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四郎推了长宁县主?
太学里一片哗然。
方才众人都在关注慕衍与韩御史的谈话,未曾留意窗边动静,却没想到会闹出此事。
长宁县主何许人也?
苏大将军的女儿,苏皇后的侄女,林蔚都敢当众推她?
哦,对了,上一个行此作为的,也是林家的小娘子,难不成林家教出来的子女都这般张狂无教养,只会动手推人?
慕珏也顾不得别扭了,三两步围过来,急得团团转,一叠声道,“瑶妹妹,你可有哪里伤着了?有哪里疼吗?”
见苏瑶无事,上前就狠推了林蔚一把。
“你们林家人当真是好样的!前脚林茵才推了阿瑶落水,你就敢在太学推她!”
“若是阿瑶有什么不妥,我打断你的腿!”
苏瑶:“……”
方才缩着不敢承认的是谁,这会儿倒横起来了。
苏瑶没出声,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不想附和慕珏,就装作柔弱不胜的姿态,往慕衍的怀里又缩了缩。
可下一瞬就觉得不对。
小女郎心情复杂,慕衍是何人,即使她现下不想要他的命了,他们哪里有这么亲近,怎么能大大方方地窝他的怀里。
苏瑶瘪了瘪嘴,直起身稍稍挪开些,不动声色地跟抱住她的那人拉开了点距离。
慕衍察觉到身上重量一轻,正从袖袋中取出帕子的手就顿了下。
但还是很快将帕子取出,替怀里的小女郎擦了擦泪珠。
怀中的小女郎脸颊微鼓,白皙里透着浅浅的粉,娇柔软糯,似乎一戳就破。
慕衍手下的动作越发轻柔,犹豫着,有些磕磕绊绊地安慰她。
“县主,无事的,莫怕莫怕。”
他当然知道小县主是装的,却还是附和着她,干巴巴地哄了这两句。
小郎君过目成诵,却从没有过哄人的经验,他微微蹙着眉,绞尽脑汁地开始思索,该是怎么个说辞才比较适宜。
她有什么可怕的,苏瑶听得好笑,偷偷摸摸地在他腰间掐了两下,才继续装委屈。
躲他?又掐他?
到底是不懂小女郎的百变心思,慕衍眉心微折,又恢复平静,继续低声哄她。
还好脾气地任由她把自己身上原本平整的衣襟抓揉得皱皱巴巴。
另一厢,林蔚已经被慕珏狠狠地推搡了几下。
一开始他还顾忌着慕珏的身份和他身后的卫家,兀自忍着,只是到底被林家宠坏了,又仗着林贵妃的势,忍不住开始还手。
两个半大郎君,都没个轻重,澄泥砚,凝霜纸,松烟墨,沉漆笔,价值不菲之物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
一直跟着慕珏身边的卫氏郎君倒想拉偏架,可他们平日清高惯了,落不下脸,也不知从何下手,焦急得不行。
各家的小娘子们却没什么心理负担,有几个与苏瑶有些面子情的,还过来跟她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话,其他的则是在一旁三五成群地看热闹。
倒是把韩御史气了个仰倒。
他正欣慰于捡到个好苗子,这会儿见到这些文房之物被糟践,几乎要呕出血来。
多少寒门学子,连纸笔都用不上,倒能让他们这般糟蹋!
为官多年,韩缜的眼光何等老辣,哪能看不出这些少年人尚显稚嫩的弯弯绕绕?
方才林蔚几次三番为难苏瑶,他不开口,一方面真想试试那少年人的才学,另一方面则是苏家与林家如今越发水火不容,可惜太子又病弱,他不好掺和其中。
可现下闹成这样……韩御史举起戒尺用力敲了敲桌面,厉声道,“都给我停下!”
可那两人哪里肯听?
“都住手!”韩缜用戒尺又敲了几下。
与此同时,屋外传来道温润的男声。
“四郎,住手。”
苏瑶眼神一亮,一下子从慕衍怀里挣脱出来,牵着裙摆往门口去。
小郎君怀中顿时空空如也,他怔了下,才提步跟上。
半阖的屋门被推开,转出个面如冠玉的温文郎君来。
素衣玉簪,青衫落拓,周身的气度几乎让人忽略了他的容貌,只觉像是一副空山新雨后,画师醉酒时挥笔落下的泼墨山水画。
一见此人,苏瑶本来是装的,都突然觉得出几分委屈了。
她三两步扑到那郎君怀里,细声细气地唤他,“阿兄……”
屋内众人楞了下,也都上前行礼。
随同众人一道行礼的慕衍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原来这便是东宫太子慕珣。
“哭什么,”慕珣笑了笑,拍抚几下怀里撒娇的妹妹,温声问,“可有人欺负阿瑶了?”
他向来礼数周到,安抚幼妹几句,就走到韩缜面前,亲自扶起这位御史大夫。
“今日偶有闲暇,又想起阿瑶今日要回太学读书,便想来接她一道回凤仪宫,倒是来得唐突了。还请韩御史莫要见怪。”
韩缜此时脸上满是欣喜。
太子是中宫嫡出,品行上佳,他们一众老臣算是看着慕珣长大的,对其向来爱之重之。若非是他病弱,又怎会举棋不定?这回见慕珣身子大好,已然是笑眯了眼。
迫不及待道,“殿下何时大好的,打算何时回朝?我与几位老臣,可都还盼着殿下。上次与殿下所说的……”
慕珣极有耐性,温和地一一应答。
苏瑶这会儿脸上的泪痕都干了,见韩缜握着太子阿兄不撒手,她扯扯慕衍的衣袖,附在他耳边小声地嘀嘀咕咕。
“韩老头对着我们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倒是喜欢太子阿兄。这下好,阿兄来了,我们定不会吃亏了。”
温温热热的气息拂动小郎君未被束起的碎发,有些痒痒的,慕衍稍稍直起身,离远了些。
他很容易就辨别出小女郎抱怨语气里隐隐的自豪之意。
小少年抬眼看了看那位温煦如春风的太子,又将身侧小县主欢喜的神态尽收眼底。
方才县主眼巴巴地央求他背书时,便加速了许多的心跳声骤然平复了下来。
他面无表情地想,这位太子殿下一举一动,的确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县主与太子一道长大,敬佩兄长也是应当。
慕衍垂下眼,陡然觉得心口闷得难受。
像是有什么东西丢掉了一样。
可小县主本就不是他的,也不会只对他一人好。
小少年有些茫然,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心里隐秘的想法,他竟是想要县主只对他一人好么。
可这分明是做不到的。
他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随从,怎么可能让县主只待他一人好。
苏瑶丝毫未曾察觉到身边人心情骤然低落。
她见慕珣言笑晏晏地应对韩御史,过了半晌儿才止住话头,就上前娇憨地挽住他的手臂。
“阿兄是要接我回凤仪宫的么?”
慕珣顿了下,摸了摸她的发顶,又看向孤零零站在一旁的小少年。
“阿兄是来接你和六郎一道回凤仪宫的。”
他伸手招呼着慕衍,“六郎,来。”
见眉眼俊美的小少年乖巧过来,慕珣眼里的笑意更深几分,拂了下他的肩,便对韩御史客气地揖揖手。
“六郎聪慧,却是开蒙晚了,实在有些可惜。日后倒还需劳烦韩御史多多费心了。”
韩御史本就爱才,见太子殿下又替慕衍开口,自然是一口应下。
想来殿下与他一样,也是惜才之人,韩缜老怀欣慰。
“四郎,”慕珣自然没放过那瑟瑟缩缩,尽力减少自己存在感的少年郎,语气转冷,“过来。”
“二兄……”慕珏笑得比哭得都难看。
“是你上课时走神,还用纸团砸阿瑶?”
苏瑶在一旁,如小鸡啄米般点头。
她还扯扯慕衍的衣袖,让他附和自己,皱着脸道,“连六郎都看见了!”
慕珣蹙着眉看了看四弟,也不指望他解释。
“读书需得心静,你如何整日都毛毛躁躁的?便罚你去抄上十遍清心诀,但念在也是关心阿瑶,你才会大打出手,便容后日再交上。到时务必记得让人送来东宫,我会亲自查验。”
噗——苏瑶差点没笑出声。
抄书什么的,可不是要了慕珏的命。
清心诀抄上十遍,还要后天送到东宫,太子阿兄这一出手,可真是了不得。
她抱着慕珣的手臂,忍笑到肩头不住打颤,狐假虎威道,“四殿下可千万别写成鬼画符,要不阿兄可是不认的!”
慕珏哭丧着脸,心如死灰。
原来这位四殿下最怕的是抄书,慕衍听出他们的话中之意,暗暗记了下来。
慕珣并未处置林蔚,只淡淡扫了他一眼,就吓得后者跌坐在地。
苏瑶也没吭声。
等一行人缓缓走到竹帘遮风的回廊上时,她才纳闷问道,“阿兄怎么不罚林蔚呢?”
听了这话,慕衍也微微侧目。
见年幼的弟妹皆是不解,慕珣便招呼着他们近前些,一手一个地将两个小身影牵起。
小少年眼睫微颤,却也不敢拒绝。
“陛下……阿耶他偏爱林贵妃,但凡涉及林家之事,便是我们有理,也不可先声夺人。”
慕珣温温笑着,“便如上次,阿瑶你被推落了水,阿娘气急之下与阿耶争吵,可林五娘还不是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由此可见,争吵置气,并非上上之选。”
“那阿兄是有法子了么?”苏瑶追问。
“阿瑶且先等等看?若我所料不差,过不了几日,朝中便会有人就此事弹劾林家。”
欸?苏瑶疑惑地眨眨眼。
难不成是跟苏家有关的门生故旧?
却是慕衍抬起头,轻声道,“是韩夫子么?”
慕珣挑了挑眉,赞赏地多看幼弟一眼,并未否认,“六郎果真聪慧,不如我们且待几日,看看六郎说得可对?”
虽然太子阿兄基本默认,但是苏瑶却将信将疑。
韩御史先前姿态几乎是摆明了,并不想过多掺和此事,一切秉公处置便可,又怎会为此事上折子。
所以等过几日,果真传来了御史台联合上书,怒斥林家跋扈,教子无方,任由子女公然欺辱陛下御赐县主的消息时,她便将慕衍堵在了耳房。
一回生二回熟,偷偷开了锁,趁夜溜进来的小女郎一丝不自在也无。
明亮烛光里,她跪坐在端端正正、提笔练字的少年身边,撑着下巴歪着头看他,一双眸子眨巴着,熠熠生辉。
“你是怎么猜出来是韩御史会弹劾此事的?”
与此同时,林家得知此事,书房里灯火通明。
满脸阴郁的林茵与林蔚跪在堂下,对视一眼,都恨上了那位长宁县主。
林家家主狠狠将一方砚台砸到林蔚头上,厉声道,“你们若是手脚干净些,何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