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经入了冬,夜间苦寒。
一夜过去大半,慕衍房里的炭火约摸是熄了。
苏瑶觉得有些冷。
她见床上的小郎君缓缓坐起身,就挤到榻边,将薄薄的丝履甩脱到地上。
又三两下将慕衍盖着的外层薄被剥过来,都裹到自己身上,只露出一双在昏暗光线里依旧熠熠生辉的姣好眸子。
“六郎你往里去些,不是应该还有床薄被么?”
慕衍坐起,乌黑的眸静静地看她一眼,从床榻内侧抽出未用的薄被,却没有加盖到自己身上的丝被上,而是披到了苏瑶身上。
晨起的嗓音微哑,却也还是温和的。
“也快到我要起身的时辰了,县主怕冷,这薄被便给县主披上吧。”
苏瑶眼睛一弯,抿着唇笑,梦里的后怕感便消散了些。
她裹得严严实实,窝在慕衍的床榻上,看着他起身穿衣,用银钩把帐幔悬起,出去取了火种,重新燃起炭盆,取来热水洗漱……
小女郎自幼便是由着一堆宫人簇拥着伺候起身,微微扬起下巴,便会有人送上温温的花露让她漱口,略略抬眼就会有人捧着精致的瓷盂,上前接住她吐出的花露。
苏瑶托着下巴想,原来慕衍每日是这般收拾起身的。
慢条斯理,有条不紊,进进出出,窸窸窣窣,让苏瑶觉得新鲜。
被人一目不错地盯着一举一动,对方双眸灼灼,慕衍起初是有些不自在。
可被盯得习惯了,动作便从容许多。
他洗漱过后,重新打来热水,从壁龛里取出未曾用过的巾帕,浸湿后递给了床榻上裹得圆滚滚的团子。
“现下还太早,我这没有花露,县主不介意的话,且先擦擦脸?”
苏瑶从被中探手,接了过来,仔仔细细地在脸上蹭了蹭,又从被中递还给他。
她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并未意识到慕衍与太子阿兄一般,都是承熙帝的子嗣,是皇子,此举隐隐有把他当宫人的嫌疑,很是不妥。
慕衍则是不会觉得不妥,他从善如流地接过,随手丢回铜盆中。
左右还会有人来收拾的。
见小县主并没有说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噩梦的意思,慕衍便跪坐到书案旁,展开书册纸笔。
身姿修长的小少年只着了件素净交领长袍,巴掌宽的同色腰带勒出了清瘦腰身,像是三春月抽出的新柳。
他当然好奇苏瑶都隐瞒了些什么。
但转念一想,又有些释然。
小县主定然不会将秘密告诉他,而他也不过是阴差阳错机缘巧合,恰巧得了县主、娘娘的青眼,才能入太学读书。既然如此,专心学业,日后能有所依恃,才是迫在眉睫的要紧事。
说到底,现下他的筹码太少。
摇曳烛影里,小少年眸色微暗。
未曾被发带束起的细碎绒发垂落额边,在昏黄光线里映出隐约的青影,越发显得少年容色如玉,神情莫辨。
苏瑶原本是故意提早一刻钟,来叫醒慕衍,好趁机扰他清梦,还想问问他有没有做过什么稀奇古怪的梦。
可见到慕衍神色清明地起身,收拾,读书。
那话就问不出来了。
屋外北风簌簌,吹彻瑟瑟寒枝,屋内三足云雷纹铜鼎的银丝炭渐次红透,小小耳房里温暖如春。
被这热度一烘,苏瑶昨夜本就睡得不踏实,困倦不已,这会儿就止不住地点起头来。浓密纤长的羽睫像小扇子,一扇一扇的,在皙白雪肤上投出的淡影也是颤颤巍巍的。
迷迷糊糊中,苏瑶觉得,桌前端坐的慕衍,慢慢就变成一个,两个,三个……
等到天色渐明,外间宫人起身有了动静,慕衍便放下了手中书册,缓缓走到床前。
他早就发觉小县主睡着了。
只是没想到她这会儿都还醒不过来。
回想起素日里被叫醒的小县主总是有些起床气,他伸出欲推的手就迟疑了下。
慕衍的视线滑落到小女郎因着熟睡,粉粉嫩嫩的面颊上,见那丝被半掩着,便轻轻替她拨了拨。
不知怎地,指尖不经意擦过娇嫩肌肤时,他倏地心念一动,很想戳戳那软糯的一团。
小少年站在床边,犹豫了会,将唇都抿成一线。
可最后还是没能下手。
他闭了闭眼,俯身将床上的小女郎连人带被一卷,一举抱起,尽量轻手轻脚地将那么一大团从耳房抱到正寝居里去。
期间似乎有什么物件掉落的脆响。
慕衍回转时,俯身从地上捡起枚铜匙。
大约这就是打开耳房与正寝相连那道隐门的锁匙。
他寻思了会儿,似是想起什么,眸光流转间便取出了印泥,将锁匙的关窍纹理都拓印下来,再用清水将之清洗干净,又丢回隐门的另一侧。
如此,小县主醒来时,便能拾到锁匙了。
慕衍将拓印下的纹理折好,藏到袖中。
他想,有了这图样,再寻个借口,托人将这锁匙复原一枚,也就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需得隐蔽些。
不可教县主得知才是。
……
苏瑶再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半阖着眼,被宫人伺候着洗漱更衣,她已经将梦见的噩梦都抛诸脑后。
阿耶当然不可能出事。
连话本都说阿耶此次没事。
苏瑶坐在妆台前,随手指了几样首饰,身边的宫人便替她取来足以搭配的罗裙丝履。
她闭着眼,任由着月枝替她细细敷上些润肤的凝脂,脑海里天马行空地转着念头——
眼下的慕衍显然与话本里的暴君大不相同,等回头让太子阿兄和姑母替他请了封地,早早送他去就藩,大约就能打发了他。
“县主一会儿是要去东宫?”
月枝将盛满凝脂的螺钿妆盒收好,柔声问道。
“自然是要去的,”苏瑶想到太子阿兄托人送来的口信,眼睛弯弯的,“阿兄不是说,给我寻了个上好的球杖,开春后好教我捶丸么。”
太子阿兄这会儿都还有心思在琐事上,可见阿耶定然无事,小女郎心里再次笃定道。
“那您可要带上六郎一起去东宫?”流霜随口道。
“这话奇怪,我为什么要带上他一道?”苏瑶皱皱眉。
“我瞧着这些时日您走到哪,都把六郎带上,就猜呀,您这回也会带他一道去东宫。”流霜不以为意道。
苏瑶:“……”
原来在别人眼里,她与慕衍居然这般相熟了?
苏瑶有些讶异,抿了抿唇,旋即一股莫名的滋味涌上心头,若说是厌恶倒也未必,但也着实称不上什么欢喜。
她想起今早之事,突然发觉——
自己好像的确与慕衍走得近了些。
慕衍到底还是有可能成为话本里的暴君。
她可不能掉以轻心。
苏瑶长睫微敛,“带他做什么?阿兄送我球杆,又没有他的份儿。慕……他不是喜欢读书么,便让他留在凤仪宫读书好了。”
月枝与流霜对视一眼,都察觉到县主骤然的情绪变化,却也没多说,只默默取下熏笼上的斗篷。
一行人出了凤仪宫。
洛京冬日的风像小刀子似的。
苏瑶披上云纹织锦羽缎斗篷,再捧着错银梅花纹手炉,被一众宫人前后簇拥着,往东宫去。
东宫暖阁里。
太子慕珣倚坐在熏笼旁,正在翻看文书,听说她来了,便让人将苏瑶引到这来。
暖阁里铺满软软的西域绒毯,踩上也无声响,四壁挂着历代名家的书法拓字。
苏瑶打眼一扫,就瞥见堂中最显眼的所在,挂着一幅字迹格外稚嫩的竖轴。
“阿兄怎地还把我前几年写的字挂在墙上,怕不是羞我的。”
她小声抱怨着走过去,却是翘起了唇角。
“阿瑶习字初有小成,便写了字赠予为兄,为兄可不是视若珍宝,需得时时赏玩?”
慕珣放下文书,想起那年的场景,就笑了起来,“当年阿瑶肯将第一幅墨宝赠我,则昭可没少吃味,我将这字挂于此,他每次来时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苏瑶弯弯唇,已经看见桌案上摆着的锦盒了,径直便往黄花梨平案桌边走去,边打开锦盒边问。
“这便是阿兄给我寻的球杖么?”
“咦?这是一对球杖?”
“另外一支是我寻来给六郎的。”慕珣很是自然地答道。
他疑惑道,“六郎怎地没一起来东宫?”
给慕衍的?
苏瑶突然觉得这球杖不够好看了。
她是刻意不带慕衍出门的,甚至都不曾让人去叫他。
小女郎背对这慕珣,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玩着锦盒的锁头,连碰都不想碰那球杖一下。
怎么姑母和太子阿兄都对慕衍这么好?
倘若慕衍注定是个白眼狼,注定将来会长成话本里的暴君,他们的一番心意不都白费了么?
小女郎蓦得觉得心口有些闷。
尤其是她已经尝试过,发觉一旦涉及话本之事,她便说不出话来,显然是冥冥之中,告诫她天机不可泄露。
她不能将慕衍会有的转变,告知给至亲之人。他们根本就无从知晓,话本里的慕衍究竟是何等喜怒无常,独断专横的暴君。
苏瑶开始觉得心口紧得难受
慕珣早便察觉小女郎陡然沉默下来。
他站起身,过来将盒中的球杖取出,温声道,“我特意找了工匠,在球杖上雕琢上你喜欢的牡丹,芙蓉等等纹样,还镶嵌了些上品珠玉。这般精美的球杖,阿瑶还不喜欢么?”
苏瑶咬着唇不说话,却还是接过来,点了点头。
“还是阿瑶因着六郎吃味了?”
慕珣温温一笑,语气淳淳,“六郎与你年岁相仿,你们日后一道去捶丸,岂不是有了个伴?”
“阿兄……”苏瑶抬头看他,犹豫道,“你和姑母都待他那般好,若是他日后不是好人……恩将仇报又该如何?”
慕珣听懂了她的话意,略略一挑眉,显然是意外幼妹竟会想得这般远。
“阿瑶,”他指了指四周悬着的卷轴,“你瞧,这纸上的墨迹可是非黑即白?”
苏瑶眨眨眼,不太明白他想说什么。
慕珣继续道,“可人却不是非善即恶。”
“善恶转换,常常不过是一念之间,善人偶然行恶事,恶人动念施仁德,皆不过是一念之间。在此之前,谁都不能妄下断言。”
他摸摸苏瑶的发顶,浅浅而笑,“六郎为人如何,我们与他相处时日尚且不长,难以断言。但他年岁不大,日子还长,便是一时行差踏错,也未必没有改过向善的可能。”
苏瑶听得专心,微微仰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循循善诱的兄长。
袅袅氤氲的松柏清冽香气间,素衣玉簪的温润青年站在她的面前,亦是在垂首看她。
他的语调悠远且深长,如山间暮鼓晨钟般,含笑问她。
“阿瑶觉得,为兄说得可对?”
太子阿兄说的对么?
苏瑶蹙着眉,脑海中似是有什么在翻涌,一直到从东宫离开,都没有给他一个确切的回应。
慕珣不以为忤。
反而是临别时,不急不缓道,“阿瑶回去想想便是,倒是这球杖,为兄需得拜托你捎给六郎了。”
回去路上,苏瑶捧着手炉,若有所思。
难道自己果真是因着那话本对慕衍有了偏见,即使他现下种种表现,与话本中的暴君差距甚远,也会下意识地觉得他不过是装出的?日后极可能仍长成个暴君模样?
可那话本之事,又的确不是空穴来风。
将将登上芙蓉池的玉带桥,桥畔梅枝含苞欲燃,小女郎本是满心纠结,见此也心念一动,倏地转了个身。
“清辉殿那处的腊梅树近水,应是开了,我们且去折上几支再回去,等姑母见了,一定会欢喜。”
宫人自然不会反对。
一行人调转方向,往离着太学不远处的清辉殿去。
说起来也就是这般凑巧。
苏瑶不过是临时起意,就恰巧撞见梅林角落里,一群年少郎君正吵吵嚷嚷地围在一起。
这是在做什么?
小女郎眉梢扬了扬,站在回廊上,居高临下地一瞥,当即就定在原地,睁圆杏眸。
那个浑身湿漉漉的,被众人推搡、取笑的清瘦身影,不就是慕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