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球赛虽说好玩,但到底是看惯了的,等场上眼见胜负已定,苏瑶就转过脸来,与慕衍商量起一会儿去哪家店铺。
“今日时辰还早,不如一会我们去洛水上泛舟?”
慕衍似是想起了什么,提议道。
“这会儿有不少人家在城南搭起帷帐办宴,我们泛舟回城,沿途若是遇见?阿瑶交好的小娘子们,也?可停下交谈几句。”
“我哪有什么交好的小娘子……”
苏瑶实诚地摇摇头,沮丧道,“若是有,今日就不会央求六郎你陪我去西市了。”
说来也怪,苏瑶眨眨眼,忽然发觉自己竟真没几个手帕交。
除去二叔家的阿璃……她好像还真没和什么小娘子交好过。
大约是这些年总与慕衍一道的缘故?
苏瑶美目流转,上上下下地认真打量着慕衍,口出惊人之语。
“六郎,我没有手帕交,都是因为你。”
她说这话?的语气太笃定,慕衍气息微顿。
一时之间,当真以为他私底下的一些小动作被阿瑶发现了端倪。
少顷,少年抬起眼不躲不闪地与她对视,他的眉眼昳丽,鼻梁挺直,薄唇轻启间,袖间指尖慢条斯理地捻动一二。
“阿瑶为何这般认为?”
“我常年住在宫里,本就难交到手帕交。”
苏瑶面露思索,仔细回想着这些年偶尔交好过几日的女郎们。
“就偶然认识那么几个,没几日,要么发?觉她们是冲着你,太子阿兄,或者阿兄来的,要么就是发觉她们表里不一,两面三刀。”
小娘子倏地望向身边人,双目灼灼。
“还都是你提醒后才发?觉的,可不就是因为你的缘故么。”
她又叹口气,觉得自己委实没有运气。
前世被困病榻就罢了,这世天天被慕衍带出来玩,竟还是没有交到一两个知心好友。
不应该啊,她又不是什么难相处,不好讲话?的小娘子。
苏瑶抿紧丹唇,憋闷地想着,她除了好美食,好鲜衣,喜欢亮闪闪的好看玩意儿,还喜欢凑热闹,也?没什么缺点了,怎么就交不到个真心实意能玩到一起的手帕交呢?
慕衍看在眼里,指尖微松,才斟上杯茶,温言软语道,“便是没有手帕交,有我一直陪着阿瑶,不好么?”
“好是好……”苏瑶看他两眼,欲言又止,“但总是……”
总是差了点什么。
譬如说,这马球场上这么多英姿勃发?的郎君,若是她有一两个手帕交,就能在私底下跟她们评头论足,说些小道传言,议论议论哪家的儿郎生得俊,以往曾闹出过什么笑话?事。
再譬如买胭脂水粉,裁四季新衣时如何挑选搭配……
这些小女儿的心事,哪能跟慕衍这个连夸赞她几句好看都吝啬的郎君说。
苏瑶正暗自掰着手指数着,遗憾着,四周女郎们的议论嬉笑声蓦得热闹起来。
一枝含露初绽的鹅黄牡丹,娇娇柔柔的,倏地出现在她面前。
苏瑶有些吃惊地抬眼,就见到慕珏黑着一张脸,将那支牡丹递到了她的面前,见?她望来,还不无?得意地轻哼了声。
“你不是素来喜欢牡丹么,送你好了。”
“不过……”慕珏瞥了眼小娘子身旁的郎君,拧着眉道,“阿瑶,我有话?要与你说,你先随我过来。”
慕珏满以为,自己这般诚意十足,将赢来的牡丹花双手奉上,定能请动小娘子与他一道过去,好避开他这个满腹心机的六弟,说上几句要紧事。
却没想到——
苏瑶蓦得站起身,接过牡丹的手抖了好几下,才眨着眼,不敢置信地问他,“你将这花折了下来?”
小娘子面色遽变,有点气又有点急促地重复道,“你竟是将这花折了?”
苏瑶简直怀疑慕珏是故意来气她的。
姚家人代代培育牡丹,以此技艺传家,姚家的牡丹价高倒在其次,难得才是真的。
最重要的是,他们家所养出来不同花色的,皆是仅此一株。寻常人家得了,都是拿回去分株赏玩的,最不济也要办上次小宴,邀了亲朋好友来小聚一回,吟诗作对赞叹一番。
慕珏倒好,他竟是直接将这花折了下来!
暴殄天物,绝对的暴殄天物。
苏瑶便是自己爱折花,那也多是折的寻常可得的,遇到罕见?品种,也?会让花匠悉心呵护培育。可这般稀有之物,落到慕珏手上,竟是被他随随便便折了下来。
素来爱牡丹的小娘子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慕衍扶住了用力攥紧花枝的小娘子,蹙了下眉,对着皱眉瞪她的张扬郎君道,“四兄,这牡丹阿瑶素来都喜欢,你得了去便算了,怎地还折了送她面前?这不是……”
这不是故意来气她的么,少年欲言又止。
慕珏见他开口,眉头拧得更紧,他最看不惯的,就是他这个六弟。
早些年不知事,被慕衍坑了几回就算了。如今自己抓着他些把柄,自然更看他不起。
更别说,自己今日来找阿瑶,就是为了揭了这人的狐狸面具,好叫他面上无?光,也?好叫阿瑶认清楚这人的真实面目。
自以为手握把柄,慕珏自然是更不耐烦。
他扬着脸道,“不过就是朵花么,折了就折了,我瞧着可比阿瑶头上戴的那朵好看多了,给阿瑶戴着玩玩,又不是什么稀罕物”
心虚的郎君面上反而更加理直气壮。
他想起来意,上前一步,伸手就向苏瑶手腕抓来。
“阿瑶,我是当真有要紧事要跟你说,你随我来,我带了人证的。”
什么人证……
苏瑶皱着眉就往慕衍身后躲,“说话归说话,你别动手动脚。”
他这是什么毛病,都这把年岁了,还能跟小时候一样吗。
还有,什么叫比她戴的这朵好看?
苏瑶很有些生气,自己装扮了小半个时辰,这花也是挑了许久的,结果慕珏上来就说不好看,他若不是存心来找茬,那就怪了。
慕衍也?挪了两步,不动声色地将小娘子护在身后,随后轻轻拦住对方伸来的手,温和劝道。
“四兄,大庭广众之下,你这般做什么?”
他示意慕珏去看四周不住打量他们一行人的娘子郎君们,“莫让人说了闲话,传到二兄耳中,可就不好了。”
“闲话?”
慕珏我行我素的性子从不曾变过,今日他本就是拿捏住慕衍的把柄才来的,心下正得意,却不妨被这人拦住,言辞里还拿太子来吓唬他。
再加之看见?阿瑶又直往他身后钻,那份毫不掩饰的信任依赖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当场就恼了。
口不择言道,“你们还在乎什么闲话?”
这话?什么意思?
苏瑶下意识抓住了身前少年的衣袖,眉心一跳。
就听见慕珏口无遮拦道,“阿瑶如今都快及笄了,天天跟在你身后,你知道洛京里都是怎么说的吗?都说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说不得日后阿瑶便要亲上加亲,做了母后的儿媳!你们还在乎什么闲话?”
这是什么混账话?。
苏瑶当即便恼了。
小娘子粉嫩的脸颊委屈得发?红,她瞥了瞥四周不住窃窃私语,偷眼看来的郎君娘子们,觉得自己今日简直被慕珏丢尽了脸,
若是传扬出去,简直没法见?人了。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像是硬生生挤出来地一般。
“慕珏,你今日是又发什么疯?我与六郎清清白白,兄妹情谊罢了,偏叫你说得跟我们有见?不得人的私情一般。”
慕衍眉梢轻挑,余光里,就见不少人听见慕珏所言,议论纷纷。
他眸中隐隐藏有一丝笑意,却还是眉心微蹙,做出不认同的模样,不急不缓阻止道。
“四兄,阿瑶年岁还小,你怎能说这些话?,岂不是要坏了她的名声?”
少年郎轻轻将拉住他衣袖的柔夷握住,又故作不经意地让气得直眉楞眼的清河王瞥见。
他的语气温和且笃定,“你今日所言,我定会如实回禀给二兄,请他来定夺。”
二兄二兄,又是二兄!
这么多年,慕衍但凡有事,便张口闭口就是二兄,他如今都这般年岁了,当真还好意思去东宫开口告状?
慕珏看着他们自然交握的手,眼都红了。
他心浮气躁,也?有些后悔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话?。
可再一见?苏瑶下巴扬得高高的,娇娇俏俏的粉脸微红,看向他时警惕又恼火,偏偏乖巧地任由慕衍那个伪君子牵住她的手,心里的火苗就蹭蹭蹭往上窜。
“你!”
慕珏当即就想将那点事儿都抖出来,但又下意识看看四周,住了口。
到底还是被慕衍点醒了。
若是此事再闹下去,当真会让阿瑶的名声跟慕衍彻底绑到一起。
到底是长了几岁,耐性多少长了点,慕珏深吸几口气,忍得额角青筋直跳,硬着头皮上前揖手赔罪。
“阿瑶,是我的错,方才不该信口开河,胡乱说话,都是我的不是,你且莫要生气,我当真是有要紧事要跟你说。”
苏瑶起初根本不理他。
可慕珏像是转了性,一而再,再而三地高声赔礼请罪,里子面子给了个十足。
四周的人一看,都当此事已了,陆陆续续地散去,并没有什么人嚷嚷闲话。
苏瑶此时还不知,这是因着慕衍与她之事早就在洛京尽人皆知,都道是长宁县主与六殿下早晚必成佳偶,无?甚稀奇的缘故,反而以为是慕珏这般姿态奏了效。
难免气消了几分?。
欸?这人还会跟自己赔礼?
少年身后先探出朵颤巍巍的娇艳牡丹,又露出张精致皎洁的面容,苏瑶心里的好奇一时压过气恼。
前世今生加上话?本里,慕珏都是个一点就着的爆竹脾气,口不择言,居然还有他这般跟自己赔礼的一天。
小娘子语气不太好。
“你先说说看,到底是什么事?”
慕珏看了眼她身前的少年,“阿瑶,你先随我来,我就告诉你。”
苏瑶犹豫了下,望向慕衍,眸子亮晶晶的,软声央求。
“六郎,你陪我一道去?”
慕衍才要点头,就听见慕珏断然道,“我要说的,就是与老六有关,阿瑶,你不能带他一道。”
与慕衍有关还不能带他一起,那岂不就是要在背后说他的坏话。
苏瑶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她慢慢从慕衍身后绕出来,乌浓长睫轻扇间,形状姣好的杏眸潋滟含光。
“四殿下,我记得这样的话?,延载五年、六年、七年,连着三年,你好似每年都与我说过一回,可每次,都是你在背后——”
顾及到慕衍的名声,她缓缓扫过四周,见?偶有好奇张望的人触及她的视线都假装低头,就压低了声。
“可每次都是你编排了假话?来污蔑六郎,我还以为你去年不曾来过,已经消停了,合着只是晚上了一年?”
慕珏急声道,“这次我当真有证据的!”
慕衍听着这话?,只稍稍用力握紧了掌心的小手。
他垂着眸,一如年少被指责时一般,脊背笔直,静默以对,像是一株任尔东西南北风,唯独不肯折腰屈就的青竹,玉骨宛然,也?不为自己辩解。
倒让苏瑶原本熄下去不少的火星,又蔓延了起来。
慕珏也忒会挑软柿子捏。
他就只会欺负慕衍么。
细细软软的尾指轻轻勾了下握住它的掌心,以示安抚。
小娘子没有留意到少年耳尖猝然变红,只蹙着眉看向慕珏,“以往你每次也都说有证据,可次次都是你在污蔑他。”
慕珏想反驳,可想起往事,却又实在没脸说出口。
见?他哑口无言,又想到慕衍这些年的不易,一股莫名的滋味涌上了苏瑶的心头。
她肃起小脸,真心实意地疑惑道,“难道是六郎待你不好么?他一直唤你四兄,恭敬有礼,更是处处忍让你,从不曾背后说你坏话。可你倒好,总也看不惯他。”
像是认定了慕珏在扯谎。
慕珏默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火冒三丈,几乎要跳起来。
“阿瑶,”他咬牙切齿,强忍着,“我此次当真是有人证的,你一见?便知。”
“若是这回仍是我冤枉了他,他让我如何赔礼道歉,负荆请罪,我都照做,绝无?二话?。我敢保证,这回绝对不是我冤枉了他!”
“我才不会信你。”小娘子毫不迟疑。
慕珏没想到自己话?已至此,她竟还是如此直言不肯信任自己,倏地就用力掐住自己的掌心,脸庞涨红,连身形都晃了晃。
苏瑶才不管他,撇撇唇角,就拉了下慕衍,好声好气道。
“六郎,我们走,我只信你的,才不信他的胡乱编排。”
可被拉之人却还站在原地。
苏瑶不解地挑挑眉,就见慕衍侧脸看她,目光柔和?专注,温声道,“阿瑶不若听听四兄想说什么?”
少年唇畔旋出好看的弧度,如春风般。
“我自是身正不惧的,只四兄这般笃定,说不定便是被人蒙骗,你我一道去,也?可与搬弄是非之人对质个分?明。”
慕珏攥紧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假惺惺!”
什么人啊这是,苏瑶是真的不高兴了。
可她抿抿唇,琢磨了会,还是听了慕衍的话?。
心道,且看一会慕珏怎么赔罪丢脸才好。
一路上,慕珏都沉着脸,把他们两人领到了人迹罕至的洛水边。
河畔清风阵阵,撩起丝丝缕缕垂落的柔软柳条,晃出细微的窸窣声,偶尔还有鸟儿窜入林中。远远望去,上游的草地上还扎了不少七彩帷帐,丝竹宴饮声隐隐约约,也?混在了风中。
可这些苏瑶都注意不到了。
她有些讶异地盯着候在此处的少年,觉出几分?眼熟来。
“你是……”
“县主,我便是去岁上元节时,给你送牡丹灯的卢九郎,卢忱,不知县主可还记得?”
清秀温文的卢九郎面带苦笑,上前行礼。
苏瑶眨眨眼,这才发?觉,他走起路来,竟是一瘸一拐的。
小娘子细细回想了会儿,才想起好似有这么个人,但多少有些不确定。
毕竟那晚,她虽说觉得送灯的郎君生得温文好看,还与六郎私底下说过几回,但更吸引她心神的,还是那盏做工精巧的牡丹灯。
没几日就忘记自己夸过的郎君生得什么样了。
她侧过脸去看慕衍,小声询问道,“六郎,我记不大清了,你看,这是上元节送我盏牡丹灯的那位郎君么?”
慕衍见?她竟是一副想不起来的模样,看着她时便弯了弯好看的眉眼,唇角微扬。
他仔细打量了几下,“约莫是有几分?相似的。”
“可我记得,给我送灯的郎君,走起路来,好似……”
苏瑶及时住了口,面色讪讪,毕竟当面点出人家的短处,实是有些不妥。
小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她轻咳一声,描补着,“卢郎君可是近来不小心伤了腿,可看过医师?我阿耶麾下就有几位医师,正骨手艺很好,我也?可以让兄长或是六郎为你引荐一二。”
到底拿过别人的好处,苏瑶客气询问几句,只觉得他有些可怜,大好年岁,生得也?俊,竟成了个瘸子,这辈子大约是没希望入仕了。
却不想,慕珏冷笑一声。
“大可不必!”
他一把将卢忱扯到了两人面前,沉着脸道,“阿瑶可知,卢郎君的腿,就是你身边这人令人打断的?”
“就是因为,你多看了卢郎君几眼,他心里吃味,便私底下让人活生生地将好好的郎君打成了个瘸子!”
作者有话要说:苏瑶:……折花给我看,还说我戴的花不好看?!(猫猫生气)
苏瑶:还欺负六郎!(猫猫炸毛)
慕衍:阿瑶,不气不气(熟练顺毛,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