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苏瑶所想的一般。
接下来的几年,只能用风平浪静来形容。
太子阿兄恢复如常人,又得了承熙帝的允准入朝听政,数年间,得了一众大臣的敬佩赞叹,东宫储位稳如泰山。
林美人则是一直幽居在漪澜殿养病,据说是受刺激太过,心性恍惚,已经认不清人。虽说承熙帝未曾放弃她仍在寻医问药,但到底已经翻不出多大的水花。
至于慕衍么,则是长住齐王府,一心向学。
苏瑶平心而论,倒觉得他与太子阿兄越来越像了。
只不过像的不是眉眼相貌,而是心性。
他如今待人处事周全稳妥,见者无不如沐春风,这点简直与太子阿兄一脉相承,以至于朝中也常常有人夸赞起太子阿兄时,便也会顺带提起齐王府里?还有一位六殿下。
再加之他博闻强记,才思?敏捷,常得韩御史等老臣称赞,在学子士林中的名声也是传得深远。
只除了承熙帝仍不待见他。
慕珏才比他大两岁,早早就被赐封为清河王,慕衍如今却仍是被人称一声六殿下。
苏瑶倒不在意这些虚名地位。
自那年的上元夜出游,她在心底就将他当做寻常兄长一般,这些年两人越发熟稔亲密,每逢佳节良时,慕衍便会出现在凤仪宫,接她一道出去玩。
延载九年三月春,上巳节。
苏瑶早早就起了身,坐在妆台前,等着月枝和流霜给?她梳洗上妆。
只因慕衍早几日便说了,会来接她去城南看马球。
“月枝,你说,这盒胭脂的颜色会不会太重了?”
煦煦春光里?,明亮妆台前。
雪肤乌发,如芙蓉花般艳冶动人的小娘子正摆弄着几只螺钿小盒,浅黛的柳眉微微蹙起,显然是拿不定?主意。
“上回?我擦了些出门,六郎时不时便看我几眼,我还以为是这胭脂好看呢。”
“结果呢,他送我回?宫时,欲言又止,特意背着人,递给?我张帕子,说我这胭脂色擦得重了。”
苏瑶想起前事,咬着唇,郁闷不已,皎皎如月的面容上现出几分气?恼来,是多年娇生惯养才有的无忧无虑。
流霜噗嗤一下笑出来,“县主,您做什么要相信六殿下的话,您哪回盛装打?扮,他没皱眉的?依婢子瞧,他呀,是一点都不懂女儿家的这些装扮事。”
月枝仔细端详了下,也是点头,“婢子也觉得这颜色娇艳,县主擦起来再好看不过了。”
“真的?”苏瑶拿过靶镜仔细地瞧。
周围一圈的婢女都不住点头,七嘴八舌凑热闹道,“县主肤色莹白,这般艳色擦起来才最好看呢!”
“就是就是。”
“郎君们打球骑射还成,哪懂这些胭脂花粉的。”
也对,苏瑶又有了信心。
慕衍就是书读得多了,越发像韩缜那老头,看不得她们这些年纪正好的小娘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自己凭什么要听他的。
小娘子挑挑眉,拈出朵半开?的含苞牡丹,别在鬓边,两眼一弯。
“去将我新制的石榴裙取来。”
苏瑶心里?憋着一口气,她偏要穿得耀眼夺目,还要让慕衍看着不可。
……
一出凤仪宫,苏瑶就看见不远处的站在柳树下的笔直身影。
正值三月,柳枝染绿,柔柔垂落。
被徐徐春风那么一吹,便轻拂过树下人的衣角。
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站在树下,青衫束发,眉眼如画,身量颀长,清隽挺拔,已经隐约有了些青年的影子。
他听见动静,唇角噙笑地转过身,待瞥见步履轻快的女郎红衣灼灼,娉娉婷婷而来,便稍稍蹙了下眉。
被苏瑶看个正着。
她撇了撇唇角,只作没看见。
等两人一道上了车。
车厢摇晃间,苏瑶瞥他一眼,轻咳两声,故意没话找话。
“六郎没有带上防尘的巾帻,是今日不上场么?”
马球场再是泼过了油,那些郎君们跑起马来也是尘土飞扬,不带上巾帻,一日下来怕是满头黄土。
他又最爱洁净,没换巾帻,应当是不会上场了。
慕衍唇边含笑,目光从乌黑云鬓上颤巍巍的娇艳牡丹,滑落到她颊边的致致粉晕,便不自在地别开眼去。
他简短道,“四兄今日会上场。”
原是慕珏会去,苏瑶恍然大悟。
自从被太子阿兄修理过一通,慕珏见着慕衍就是吹胡子瞪眼的,偏他又学乖了,只一味地扰人不动手,难怪慕衍烦他烦得紧,一般不与他一道。
心中疑惑得解,她看慕衍这副看不得她的样子,就更是不舒服,磨了磨牙,皮笑肉不笑地问他。
“六郎,你说,我的新裙子好不好看?”
慕衍显然看出她的不悦,慢慢敛起了笑,静默了一瞬,略略颔首。
这算什么,敷衍她么?
苏瑶蹙起眉,觉得心里?不甚舒坦。
不知怎的,非想得慕衍夸赞一句不可。
这些年的相处,她早就摸清了慕衍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心念一动,计上心来。
小娘子慢慢挪坐到挺直如竹的少年郎身边,眼睫浓长如鸦羽般,轻轻.颤了颤,她抿紧丹唇,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一角。
软软糯糯低声,“六郎,六兄,你说,到底好不好看?”
慕衍垂下眼帘,视线不经意地,自小娘子攥住他衣袖的柔夷上一掠而过。
一抹笑意浮现在他昳丽的眉眼间。
“阿瑶又在撒娇?”
而后轻轻屈指,在她光洁的额上敲了一下,带笑道,“我可不是二兄和苏郎君,你撒撒娇便会都顺着你说话。”
他不会么?
苏瑶心里?才不信,只一昧低着头,泫然欲泣,“这石榴裙可是司衣房费了许多功夫才制好的,裙角缀着的米粒大小的……”
少年只含笑听着,衣袖遮掩下,不着痕迹地摩挲着方才触碰到她的指节。
显然是很知道她的小伎俩。
苏瑶软声软气?地说了一通,见慕衍无动于衷,蓦得泄了气?。
她将手中的袖角一甩,坐的远了,冷着脸,小声嘟囔抱怨。
“月枝她们都说好看的,怎么你总是觉得不好,难不成六郎觉得,小娘子们都得素素的才好看?”
明明不是这样的。
苏瑶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年岁长些后,第一次挽起高高的云髻,额心描上花钿,长裙曳地,出现在慕衍面前时,他怔住半晌儿,眸中分明划过一抹惊艳之色。
慕衍好脾气地任她抱怨,将一碟点心端到小娘子面前,轻哄几句,唯独就是不肯松口。
偏在此时,车到了城南,停了下来。
车外老远就传来了孙十郎大大咧咧的嗓音。
“一看见齐王府的车架,我就知道,一定?是六殿下接了县主来,怎么着,我们打个赌?就赌你前几日得的那匹枣红马如何?”
这种事有什么可打赌的。
苏瑶怎么都没得着慕衍的准话,正不高兴呢,又听见孙十郎在拿她说事,唰得一下就揭开车帘,瞥向不远处的几人。
挑着眉,轻飘飘道,“你们在拿什么打?赌呢?也算我一个?”
被搅合了好事,孙十郎本要哭丧脸,可一望见车内露出的那张芙蓉美人面,肩膀一抖,就扯扯唇,装出个笑,比哭都难看。
他三两步过来,扶着车架点头哈腰,就差没给苏瑶直接跪下赔罪了。
“县主,我们这不是,在说……在说您这不马上就到了么!”
孙十郎当年被这位长宁县主好一通打?,至今还心有余悸,这会儿被逮个正着,一个劲儿地跟车里稳坐着的少年郎打眼色,指望他开?口帮忙说句话。
可慕衍的视线都落在气鼓鼓的小娘子身上。
这么些年的相处,他早就惯于在不经意间,留意着苏瑶的一举一动,细细思?量着她的每一分情?绪,似乎是下意识地,他只想看见这个由他护着的小娘子露出娇俏笑靥。
当然,若是只对他一人笑便更好了。
此时也不例外。
慕衍起身下车,又伸出手将带着点气,别过脸去,不愿意分给?他眼神的小娘子扶了下来。
少年略略侧身,便挡住场上诸多儿郎们投来的或炽热、或隐忍的灼灼视线。
他动作轻柔地替苏瑶带上帷帽。
又略略俯下身,温声道,“阿瑶今日的衣裙夺目齐楚,此时此地,再没有哪家女郎能如阿瑶这般光彩照人,我这般说,可能高兴些?”
说的这么勉强,又没有诚意,有什么可高兴的。
苏瑶忍不住翘起唇角,压抑住语气里?的笑意,又强自扬起下巴别过脸去不看他,“也就勉勉强强吧。”
顿了顿,她又状似不在意地补充道,“这袭石榴裙本就好看,不是六郎说了才好看的。”
见慕衍点点头,算是认了她的话,苏瑶笑弯了眼,这才将方才之事抛诸脑后。
小娘子的心思?变得比六月的天都快,她想起自己来时的打?算,软声道,“等会儿看完马球,我想去西市转转,六郎今日得空么?”
慕衍明了,“今日是想去买朱钗脂粉还是花草衣裙?”
“都不是,我想给姑母挑件新的绒毯,铺到她插花时的几案上。左右六郎又没有事,陪我一道去……”
这两人说着,一道往观赛的高台去了,竟没一个搭理孙十郎的。
被无视的孙十郎咽咽口水,凑到指使人停靠车架的郑培身边。
“我这是被县主和殿下轻轻放过了?”
郑培笑得肩膀都在抖,他拍拍孙十郎的脊背,谆谆善诱,“县主在,殿下不会留意你,殿下在,县主不会拿你怎么着,所以,你说呢?”
孙十郎露出茫然神色,倒是跟他一块来的周五郎若有所思?。
等郑培安顿完车架再回?来,就凑了上来。
“郑兄,咱们都是殿下这一条船上的,您也给?我们透个准信,殿下跟县主,现下这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一旁的张四郎也是蠢蠢欲动。
“要说起来,咱们殿下可也到了该议亲事的年岁了,我家里可就有长辈琢磨着,想往齐王府送人了呢。”
郑培放眼往高台处望去,远远的,就看见,台上最好的座次上,那两道坐得极近的身影。
“什么关系?”
他笑得多少有几分看热闹的意思。
“也就是襄王终于隐约察觉到几分自己的心意,神女还毫不知情的关系。”
到底是熟人,郑培说了心里?话。
“若是你肯信我,便管好家里?的子弟,千万别往长宁县主跟前凑。当然了,也别打歪主意往殿下跟前送人。前几日,齐王府里?可才打?死了个爬床的婢女。”
孙十郎嘶了声。
“不过是个自己送上来的婢女,看得上就收用,看不上就赶出便是,殿下他下手能有这般狠?”
周五郎简直恨铁不成钢,下了大力拍了拍身边这么多年都没开?窍的糊涂郎君。
“你真当殿下都跟你似的心慈手软啊?你也不想想,当年与我们一道欺负殿下的那几家纨绔,现下为什么都在洛京销声匿迹了?”
……
那群人嘀嘀咕咕的,苏瑶丝毫不知情。
宽阔平坦的马球场内,锦衣劲装的郎君们正骑在马上,在向高台致意,个个挺直腰身绷起脸,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台边的乐师们也都铆足了劲,欢快高昂的龟兹乐曲才起了个头,就已经声闻九霄。
都是知色慕少艾的年岁,不少儿郎都在偷偷摸摸往台上小娘子们的方位望去,暗自下定?决心,一会要好好表现,好俘获小娘子们的芳心瞩目。
尤其以一袭红衣,灿若朝霞的长宁县主收获的视线最多。
苏瑶早就习惯了旁人各式惊艳的目光。
她不仅毫不在意,还坦荡荡地将场上的郎君们挨个扫了一遍。
若是看见俊朗好看的,衣衫别致的,还要饶有兴致地多看上几眼,以至于发现自己被瞩目的那位郎君往往面红心跳,忍不住将腰板挺得更直几分。
慕衍微微蹙眉,仔细替身边小娘子将面纱再放下几寸,“要扬尘了,阿瑶且遮着些。”
苏瑶的目光打?了个转,还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眼熟之人。
倏地就看见了在最后方,金辔玉鞍,朱衣张扬的慕珏。
可那人连看都没往台上看一眼。
她也只当没看见。
也不知怎地,他们这些年不知怎地,越走越远,早就不复儿时关系亲近。
似乎是自那年他指使人去打了慕衍开?始?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苏瑶也没多想,她跪坐在厚厚的茵褥上,伸手拈过一枚林檎果,瞧那果子青里?透红的,煞是可爱,这会儿便有些意动。
可唇上还有胭脂呢。
苏瑶叹口气,在心里?默念,回?宫还有,回?宫还有,她要忍住,忍住……才恋恋不舍地将果子放了回?去。
慕衍只看她一眼,便猜出这小娘子意欲何为。
他从袖中摸出枚错金匕首,有条不紊地将果子切成均匀小块,插上根银签子,递给?了她。
交接的刹那,略有薄茧的指尖状似不经意间,轻轻擦过了小娘子纤白娇嫩的细指。
后者几乎一无所觉。
苏瑶显然是习惯了他这般悉心照料,只接过来时,多看了那匕首两眼。
“六郎怎么天天都带着它,我都看得眼熟了。”
她撇撇嘴,几年都没做梦了,若不是慕衍还有这几样与话本中暴君相似的爱好,她都快忘了那个话本里的故事了。
毕竟如今的慕衍,绝不是话本里的暴君。
“习惯而已。”
慕衍淡声道,看出她的不喜,不动声色地将匕首搁置到不起眼处。
马球场正是激烈之时,郎君们你追我赶,时不时便高喊助威,苏瑶瞧着有趣,凑到郎君身边,与他嘀咕起哪队赢得彩头的可能性更大些。
“我瞧着,还是慕珏的赢面大。你瞧,那几个郎君都有点畏手畏脚的,反倒是慕珏队里?的那几个,仗着有他在,都放开了手脚。”
说着说着,她突然好奇起来,“说起来,这回?的彩头是什么?”
慕衍思?量了一瞬,“听郑培说,好似是姚家新养出的牡丹花。”
姚家牡丹?
爱花的小娘子扼腕叹息,“那般娇贵的物事,落到慕珏手里?,可不就是糟蹋了?若是他送去给卫娘娘还好,若是搬到他的清河王府去,只怕是没几日,就花残香消了。”
她随意感慨着,却没想到,不多时,输赢已定?,分明与她久不来往的慕珏竟是将那姚家牡丹,送到了她的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苏瑶:我的裙子最好看,不接受反驳(猫猫傲娇)
慕衍:默默挡住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