?”
“那是自然了,”苏瑶笑得欢快,她顺手折下?柳枝,撑在阑干上,稍稍俯下身,专注地逗弄池里的?鱼儿。
“那位卢郎君出现的?时候,我当真?吓了一跳的……不是因为不信你,”小娘子蹙了蹙眉,斟酌着说辞。
“我当然是相信六郎的。只是很担心,很怕此事会?传到陛下?,亦或是其他人那里,若是传扬开,让那些不了解六郎之人,误会了你,害你受罚,又坏了你的?名声,该如何是好。”
所以才会?紧张地将玉佩丢掉。
苏瑶指尖蜷缩了一下?,脑海中乍然浮现出个念头:在还不清楚真?相的卢九郎眼里,她那时的举止,想来,应当是与仗势欺人之辈无?甚两样。
可苏瑶并不后悔。
大约这便是亲疏远近,她也不能免俗。
并不熟识的?卢九郎与慕衍之间,她当然会毫不犹豫地先保住慕衍,再说其他。
小娘子心里乱糟糟的?,瞥了一眼郎君腰间,却又无比庆幸,到底六郎的玉佩又寻回来了,真?不是他所为。
慕衍心里其实还有些疑问。
但他此时满心满眼,都是身前这位深深藏于心底的?女郎,其余万事万物,皆不入他眼眸半分?。
今日之事,虽是早有谋划,那位卢九郎也早已是他的?暗中臣属,但苏瑶的反应,着实超过他预料太多,以至于让慕衍心底也生出几分?希冀来。
阿瑶她……是否也……
那一点点灼热、滚烫、炽烈的?期盼,像是最耀眼的星火,落在了慕衍的?心尖,顷刻间燎起连原大火。
少年到底是少年,再稳重通透,面对心上人时,也会?失措慌乱。
慕衍现下便是如此。
他眼尾低敛着,遮住眸中意味不明的碎光,压抑着嗓音中的?笑意,缓声道。
“阿瑶,你说,四兄到底是为何会?认为,你我之间,似是情谊不同一般?”
当然是因为慕珏上辈子就曾对她别有用心,才会?看谁都如此,苏瑶在心里冷哼一声。
可这话,她不知为何,并不是很想讲给慕衍听。
小娘子扶了扶乌鸦鸦发?间的娇艳牡丹,琢磨了会?儿,弯唇玩笑道,“大约是他自己没有妹妹,看着你我兄妹情深,便有些眼红,才处处看六郎不顺眼的。”
兄妹情深。
只是兄妹情深?
这四字,登时就如一盆冷水,劈头浇灭了慕衍心头的所有悸动。
作者有话要说:苏瑶:慕珏就是嫉妒!(猫猫得意)
慕衍:……(心头一凉,透心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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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除夕快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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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是故意卡在这里的,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