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算到了东宫。
苏瑶拍了拍冻得发红的脸,两手哆哆嗦嗦的,一门心思只想赶紧去屋里。
她去拉慕衍的衣袖,吸吸鼻子,催促他快些。
“我们快些走,走快点,阿兄一定就在暖阁等我们。一路上那么冷,我手都冻僵了,我们快些过?去,也好暖暖身子。”
慕衍甫将提着的琉璃灯递给宫人,就被她扯得晃了下手臂,只得好脾气地跟上。
很快就进了暖阁。
“阿兄?”
苏瑶一进暖阁,被春风般的暖意包围住,整个人倏地舒展了开。
她将斗篷系带扯开,随手丢给宫人,探头探脑地唤了一声。
可一入目就是慕珣正坐在花梨木桌案边,左手持文书,右手在唇边握拳,正轻轻咳嗽。
像是在竭力隐忍住不肯咳出声。
小女郎眉头皱起,三两步走到慕珣身前,抱住他的手臂,一连声问个不?停。
“阿兄现下还总是咳嗽?可有医师来看过??那药可都用完了?”
不?应该呀,苏瑶咬着唇想。
前世阿兄用了药,可是好得极快,若不是后来出了意外,怎么看都是已经恢复如常人一般。
慕珣始终含笑望着她,等她问完,才?拍拍她的肩头,若无其事道。
“我无事,只是这两日天寒,吹了点风,阿瑶不必焦急。”
顿了顿,他又道,“可不要告诉你姑母,免得她再担忧。”
是这样?
苏瑶狐疑着,又从上到下打量他几眼,见他气色尚可,才?勉强点点头,放开了他。
慕珣温声招呼着两人,“来,阿瑶,六郎,你们过来坐。”
等苏瑶和慕衍围坐到桌边时,慕珣看了看两人,便道,“你们也是听了宫里的传言,才?跑到东宫来的?”
那可不,苏瑶点了点头。
慕衍犹豫点头,才?道,“若是二兄为难……”
“不?为难的。”
慕珣温和打断他,斟了热茶推给他们。
苏瑶捧起青玉茶盏,轻抿一口,枣茶甘甜甘甜的,她忍不?住弯了弯唇。
可一想起正事,口中的茶便没了滋味。
“阿兄,林贵妃这般闹着,陛下会不?会真?的将六郎送到漪澜殿去?”
小女郎眉心紧锁,双目灼灼地望着慕珣。
慕珣道,“陛下虽说宠她,但皇子归属,又不?只是家事。朝中多的是大臣看不?惯贵妃的行事,若是纷纷上书进言,便是陛下,也要好好考量一二。”
“可……”
苏瑶期期艾艾,欲言又止,她想起曾听宫人说的,关于当年林贵妃进宫之事,不?也是那么多人反对也成了?
可这话却不能当着慕衍的面说。
她瞥了眼身侧的小少年,见他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大约也是在发愁。
毕竟,即使慕衍不?知话本里的故事,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林贵妃这次小产,说不定就把怨恨都寄在阿兄和他身上,明摆着就是想拿他出气。
苏瑶心里叹口气。
她转着杯子玩,低声道,“那些大臣当真?都会进言么?”
慕珣笑了笑,“阿瑶在太学这些时日,应当了解些韩御史的为人。你猜猜看,如若韩御史知晓陛下要将六郎送去林贵妃哪里,他可会阻拦?”
那可太会了。
苏瑶咂舌,韩御史那种老古板,只怕是气性上来了,一头撞死在含元殿都有可能。
他本就厌恶女子多事,对林贵妃更是看不?顺眼,又最是爱才,毫不掩饰对慕衍的欣赏。
若是得知自己好不容易得了的好苗子要送去给人糟蹋,那可不是要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而朝中其他人,也多有看不?惯林家的。
对了,林家……
苏瑶脑中灵光一闪,登时有些坐立不?安。
她想起件旧事。
前世她重病垂危,缠绵床第之时,有人弹劾林家与乌桓有勾结,还拿出了他们互通的证据。
为此,林贵妃脱簪请罪,在含元殿外跪了一天一夜,可最终也没能保住林家,她也为此一病不?起。
而话本里,似也是因此,承熙帝才?将慕衍交于她抚养,以示盛宠未衰,又是想给她留条后路。
这么一想,苏瑶就拿不定主意了。
不?说别的,她将此事告知太子阿兄,阿兄未必相信,如若问起她从何而知,她自然无法交代。
况且,若是弄巧成拙,重复了话本里的故事,岂不?是自己反倒助了林贵妃一臂之力,将慕衍推进火坑?
小女郎满心纠结,盯着茶盏,一动不动,连慕珣唤她都未听见。
直到慕衍轻轻推了下她,才?疑惑转头。
“六郎你推我做什?么?”
“二兄问你今晚要不?要歇在东宫。”慕衍眸色澄静。
那是自然的了,苏瑶听着外?间风声呼呼,点点头。
这么冷的天,再半夜回凤仪宫去,岂不?是要了她的小命,便是传了步辇来,也挡不住无缝不?钻的寒气。
慕珣起身,去吩咐人为他们两个准备屋舍。
苏瑶还在想方才的事。
她眨着眼,试探地问慕衍,“六郎,你说,若是林家这会出事了,林贵妃还有心思要争你过?去吗?”
小女郎的一颗心高高提起。
若是他不?会被林贵妃虐待,不?会长成暴君模样,她定也不?会再针对于他。
“林家出事?”
慕衍细细咀嚼这几字,却并不?看好。
“若是林家果真?出了事,陛下定会不?顾众人反对,强行将我记到林贵妃名下,好让她得些宽慰。”
苏瑶:“……”
慕衍猜得可真准。
话本里不?就是这样。
小女郎泄了气,连背后垂落的乌黑发尾都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
她唯一能想到的一条道又被堵死,却还要强装着轻松不在意的模样,劝慰当事的慕衍。
“阿兄方才都说了,他会想法子的,你莫要担心。”
虽然担心也没用。
苏瑶攥紧手里的青玉盏,勉强扯扯唇角,“再说了,我阿耶他们也要回京了,他也一定会替你说话的。”
慕衍本就不?报很大希望。
但见她还在竭力劝慰自己,心里一暖,便附和地点了点头。
见她笑得勉强,小少年动了动唇,很想说自己即便去了漪澜殿,也未必会吃亏。
但阿瑶应当是不喜欢听的。
慕衍不?动声色地思索着,没有出声,只是替她将茶盏再满上。
香甜热气袅袅升起。
而在离洛京百里之外?,临时扎起的行军大帐正燃着灯,床榻边小几上的药碗里,升腾起的药气却是苦涩辛辣的。
敬国公苏览正在拆开洛京送来的急信。
他年少时也曾是洛京闻名的英俊郎君,如今虽已从军多年,又是两个孩子的阿耶,但依旧是剑眉朗目,不?减当年。
烛火结豆,光线渐弱。
他头也不?抬地将榻边悬着的三尺青锋抽出,反手一挥,斩落烛花,信上的字迹便清晰起来。
恰好苏兼正揭帐而入,拿来新到信件。
“阿耶,这是姑母动用了暗卫送来的,想来必是急事。”
他接过苏览手中的利剑,指尖轻弹湛湛剑锋,笑道,“阿耶倒是顺手,古有用宰牛刀杀鸡,今有您拿三尺剑挑灯,倒是趣谈。”
苏览未曾搭理长子的闲话,只将苏兼递来的信展开看过?,便皱起眉。
“看来我们需得提早回去。”
他将信递还给苏兼,沉声道,“林贵妃以命相挟,要陛下将六殿下送去给她抚养。”
“养就养呗,”苏兼无所谓道。
“您才受过?伤,说不定便是陛下那处的手脚,还管他作甚?他爱将儿子给谁养便给谁养,左右被养死的,也是他的儿子。”
苏览拧眉看他,满眼不悦道,“冷箭之事你我尚无证据,身为臣子,怎能对陛下口出怨言?”
“臣子?陛下?”
苏兼语气嘲讽地重复一遍。
“则昭,你心性偏了。”苏览皱着眉道,似有失望。
这话让苏兼的玩世不?恭之态渐渐收起。
他的视线寸寸扫过榻边药碗,冷笑两声,蓦得将已入鞘的剑抽出,手腕翻转间,剑指洛京方位。
有些话,苏兼自知事以来,就积攒压抑了许多年。
这会被阿耶斥责,简直是不吐不?快。
“阿耶,苏家是对大桓一片忠心!可陛下呢?处处猜忌防备,姑母当了皇后,他便抬举出林贵妃,表兄生了弱症,他从未急于寻医,就连阿瑶……”
苏兼咬牙切齿起来,“阿瑶自小被养于大昭宫,说是恩宠,是姑母怜惜,难道陛下就没有半点将她扣为人质,威胁阿耶之意?”
听长子提起女儿,苏览面色柔和一瞬,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不?意长子竟是积怨至此,一时沉默。
苏览的发妻去世得早,幼女又养在宫中,他常年留宿军营,把长子丢给二弟抚养,只时不时想起时,会把他拎到军中操.练一番。
父子二人,着实有失亲近。
他又素来寡言,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见阿耶不曾打断他,苏兼想起这么多年与胞妹的分离,越发不?平。
“若是您当时拥立的是齐王,他不?也曾心仪过姑母?若是——”
这话却被起身的苏览打断。
久经沙场的敬国公只一个照面,便将长子手中的剑夺了下来。
哐当!剑收入鞘。
“则昭,四周虽都是我的亲卫,却未必没有旁人的耳目,你这般激动,夜间高声,难不成是想将我们一家人的性命断送于此?”
苏览拍了拍长子的肩,示意他坐下说话。
苏兼气过?了头。
他的眉心跳了又跳,才?勉强压抑着坐了下来。
却还冷着脸,眸间彻寒,如一把锐意风流的剑,全然没了在京里时翩翩世家子的温柔蕴藉。
“则昭,你既知苏家位处艰难,便更不该口无遮拦。”
苏兼挑了挑眉。
苏览从容道,“帝王猜忌,属实常见。即便当年齐王上位,也未必会全然信任苏家。”
苏兼不为所动,反唇相讥,“那依着阿耶之言,我们便该忍着?即使陛下这般待我们,也要将命奉上?”
“并非如此。”
苏览道,“冷箭之事,不?过?仅是推测,你便将此事认定于陛下身上。凭一时意气行事断言,便难免容易为人所利用。”
“更何况,你当真?不?知六殿下若是被林贵妃收养,于你姑母和表兄而言,有何影响?”
沉默了好一会。
苏兼才抿了抿唇,不?情不?愿道,“林贵妃有了争储的底气,难保不?会针对姑母和表兄费尽心机。而她即便再怎么磋磨过六殿下,日后也能名正言顺打着孝道的大旗胁迫他,坐上太后之位。”
“既然如此,你当如何?”
“当即刻返京,立阻此事,”苏兼顿了顿,“还应发信回京,分说厉害,劝动其余大臣一道上书谏言。”
苏览再度拍拍长子的肩,“既是如此,你便安排下去吧。”
“可阿耶,你的伤?”
苏兼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碍事,不?过?是麻痹他人。”
苏兼瞥了眼慢慢渗出的血迹,又见阿耶面色如常,唇角一抽,只得出去安排。
很快,沉闷的沉重马蹄声踏破飘落雪片,往洛京而去。
苏家父子今夜注定不?得眠。
而在大昭宫的含元殿里,承熙帝也是对着烛火彻夜难眠。
他才?从林柔那回来。
自从慕衍的身世显露后,林贵妃便再不?肯让他留宿,即便是今夜她失血过?多,虚弱地歪在榻上,也要强行背过?身去,驱赶他离开。
这叫他如何不?痛心。
承熙帝仰靠到身后的凭几上,开始仔细回想当年之事。
好像也就是某年的中秋佳节。
他被林柔丧女后的哭哭啼啼扰得不?耐烦,又喝了些酒,瞧见个小宫人,眉眼轮廓,竟是与林柔和苏皇后各有几分相似,正躲在林子里趁夜拜月,心思一动。
谁知也就那么一次,便得了六郎。
承熙帝想起那个眉眼俊美的小少年就有些头疼。
到底要不?要将他交给阿柔抚养,承熙帝始终没有拿定主意。
一边是心尖上的贵妃,力排众议才迎得她入宫,疼宠多年,另一边则是为数不多的子嗣……
夜色深了。
东宫的暖阁里,慕衍端坐在桌案边,修长手指缓缓翻动面前书页,右肩却是一动不动。
慕珣偶尔抬眼,这才?发觉小女郎已经倚在六郎的肩上睡熟了。
他起身,出门去催促宫人尽快收拾好。
再回到屋里,便轻声问道,“我将阿瑶抱到软榻上,六郎也好歇上一会?”
慕衍长睫颤了颤,抬眼看向?兄长,左手轻轻摆了下。
拒绝之意明显。
慕珣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他将纸笔拿到桌案上,落笔写上几字,递到慕衍面前,赫然是一行劝慰之语。
慕衍看着纸上说卫家许诺会相助,便微微蹙了下眉。
若是卫家愿意相助,宫中流言出来后,卫贤妃可是从未踏足过凤仪宫,这可不像是有相助之意。
但二兄又不?会骗他。
正思索着,他肩头睡熟的女郎动了动,竟是倏地滚了下来!
下方就是尖锐的桌角。
慕衍心跳都漏了一拍。
当即伸手去接,好险才没让苏瑶的脑袋磕到桌案上。
小少年这才?缓缓松口气。
苏瑶迷迷糊糊的,也醒了过?来。
可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被慕衍紧紧抱在怀里,耳边就是他急促的心跳声。
她眨了好几次眼,才?茫然地撑着慕衍的胸膛起身,眸子里还氤氲着刚刚睡醒的水雾。
一抬头,就看见太子阿兄正含笑看着他们。
“我这是睡过去了?”
苏瑶有点懵。
她不是正在想慕衍之事,还在琢磨前世和话本里前后关窍,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法子,能起些效用。
怎么就睡过去了?
怎么还醒在慕衍怀里?
小女郎倏地想到早先的话本情节,脸又红了下。
另外两人还在看她。
苏瑶假做无事地坐直身,装模作样地伸手捞过?茶盏,想润润喉。青玉茶盏都到了唇边,她才发觉自己居然忘记倒水。
慕珣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瑶:“……”
太子阿兄向?来举止有度,她还是甚少见他笑得这般开怀。
但是,如果被笑的不?是她,就更好了。
小女郎撇了撇唇角,有些气又有些恼地将杯子搁回桌上。
慕衍眸中也浮现出笑意,眼里盛满细碎璀璨的光。他自红泥小炉上提起茶壶,将温热的茶水注入杯盏中。
苏瑶打算硬气地拒绝。
可随即就见慕衍将杯盏推到了太子阿兄面前。
原来不是给她的?
苏瑶懵了一瞬。
小女郎早就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慕衍对她的照料,这会儿见他这般行事,整个人颇有几分不?知所措。
敢情他的第一杯茶是要给阿兄的。
苏瑶心头涌上莫名滋味,有些了然,有些别扭,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可下一瞬,这第二盏枣茶便被推到了她的面前。
小女郎别过脸去,只当没看见。
可暖阁炭火太旺,她又睡了好半晌儿,这会儿嗓间干干涩涩的,那枣茶汤又是太子阿兄特意备下的、她冬日里最爱喝的……
香香甜甜的气息不住地往鼻子里钻。
苏瑶心一横,索性低下头,避开另外两人的目光,双手捧着茶盏,小口小口地抿着,眉眼都满足得弯成一双小月亮。
“时辰不?早了,方才宫人说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你们去歇着吧。”慕珣笑着打了个圆场。
两人一道告退。
东宫里给他们安排好了相邻的隔间。
苏瑶临关门时,雕花门忽然被小少年伸手挡住。
她偏过头,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眼里的疑惑如有实质,“六郎有什?么事么?”
这是有事要找她?
慕衍掀了掀唇,欲言又止。
一阵风吹来。
苏瑶打了个寒颤,往门内缩了缩,只露出个脑袋望着他,很想催他快些。
廊上悬着的风灯被吹得摇摇晃晃,也吹起了小少年身后的淡青发带,昏黄烛火还照亮了他唇畔的浅浅笑影。
苏瑶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开口,只是目光澄明地望着她,就好声好气地赶人。
“六郎若是无事,也早些回去安置了吧。”
她可是困得要睁不?开眼了。
苏瑶作势要关上房门,这回没有被阻拦住,她利落地卡上门栓。可等她才要往内室走,就又听见笃笃笃的规律叩门声。
这是有完没完了。
苏瑶恼了。
她一把将门打开,皱着眉问他,“六郎到底要说什么?又何必吞吞.吐吐犹豫这半天,有话当说便是。”
慕衍也知自己这般不妥。
他抿了抿唇,有句话已经在心底酝酿半天,压在喉咙里痒痒的。
苏瑶见慕衍似是真有很重要的话要说,神?色一肃,困意都没了不?少,竖起耳朵来听。
难道是他有什?么法子打消林贵妃的念头?
可等了许久,却只见小少年慢慢垂下眼睫,温声道,“阿瑶早些休息吧。”
苏瑶沉默了一会儿。
随即,慕衍就眼睁睁看着,小女郎几乎用上了十分力关上门,力度之大,显然是恼了他没事找事。
他笑了笑,也转身往自己房内走去。
雪夜难行,有她作陪,他其实是想说句多谢,可想了又想,阿瑶大抵只会敷衍地笑笑,道是不用谢。
可她与自己之间,又何止是一句多谢所能道尽的。
屋外?的人心思重重。
屋内的人很快入睡。
可等到夜深,重重锦帐里,陷在松软被褥里的小女郎就又开始不?安稳起来。
而含元殿里,承熙帝也终于做出了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苏瑶:睡觉不积极,思想有问题!(猫猫含泪哈欠)
慕衍: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