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慕珏这么一问,慕衍还没什么反应,苏瑶倒先皱了皱眉。
她三两步站到慕衍身前。
替他挡住了种种惊艳、好奇、轻蔑的打量视线。
长长的织锦发带上还缀着几颗米粒大小的明珠,随着她的动作,在半空中荡悠悠地打个趾高气扬的旋儿。
“我才病过一场,气力不济,姑母让六郎来陪我读书,有何不可?”
苏瑶心里其实门儿清。
私底下她再怎么看慕衍不顺眼,那也是凤仪宫里关起门来自己的事情,哪里能在太学里让他被众人看了笑话。
苏家人没别的缺点,就是护短。
她阿耶是,姑母是,连她和兄长也是。
慕衍今个儿是跟着她来的太学,她就定会让这人全头全尾地回去,连半点委屈都不能受。
被比自己还矮上一头的小县主拦在身后,慕衍垂着眸,视线都落在她乌鸦鸦的发顶,再一次意识到她的确是在护着自己。
波澜不兴的心湖上遽然漾起涟漪,一圈一圈,再也无法平静。
他没出声,却是往前靠近半步。
看在慕珏眼里,就是两人已然情谊深厚,一个愿护,一个甘领。
他攥紧拳,眼眶都有些红。
周围的哪个不是人精,见状就往后半步,以免殃及自己。
更有甚者,已经开始挤眉弄眼地对眼色,看起热闹来。
只有苏瑶不怕他。
从小一道玩到大,她对这个玩伴有几斤几两甚是清楚,但也不想陪慕珏犯痴。
她撇撇唇角,转移话题,“你倒是有功夫在这质问我,你的课业都做完了?”
慕珏根本就没听进去。
他只想把苏瑶身后那道瘦长的身影赶出太学去,再警告他离自己的瑶妹妹远些,可一想到卫贤妃的告诫,气势就颓了一大半。
五指攥紧又分开,才哑声道,“瑶妹妹,我给你准备了几样小玩意儿,你……”
“县主,快到上课的时辰了。”
慕衍温声提醒着,神情没有一丝不耐。
苏瑶瞥了眼屋角更漏,便慌慌张张地领着人往自己的位置去。
今日来讲书的可是御史台出了名的老古板,丝毫不因着他们的身份留些情面,若是被逮了个正着,那可是要罚抄书的。
四周的见无热闹可看,也都纷纷作鸟兽散。
只有慕珏定在原地,狠狠地瞪了小少年一眼。
被苏瑶看个正着。
小女郎还未开窍,只觉得奇了怪了,话本里的事都还未发生,不就是自己不想跟他一道玩闹么,慕珏怎么就跟只乌眼鸡似的,处处针对慕衍?
她叹口气,也没放在心上,招呼着慕衍就到前排正中的席位上坐下。
太学重门第,座次亦是有序。
苏瑶跪坐在屋内最好的座次,连慕珏这个四皇子都要往旁侧次座去,周围人不是没有艳羡的。
但这是承熙帝从前亲口允的,谁也不敢多加置喙。
说起来也是一桩人尽皆知的公案。
当年太子慕珣初初入学时,身边便缀了个小尾巴,哭哭唧唧地扯着他的衣袖不放,还奶声奶气地嚷嚷着,想跟她的太子阿兄一道读书,还要坐在室内最好的位置上。
恰好那日承熙帝来此。
他膝下子嗣少,公主更少,对上这位在宫里长大的长宁县主时,一向多有怜惜,瞧着有趣,又见太子也疼宠表妹,不甚计较,便发了话,让苏瑶坐在这第一等席位上。
不过是个座次罢了。
苏瑶自己未曾放在心上,却不妨碍别人看着刺眼。
譬如今日来讲书的韩御史。
他是乡人举孝廉出身,官声极好清正不阿,也有几分真才实学,偏偏他家中有了个母老虎,就最是鄙夷女子,常自嘟囔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
所以每每看见这独占最好座次,读书却不甚勤勉的长宁县主,都恨不得捶胸顿足,仰头哀叹一通。
苏瑶甚至怀疑,若是给他支笔,定是能洋洋洒洒地当场写出篇檄文来,好用三寸不烂之舌,就把自己赶出太学。
她眼睁睁地瞧着,那白发苍苍的老御史左脚先迈进屋,余光里才瞥见她,眉头就皱紧得能夹死苍蝇。
小女郎不由地撇了撇唇角。
苏家祖上可是连女将都出过,本朝亦曾出过女帝,有谁敢说女子卑贱?这韩老头也太过迂腐。
她只当没看见,随意翻起书卷来。
偶尔一分心,就瞧见身旁小桌上,慕衍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好半天都不曾翻页。
苏瑶无聊,旁观了会儿,就凑过去,好奇轻声,“是哪里有不识得的么?”
淡淡香气袭来又靠近,小少年面色微红,低声回她。
“只略略识得十之五六,所以不解其意。”
苏瑶翻了翻他桌上的那册,疑心他夸大,不过才习字不多时,能识得十之一二就已是不易,便指了几字考他。
却没想到慕衍当真认得。
不只是认得,还蘸了墨,提笔写了出来。
虽然没有积年累月的练习,笔力不够,但也是竭力工工整整的。
她不信邪,又指了些复杂冷僻的。
这才发觉慕衍竟是真有这般天赋,才习字不多时,便能记诵这许多。
苏瑶心头生出些莫名滋味。
既是惊讶于慕衍颖悟绝人,又暗暗开始警醒,怕他早早有了能耐,便成了话本里的暴君,将来会威胁到太子阿兄的地位。
一对小儿女年纪相仿,肩并肩地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分外亲密,可就惹了不少人侧目。
慕珏早就无心读书,只拿眼盯着前方两人,见状更是闷了一口气。
几案上,造价高昂的凝霜纸研妙辉光,墨色一点如漆。
他却毫不顾惜,揉皱纸,团了团,冲着两人就砸过去。
本是想砸慕衍的,却是歪了下,砸到了苏瑶头上。
怒气冲冲的少年当即缩肩低头,心虚十足。
被砸的苏瑶怔了下,冷着脸抿唇回头,却见四周并无异样。
“纸团上有墨迹。”
慕衍心细,俯身将纸团捡起展开给她看。
一看这歪歪扭扭的字迹,苏瑶就知道是谁。
心道慕珏真是纯心找不痛快的。
小县主半点不肯吃亏,将纸张重又团起,扬手就砸了回去。
一下正中低头装读书的那人脑袋。
可被砸的那人却是惊喜抬脸,冲她露出个高高兴兴的笑来。
苏瑶:“……”
失策了,她就不该给慕珏任何眼神。
“四郎真是过分!”
她没有好气地埋怨了句。
慕衍本是见惯了她冷声冷气地称呼那人四殿下,这会儿听到一声脱口而出的四郎,唇边的笑意渐淡几分。
他整理一瞬心绪,指着一字,诚恳求教。
“此字何解,还请县主教我。”
苏瑶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回来。
原来还有她教慕衍识字的一天,小女郎翘起唇角,脸色一下变得生动。
可等看清那字为何,她心情复杂骤然起来,不由自主地多看了慕衍几眼。
“你当真不识?”
小少年一目不错地望着她,缓缓摇头。
苏瑶撑着下巴思索了会儿,才慢慢道,“此字为衍,从水从行,水朝宗于海也,可称之为衍,又有富足之意。”也是你未来的名字。
她顿了顿,到底未曾说完。
衍字其实还有一意——蔓延繁盛,实为多余。
太子阿兄单名为珣,便是慕珏的名也是带玉的。偏偏慕衍的名,说得再好听,德星昭衍,厥维休祥,实则不过多余之意。
单从这名看,便可知话本里,她那位便宜姑丈认回这颗遗珠后,是有多不待见他。
连生父都厌恶他,也怪不得话本里的暴君会长成个性情扭曲的模样,苏瑶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个念头。
“水朝宗于海……”小少年低声道,“百川入海,想来应是极为壮阔之景。”
他虽是这般说,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艳羡之意。
苏瑶怔怔看他,一时出神,想起了话本里的一个情节,说是有一年暴君带她东巡,醉后拥着她去海边观日出……
正回忆着,就又被个纸团砸中。
慕珏这是有完没完?
被打断思路的小女郎皱着脸,有些不耐,捡起纸团回身,看也不看就扬袖砸了出去。
……
一片死寂。
太学里的学子们俱是楞住,视线整齐划一地落到沉下脸的韩御史身上。
只见他花白的胡须微颤着,抖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长宁县主这是作甚,竟是要用纸团砸老夫?”
完了完了,苏瑶身子绷紧,大脑一片空白,却还是硬着头皮站了起来,低头认错。
这回怕是又要被罚抄书了。
她有些绝望地想。
就不知道这次是抄哪本大部头了。
还是她身侧的小少年先反应过来,俯身长揖,不卑不亢道,“夫子容禀,实是四殿下先用纸团砸县主,县主气恼反击,才不小心误中夫子,还请夫子明察。”
“你又是何人?”
韩御史怒气难消,语气更严厉几分,“此处可是太学!哪里轮得到你开口?”
这话是一点面子都不肯留。
简直是赤.裸.裸地将慕衍的尴尬身份摆到明处。
他并非凭借父祖荫爵进来,更不是世家勋贵家的郎君。
学子里有那等胆大的,已经低声窃笑起来,不过是个以色侍主的陪读随从而已,倒是会替主子开脱,竟敢在刚直耿介的韩御史面前多言。
洛京里谁人不知长宁县主极爱繁华悦目之物,便连身边侍候之人,都要挑长相出挑的。
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小郎君,可不就是靠着过分出彩的脸,讨了小县主的喜欢。
尤其是慕珏身后的几位卫家子,素来自诩清高矜贵,唇边的讥讽笑意高高挑起,格外刺眼。
大约是头一次被当众嘲讽,苏瑶明显感觉到身侧的少年似是微微颤了下,却还是勉强维持着俯身长揖的姿势,在替她求情。
小女郎环顾四周,见众人看向维护着她的慕衍时,神情俱是不屑且轻蔑,眼圈倏地就红了,活像只快要炸毛的兔子。
分明是慕珏先挑的事。
真是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