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 20 章

什么声?

苏皇后蹙眉,起身叫宫人进来,压低声吩咐,“莹云,带人去窗那边看看,可是有什么人在偷听,动作轻些,务必将偷听之人抓住。”

待宫人离开,她亲手替慕珣斟上杯茶,“你才用过药,便急于现身拉拢那一帮老臣,也需注意些身子。”

“阿娘,”慕珣抬眼,“我方才所言出自真心。”

他敛着眉眼,不紧不慢道,“六郎聪慧,年纪小小便知晓护着阿瑶,可见是个知恩图报的。若是那药只是一时之效,我到底好不起来,您便将六郎记到名下,终归是条后路。”

苏皇后勉强一笑,“记名之事且再看看,六郎便先养在凤仪宫,与阿瑶作个伴。六郎的生母也曾求我将六郎养在膝下,你们倒是想到一处去。”

慕珣轻咳两声,慢慢笑道,“我总是要为阿娘,为阿瑶和苏家打算一二的。”

而在窗外,闹出动静后,浑身发抖的苏瑶早被小郎君抱起,躲藏进了廊下假山里。

听着假山外隐隐约约的人声,慕衍松了一口气。

他不知县主都听见了什么。

但见她如此神态,结合前事猜测,只怕是苏家出了什么事,便学着那日在太学,见着太子安抚她的模样,慢慢拍抚几下她的脊背。

等外间渐渐恢复静寂,他动作轻柔地将小女郎从怀中扶起。

轻声问道,“县主,你还好么?”

假山里光线昏暗,但也可见小县主面色雪白,整个人微微颤抖。

方才她到底听见了什么?

慕衍不敢催促,怕再惊到她。

他想起曾经见着宫人替受惊的同伴叫魂的场景,迟疑了会儿,便伸手轻轻揉搓如白玉般小巧玲珑的耳垂。

还凑近了些,忐忑地掀了掀唇,轻轻地、温和地一声声唤她的名字,“阿瑶?阿瑶?”

等了半晌儿,见小女郎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才低声问,“县主方才听见什么了?”

听见什么了?

苏瑶眼中渐渐有了神采。

她听见姑母说,阿耶中了冷箭,说不定还受了重伤,说不定……

要不然阿兄怎么会连夜出京?

惊惧之下,小女郎倏地扑进离她最近的人怀里,不管不顾地紧紧趴在对方温热的怀里,眼眶一酸,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看起来伤心极了。

那是最疼爱她的阿耶,为着她不受继室的气,这么多年都不肯续弦的阿耶,叫她如何不伤心。

慕衍愣住了。

他抿紧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修长匀称的手伸出,又放下,伸出,又放下,最后终于还是犹犹豫豫地轻搭上怀中人的背,轻轻地拍着。

苏瑶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击中心神。

缓了好一会儿,才抽抽噎噎地止住泪珠。

她的思绪渐渐恢复清明,眼神也渐渐坚定起来。

阿耶一定不会有事的。

明明前世,还有话本里,阿耶都会平安归来的,自己不应该把事情想得太糟糕才是。说不定只是受了轻伤,亦或是阿耶装作受伤,又把阿兄叫去,好麻痹指使人背后放冷箭的主谋。

再说了,哭有什么用,她才不会像话本里写得那样,就知道哭哭啼啼。

苏瑶轻轻吸气,撑着小少年尚且清瘦的胸膛站直了身,想到方才自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有些不自在。

明明脸上还挂着泪珠,要落不落的,就开始凶巴巴地恐吓他。

“方才之事,你若是敢告诉姑母或是别人,我一定要你好看!”

慕衍:……

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面前的,仿佛是只哭唧唧、挥舞着小爪子,还要龇着门牙吓唬人的红眼小兔子。

他忍住到唇角的笑意,摸出袖袋里的帕子,递了过去。

苏瑶本想硬气地说不要。

但她摸了摸袖袋,方才把玩柳枝半晌,自己的帕子早就拿去擦手了,只能不情不愿地接过来。

拿人手短,她忍了又忍,支支吾吾低道,“你不许……不许告诉旁人。”

慕衍唇角抽了抽。

明明自己不是第一次见她哭了,旁人见她哭的也不少,怎么这次就非要守口如瓶不可。

他自然不知道,装给别人看的,和自己真地哭出来,对心高气傲的小女郎来说是完全两码事。后者当然不能让人知道,免得让人看了笑话,即使是最亲的亲人都不行。

不过这么一闹,苏瑶再看慕衍时,不由自主添了些亲近。

最狼狈的模样都被他看见了,自己也见过他在冷宫的落魄模样,交换一下,可不就是亲近许多。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将偷听到的消息都藏在心里。

慕衍见她眼睛红红的,又什么都不肯说,便带着她去跟老花匠讨了些热水。

那老花匠一看见跟来的小女郎就垮了脸,心心念念着自己那些年被折了的花。还是小郎君好生与他说道几句,才气哼哼地将水取来。

苏瑶才不管老花匠如何不高兴,她甚至还得寸进尺地点名磨来了几个水煮蛋。

提着水和水煮蛋,在石阶上铺上用过的帕子,两人一起并肩坐到花圃深处,人迹罕至的回廊边。

眉眼俊美的小郎君被指使着,替比他小上些许的女郎敷眼睛。

圆滚滚的水煮蛋温温热热的,被细长如玉的手指拈住,就被迫在小女郎红红的眼圈上打着转儿,轻缓又仔细。

苏瑶半仰着头,从长睫间隙里看去,只觉得慕衍的手指与那水煮蛋倒是一个色。

视线往下,便瞥见袖口处半遮半掩的一道红痕。

心神一放松,她伸手去勾慕衍的袖角,好奇道,“你这胎记一直都这么红么?倒像是朱砂画出来的一样。”

慕衍指尖一颤,他手上滚来滚去的水煮蛋就慢了下来。

静默几息,他试探道,“县主怎知我这是天生的胎记?”

那血痕的颜色太红太艳,浑不似寻常胎记,他平日都刻意遮掩着,尽量不显露于人前。前几日,太学里还有人打趣问他,是不是用朱砂笔的时候,不小心勾上了一道。

怎么县主就这般笃定,他手腕间的这道红痕就是胎记?

苏瑶:“……”

说漏嘴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左下方瞟去,假做随意地说道,“不是胎记,总不能是你把手划伤了?”

慕衍没做声。

他只瞥了眼小女郎紧紧攥住腰间玉环的细软手指,便知她在撒谎。

小县主一紧张,便会握住腰间的玉环。

这等细节,心细如发的慕衍早就知晓了。

他也没揭破,只淡声道,“我生来腕间就有这红痕,倒是县主也曾见过旁人身上有色泽相似的么?”

苏瑶下意识地要摇头。

又马上忍住,眨眨眼道,“我当然见过,那个……好像是……我记不清了,但总是记得是哪家的小娘子手臂上便有,还曾给我瞧过的,所以才会知道你这也是胎记。”

她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时,眼神闪烁得几乎像夏夜里不住眨眼的星子,都被慕衍不动声色地收入眼帘。

他从弯颈錾卷草纹铜壶里倒出些水,润了润干净的帕子,折成细条状的三折,替苏瑶敷在眼上。

“从我记事起,这红痕便是这般颜色了,许是天生的。”

眼前一片温温热热的阴影,苏瑶唔地应了一声,轻轻浅浅地呼吸着。

原本眼周被泪珠蛰得酸酸皱皱,可现在,那些细细密密的刺痛感都在水汽的熨帖下,逐渐开始消失。

视线被挡得严严实实,她侧着脸,只能听见回廊竹帘下悬着的小金铃被风拂动的轻灵碎响。

绷紧的心神蓦得放松下来。

当然也就看不见,身旁小郎君神色莫名,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慕衍撩起一截衣袖,露出殷红如血的一线红痕,他想起第一次在冷宫初遇时,自己见着苏瑶时的情形,还有后来她再来冷宫的场景。

聪敏的小少年心有所感,或许,县主能看上他,委实另有内情。

并不只是为着这张过分好看的脸。

同一日,宜微殿里。

卫贤妃端坐在窗下,纤纤玉指拈着圆润的玉石棋子,正仔细地将古谱上的棋局一一复原。

一旁的宫人替她斟着茶,神色不安地往殿外张望。

宫人嗫喏道,“娘娘……”

“静心。”卫贤妃淡声道。

“可……现下天这么冷,您还让四殿下穿着单衣在殿外抄经……若是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二郎不是说他火气大么,”卫贤妃眉眼不动,轻啜一口茶汤,浑不似担忧模样,“便该如此,也好降降火气。”

“在太学那等地界,都能不管不顾地与人打做一团,没得丢了卫家的脸。便是想为着阿瑶出气,可犯得上自己动手?”

宜微殿外。

慕珏苦着脸,只着了件素白的夹纱单衣,被冻得瑟瑟缩缩的,还不得不颤巍巍地抓住笔,一笔一划地抄写清心诀。

一旁的内侍都心有不忍了。

一迭声地安慰鼓励道,“殿下且快些吧,早些抄完,也好早些进去暖暖!可别冻出个好歹来!”

慕珏吸吸鼻子,总觉得整个人都被彻骨寒意密密实实地罩牢了。

他连嘴唇都是抖的,却还是犟着脖颈说,“连二兄都护着他们,我能怎么办!回头要是冻出个好歹,我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东宫去跟二兄哭!看他心不心疼!”

憋着气才嚷嚷出口,想起重规矩的母妃还在殿里,慕珏的脑袋当即就耷拉下来。

他有什么错,不就是不想让瑶妹妹跟那个来历不明不白的小子那么亲近么,明明他才是跟瑶妹妹一起长大的,怎么她落水病了一场,就开始疏远他了!

都是那个小子的错!

越想越气,慕珏手下不稳,丑丑的墨团就把才写完的纸张洇成一片。

内侍皱着一张脸,忍不住叹气,“殿下您这……可不又得重新抄了……”

慕珏整个人泄了气,生无可恋地趴桌上,哀嚎出声。

……

自那日偷听之后,苏瑶便格外留意起苏皇后的一举一动。

她才不相信阿耶真的会出事,但又不免担忧焦虑。

没有法子能得知宫外的消息,只能眼巴巴地揣测着姑母的神色变化,好探知些大概的可能。

可一连几日,苏皇后都是愁眉不展。

苏瑶看在眼里,心神恍惚,也提不起精神来。

自然就更不想搭理天天凑到她面前,花样百出讨存在感的慕珏。

“瑶妹妹……”慕珏捧着辛苦寻来的彩绘磨喝乐,眼睁睁看着心心念念的小女郎,跟着他最讨厌的那小子一道离开,心都碎了一地。

他不想怪苏瑶,便咬着牙,都记到了慕衍账上。

身后几个卫氏郎君相互对了对眼神,也都没开口,只其中有一个眼珠子滴溜溜转得欢的,寻了机会,私底下去寻了慕珏。

一开口便是,“四殿下可想给那小子点教训?”

……

苏瑶却不知道身后发生的那些事。

她见姑母日渐消瘦,也跟着日思夜想,等到夜里模模糊糊地发了梦,就又在噩梦中惊醒。

自然还是梦见了慕衍。

不对,是话本里的暴君。

苏瑶从枕下摸出方帕子,擦了擦额角,她梦见那暴君掐着她的手腕,带她去看阿耶、阿兄的遗物,逼她认清阿耶和阿兄已经战死沙场的事实。

醒过来的小女郎捂住心口,试图压住过于急促的心跳,细喘个不停。

她在床上枯坐,后怕了会儿,又看看更漏,还有一刻便要到寅时,就悄悄取了钥匙,打开与耳房相连的门。

这回苏瑶没有轻手轻脚,而是直接把已被惊醒却装睡的慕衍叫了起来。

烛影幽暗里,小女郎的声音听起来委委屈屈且理直气壮,完全没有半点扰人清梦的自觉。

“六郎,我做噩梦,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