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给你?来养?”
承熙帝面色复杂,“阿柔,你?平心而论,当真会愿意抚养六郎?”
当然不愿!
林柔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
可她摸了摸自己已经恢复平坦的小腹,整个人就倏地垮了下来。
再想到兄长差人递来的信,无一字关切,只交待她无论如何要将那个小孽种夺来,自己抚养,日后她与林家才能得个依仗,林柔眼里就淌下泪来。
“我的孩子没了,三郎,我们已经没了两个孩子,三郎,再不会有了。”
林贵妃满眼绝望,“可你却在我们的女儿才没了的时候,与别人有了孩子……”
这话说得承熙帝不自在地别过脸。
“你?不想让那个孽种消失,那就将交给我来养!”
林贵妃蓦得直起身,扯住承熙帝的衣袖,字字泣血,“你?把他的生母杀了,赐死那个勾引你?的贱人,再让他认我为母。我就不计较许多,也把他当亲生子来养。”
承熙帝接住她,额角青筋浮现,却一直没给准话。
良久才将她放回榻上,又替林贵妃掖了掖被角,低声道,“你?且让我再考虑考虑。”
林柔其人,他最是清楚不过,将六郎交给她养,怕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承熙帝即使再不喜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郎君,却也没想过要磋磨他,毕竟也是他的血脉不是。
他顿了顿,不知如何面对林贵妃,转身出去,打算先?去含元殿处理?些政事。
可承熙帝前脚刚走,林柔就睁开了眼。
她拉着脸,指使床前站着的婢女珍珠,“去,把妆奁里的那只错金匕首拿来。”
珍珠犹犹豫豫,“娘娘,婢子瞧着陛下并没有明言拒绝您,又何必行?此极端手段?”
“你?懂什么?”
林柔想到兄长林盛送来的信件,冷笑道,“再过不了几日,敬国公苏览就要回?京了,若是不能再逼得三郎亲口应下此事,可就难了。”
她接过匕首,眼神癫狂,不怕疼似地在自己腕上深深划上一刀。
汩汩鲜血流出,林贵妃唇角带笑。
这怎么比得上她连着失了两次孩儿的痛?
太子,苏家,还有那个孽种,都是他们害得自己如?此,谁也别想置身事外。
林柔心满意足地阖上眼,入耳便是婢女们惊慌失措的尖叫疾呼。
“来人啊!娘娘出事了!”
……
林贵妃自残之事,才一日,就在宫里传开。
也传到了凤仪宫里。
听说她以死相逼,想要抚养慕衍,苏瑶当即就皱起了眉。
话本里的暴君最后就是被林贵妃抚养的,虽是不知他都经历了什么,但?看暴君那般扭曲多变的性子,怕是就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更何况,苏瑶倏地想起个话本里的细节。
【旭日初升,昭阳殿里,窗棂上嵌着的琉璃玉石色泽瑰丽,璀璨夺目。
可内寝的那顶重锦芙蓉帐里,依旧是静静悄悄的。
“陛下,该上早朝了。”内监在门外低声催促道。
困倦不已的苏瑶被吵醒,闭着眼捂起耳朵,就要往暖和的所在钻。
可钻了一会儿,她觉得不对劲了,迷糊中眨开眼,就对上头顶那人玩味的打量目光,吓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醒了?”暴君撩起她的青丝把玩,嗓音微哑,“那便替朕更衣。”
他揭开被子起身,里衣松松垮垮,露出锁骨处大片玉白,看得苏瑶不住避过眼。
“羞什么?”年轻俊美的帝王漫不经心地扯开衣襟,“朕可从不曾如此作态。”
想到暴君逼迫她所为的那些荒唐行?事,苏瑶冷着脸咬紧唇,面容一阵青一阵红。
她心不在焉地替暴君更衣,却在看见他背上密密麻麻的伤痕时顿了下。
除去她昨夜泄愤故意抓破的新鲜血痕,还有许多陈年旧痕,倒像是……倒像是被人鞭打过,还不止一回?。
察觉身后人怔住,暴君回?过身,心情甚好地俯下身,在她唇畔落下一吻。
“朕的小雀儿,今日怎么这么乖?”
他想了想,轻笑暧昧道,“那我夜里早些回?来?”
直到见女郎彻底冷了脸,暴君才敛住笑,将她一把带进怀里。
“瑶瑶,”他的掌心按在女郎纤细腰后,用力掐起抬高她小巧的下巴,眸色沉沉,“记得等我回?来。”
言罢,暴君缓缓俯身向下……】
苏瑶面色红了一下,急忙打断思绪。
她撑着下巴,眼神古怪地看着正在替自己讲解文义的小少年。
“六郎,以前在冷宫里,有人打过你?吗?”
如?果没有的话,那鞭伤,十有八.九就是在林贵妃那得的了。
慕衍抬眼静静看她,似乎是不明白她怎么忽然问这个问题。
被他专注的目光看得不自在,苏瑶本就还想着话本内容,心虚之下,蓦得伸手,捂住他那双琉璃似的眼。
见他毫不反抗,小女郎用空着的手飞快揉了揉自己发热的脸颊,才又松开他。
她还倒打一耙。
直起小腰板,与小少年平视,理?直气壮地问道,“你?刚刚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只是有些不解……阿瑶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慕衍摇摇头。
“冷宫里本就人迹罕至,又怎会有人打我?”
就连唯一一个趁夜而来,神色猥琐贪婪的,也早被他砸破了脑袋,丢进深井里。
少年眸色微暗,只是此事,不可说出来,免得吓坏了她才是。
那应该就是林贵妃做的。
苏瑶默然片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话本是从苏家出事,她被暴君囚进昭阳殿,成了他的金丝雀开始讲起,偶有些前事细节,却也不能推断出详细情景。
譬如慕衍是几岁时被林贵妃夺走,又是遭遇了什么,她都无从得知。
唯一所知的,便是囚禁她的那个暴君,喜怒不定,暴戾恣睢,与眼前这个温和言辞的小少年,简直有天壤之别。
这得是吃了多大的苦头,才能让慕衍的性情扭曲到那种地步,苏瑶心弦一颤。
“太子阿兄和姑母他们,一定不会让你被林贵妃抢走的。”
小女郎陡然伸手,拉住了慕衍的衣袖,信誓旦旦道。
也绝对不会让你成为话本里的暴君。
苏瑶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话本里的他不为人知,受尽凌.辱,才长得性情歪曲,这世阴差阳错,让他提早正名,想来定会有所不同。
小女郎眉眼弯弯,一目不错地凝着他。
慕衍垂眸看着攥紧自己衣袖的小手,微微扬起唇,低声道,“我也信二兄和母后是真心待我的。”
小少年不似苏瑶乐观。
毕竟那日承熙帝连看都不曾多看他一眼,又怎会在意他的死活。
太子和苏皇后再护着他,可承熙帝才是天子,一朝天子若是一意孤行,又有谁能保得住他。
慕衍抿紧了唇,觉得心口有些闷。
他忍不住想,即便是二兄与母后都不能保住他,他也不会怨憎他们。
要怪也只能怪,他现下实是太弱。
手中无权,属下无人,才会任人鱼肉,仅此而已。
唯一可惜的,是林贵妃定不会再让他与凤仪宫之人亲近。
尤其是这位苏皇后养大的长宁县主。
苏瑶见他静默下来,只当他也是忧心忡忡。
小女郎心里叹气。
别看她说得笃定,其实也是止不住地担忧。
只不过现下他们两人年岁小,又没有法子左右承熙帝的决定,除去等待消息,也确实没有什么能做的。
苏瑶略一思索道,“你?若是实在担忧,不如?我们去找阿兄,问问他是如何打算的,也好心中有底。”
他们两人在此再怎么担忧也无用,还不如?去问问太子阿兄。
说做就做。
苏瑶站起身,也不用婢女动手,自顾自地从熏笼上将两人的披风都搂抱过来。
把竹叶青的那袭丢到慕衍身上,她三两下将件浅鹅黄的软毛斗篷系到脖颈上。
“这会儿都快天黑了。”
慕衍往更漏处望了眼,不甚赞同。
“我们提着琉璃灯去,”苏瑶毫不在意,“若是真的太迟了,就歇在东宫里,左右阿兄肯定会帮我们安顿好的。”
她见慕衍迟迟不动,便将他怀里的披风拿过来,抖展开,胡乱将系带在他脖颈上系好,就拉着他的衣袖催促他起身。
“你?若是再不动身,才是真的要晚了。不过是去趟东宫,速去速回?便是。”
有什么软软温热从颈间飞快擦过,慕衍浑身绷紧一瞬。
他见苏瑶决心如?此,只得起身附和她。
只是临出宫门时,小少年还是回过头看了眼,迟疑道,“我们可要跟母后说上一声?”
苏瑶看了看身后一大群簇拥他们的宫人,满不在乎地翘翘唇角,“有这么多人跟着我们,姑母也不会担心的。”
事实上,他们前脚出了宫门,苏皇后就得了消息。
她正扶着额,为着林贵妃要死要活之事烦心,闻言,也只是道,“那便随他们去,只带够了人便是。”
莹云跪坐在她身后,替她按揉着太阳穴。
“娘娘,您说,”莹云对好学聪颖的小少年素来有好感,忍不住多问一句,“陛下当真会将六殿下交给林贵妃抚养吗?”
“他倒是想。”
苏皇后冷笑一声,“当年闹得那般难堪,都要接林柔进宫,这会她要死要活,又怎会舍得。六郎在他眼里,只怕是连林柔的一根手指头都不如?。”
莹云倒抽口气,也是想起当年之事。
“可我偏不让他如?愿,”苏皇后拂开婢女的手,将案上信笺展开,“需得让兄长早些进京,若否,二郎一人只怕是支撑不住。”
她似是又想起什么,蹙眉问道,“贤妃那处可有回?信?”
见莹云摇了摇头,苏皇后露出个淡淡的嘲讽的笑。
“卫家莫不是改了心意?”
在苏皇后说起卫贤妃时,宜微殿也是一片阴云惨淡。
卫贤妃将信笺团成一团,丢到了地上。
这于素有才名,温婉端庄的贤妃来说,实在是稀奇事。
婢女战战兢兢地将纸团拾起,想要放在桌案上,却被贤妃出声制止。
“拿出去,烧了。”
卫贤妃怎么也想不到,原本跟卫家人交待稳妥的,要助苏家替慕衍正名之事,竟是有了反复。
也不知是哪个自作聪明的,提议要卫家静观其变,若是苏家与林家能斗个两败俱伤,他们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别以为她看不出来,卫家那些野心勃勃的,是还打着要推四郎上位的主意呢!
病弱才好的卫昭仪坐在下首,见族姐面色难看,试探道,“阿姊,是家主又改变主意了?”
卫贤妃语气不善,“何止!他们甚至要你?我想法子能拿到二郎的脉案,好寻了高明医师,看看他寿命几何。”
这分明是打起了东宫储位的主意。
卫昭仪吓得小脸发白。
她只是卫家的旁支女儿,胆小怯懦,因生得貌美,去岁才被送进宫,仗着卫家地位得了个昭仪位,但?至今都未能承宠,向来处处以卫贤妃马首是瞻。
这会儿吓呆了,也只会问,“那我们……”
“他们在宫外,你?我在宫内,还能如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卫贤妃长叹口气,怎么也没想到,才不过几月,她那个阿耶,竟是萌生出这般野心。
慕珏有几斤几两,她这个生母如?何不清楚。
也说不定,他们就是打着这个主意。
天子无能,贪图玩乐,可不就是他们这些外戚大展宏图之时。
只是不知,卫家到底发生何变故,竟会改变如斯,卫贤妃蹙眉思索着,不得其解。
……
落雪时,向晚的天际也是灰蒙蒙的。
苏瑶与慕衍,一人提着盏琉璃小灯,不紧不慢地走在宫城夹道里。
他们挑了条人少的近道。
四处的雪将声响都吞没,只有他们一行?人踏在雪上,将之踩实的咯吱窸窣声。
虽是套上了绒套,不多时,苏瑶还是觉得手心发凉。
她侧脸去看,就见摇摇晃晃的昏黄烛光将慕衍的面容晕染得暖意融融,他唇角噙着笑,像是个寻常天真明朗的俊美少年。
苏瑶忽地想起太子阿兄送他们的那对球杖,许是来年春天,他们不止可以一道去捶丸,等到上巳寒食,还可以看慕衍和阿兄他们一道去打马球。
柳絮纷飞的好时节,少年鲜衣怒马,飒沓流星,定能成为洛京一景。
而这一切的前提,便是不能让林贵妃夺了他去。
苏瑶抿抿唇。
她觉得心上沉沉闷闷的,有些透不过气。
林贵妃不止又蠢又坏,还极为心狠。话本里,根本不等暴君即位将她赐死,她就一头撞死在承熙帝棺椁上,随承熙帝而去。
对自己下手都那么狠之人,定会使出百般手段磋磨慕衍。
只怕那话本里的鞭痕都只是冰山一角。
小女郎视线落到远方,想得入神。
她还不曾注意到,自己渐渐将对慕衍的戒备,都转移到对林贵妃的厌恶上,待小少年的态度比之先?前,大大不同。
慕衍却是立即便察觉了。
他不知苏瑶的转变何来,只以为是她喜欢的,便是自己维持着的,如?慕珣那般温润君子的模样。
见苏瑶冷得不住缩手,便蹙了下眉,主动将她手中的提灯接了过来。
“给县主拿个手炉来。”他吩咐着身边人。
苏瑶心里想着事,便顺从地被他安排着。等到手中被塞进个温热物事,才醒过来神。
这天气实在有些冷。
她抬起头,就见沉沉夜色压在他们的头顶,如?有实质。
“六郎,你?以前在冷宫里,冬日里都是怎么过活的?”苏瑶蓦得问道。
慕衍默了一瞬。
被这么一问,他就想起了那些曾经在废弃宫室里艰难挣扎的日子。
再看看手中工匠耗费心血才制成,千金一盏的琉璃灯,心里忽然生出些恍如?隔世之感。
小少年说得轻描淡写,“冷宫里有许多破败屋舍,门窗拆下,点燃了,也能取暖。”
苏瑶轻声唔了一下,并不是很信。
但?慕衍显然不想说,她也就没有再追问。
大约是很苦的吧。
小刀子似的风吹在面上,苏瑶捂了捂脸,心想,一定是她见都没见过的苦。
本以为小县主最爱刨根问底,会继续追问,慕衍扬了扬眸子。
他思索不出苏瑶问起的原因,便主动道,“冷宫里的确很苦,但?都已经过去了。”
尤其是,在冷宫遇见她后……
苏瑶点点头,忽而扯住他的衣袖,指着前方,弯唇对着他笑,“六郎你看,阿兄让人给我们点了灯,一定是先行?的宫人告知了我们要来。”
慕衍顺着她指的方向去看,果然见着东宫门外,密密麻麻悬着的盏青纱风灯,数量足足比平日多上一倍,灯火通明,照彻雪夜。
明明此时夜色沉沉甸甸,暗沉如?渊,四周风雪交加,彻骨寒凉。
前方却有灯火如昼,以待来人。
小少年心头像是被什么击中一瞬。
他侧过脸,垂眸看向身旁最是怕冷,却心甘情愿地陪他在雪地里走了一路的小女郎,她正笑得眉眼弯弯,像个小月亮。
刹那间,心里积聚的低沉情绪一扫而空。
这般寒夜寂寂,但?却有她同行?。
小少年蓦然笑开,眉眼染光,仿佛那些明亮的烛火都被揉碎了,悉数撒进他的眸中。
作者有话要说:苏瑶:呜呜呜,他好可怜啊(猫猫头哭泣)
慕衍:开心(心里烟火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