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下的匕首,是慕衍贴身不离之物。
他在冷宫长大,除去足可伤人的蛇虫鼠蚁,还曾遇到因他相貌好,便心生歹意的宫人内侍。
只不过——
小少年静静听着屋内的细微声响,搭着眼帘,冷不丁地想起了某个曾趁夜而来,却被他用石块砸得头破血流的老内侍。
也就是因着此事,他的阿娘悄悄送来了这柄匕首。
因着常年劳作,发间早早生了银丝的宫人出身低微,不识字,更没有什么图谋算计,这一生最大的胆识,便是偷偷生下他,又瞒住了他的存在。
慕衍攥紧匕首,凝神分辨来者身份。
他心中生疑,此处可是凤仪宫,难不成还会有宵小之徒不成。
来人的脚步极轻。
夹杂着柔软衣料曳地的窸窸窣窣声。
声响渐近,慕衍绷紧身躯,只待致命一击,却蓦得嗅到些熟悉的淡淡香气。
识出是何人的小少年:……
他忍住心里的古怪之感,松开手,克制气息变匀长,装作熟睡的模样。
等到那人近前,才悄无声息地睁开一线,从长睫间隙打量这位小县主要做什么。
恰逢夜色侵霜,烛火幽暗,有女郎提珠而来,柔光萦身,皎皎如月。
慕衍面无表情地想,若不是女郎年岁太小,还是偷偷摸摸进来,说不定真让人以为这是什么神仙精魅趁夜来访。
苏瑶此时也是心跳砰砰。
她提着裙摆小步小步地进了屋,攥紧手中的络子,细嫩笋足上只套了层素袜,连丝履都不敢穿。
好不容易才行到床榻边。
她怕这光惊醒了慕衍,连忙将夜明珠塞进了袖中,原本就柔和的光线变得晦暗不明起来。
借着这光线,只能看见床榻被褥间隐约的人形起伏。
连慕衍的面容都看不清楚。
在床榻边站了会儿,苏瑶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若是慕衍也没有说梦话的习惯,她站在这做什么?
难不成要站上一整夜不成?
小女郎倏地发觉自己可能是脑子抽了,竟会想出这么个不靠谱的主意,最可怕的是她居然还照做了。
本就强忍着困意的小女郎一下子蔫了。
她咬着唇,憋闷地想,她这是又做了无用功?
本就硬撑着打熬到深夜,一阵阵浓浓的困意袭来,小女郎眨着眼,神思不属,心想要不先回去……她抬手掩口,鼻端痒痒的,有些想打哈欠。
床榻上的那人骤然翻了个身。
苏瑶当即硬生生地忍住了这口气,屏气凝神,连呼吸都放慢了半拍。
而在她看不清的所在,慕衍无声地弯了弯唇。
被吓了一跳,苏瑶竖耳细听,见床榻上的人没了动静,才踮起脚尖,打算像来时一般悄悄离去。
可惜事总不遂人愿。
她才走出没两步,袖中那颗的夜明珠竟是掉了出来,一路不停,骨碌骨碌两下,就滚到了慕衍的床榻底下。
苏瑶的困意都被吓没了。
她三两步躲到幔帐的死角里,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往床榻上看。
这一声太过突兀,连假作熟睡的慕衍都颤了颤眼睫。
可随着晦暗光线的消失,他也猜到大约是小县主用于照明之物掉了出来。
还极有可能是滚进了榻底。
这倒是有趣。
小郎君轻轻扬了眉,不由得有些好奇:也不知县主接下来打算如何?
夜明珠掉落的一瞬,苏瑶脑海中只剩四个大字——这下完了。
她整个人都僵住,甚至开始飞快琢磨起该用什么借口把被惊醒的慕衍敷衍过去。
可等了半晌儿,都不见床榻上有动静。
没想到慕衍睡得这么死,小女郎的心思又活泛起来。
她轻手轻脚地踱到塌边,见榻上的确没有动静,才蹲身伸手去探。
一下,空的,又一下,还是空的。
苏瑶忍了又忍,索性半跪在绒毯上,一手胡乱拢住散乱的发尾,一手扶着榻边试图往里看。
果然,夜明珠滚到了靠墙边。
苏瑶倒抽口气,心跳都漏了一拍。
不借助外物,这夜明珠大约是取不出来了,可现下哪有什么细长竿子。
可若是将夜明珠留在此,假以时日,被慕衍或是其他人发觉了,自己不就百口莫辩了?
她急得直咬唇,却在下一刻便被人抓住了手。
夜深人静,此间只有一个熟睡的人与自己,却突然被人握住了手。
苏瑶吓得一个激灵,颤巍巍地抬眼去看。
“县主……”
极轻极低的喃喃声,仿佛出声之人还在沉沉睡梦之中。
原来是慕衍在说梦话?
苏瑶顿时松口气,整个人往后仰,直挺挺地栽坐到了绒毯上,细细平复着急促的气息与心跳。
过了会儿,她试探性地挣了挣手,却被对方握得更紧。
慕衍这是梦见了什么,连梦里都在喊她,小女郎蹙着眉,百思不得其解。
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夜明珠了,只想着如何脱身才好。
她寻思了会儿,用空着的手轻轻地、极为小心翼翼地一根根分开,那握住自己细腕的手指。
幸好还算顺利。
苏瑶一下子翘起唇角。
一根,两根……好不容易掰到了无名指,那人竟是喃喃两声,又将她的手腕握得紧紧的。
这一瞬,小女郎简直想把榻上人推醒。
可到底是有所顾忌。
她深深吸口气,从头再来。
这回倒是顺顺利利地脱身。
临走时,苏瑶有些犹豫地瞥了眼床底,最后还是狠下心,转身回去。
等墙上那扇小门彻底阖上,床榻上装睡的那人才慢慢坐起身。
慕衍思索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出苏瑶的来意。
倒是一想到方才的刻意为难之举,他捻了捻残留温热的指尖,眸中就浮现出几许笑意,轻轻浅浅的,全然出自真心。
慕衍起了身,寻出个合手的物事,将床底的夜明珠捞了出来,连看都不曾多看一眼,便藏到书橱的夹层里。
若是他所料不差,为着这珠子,小县主也需得再来上一遭。
或许也能想想法子,试探出她的来意。
一夜不曾安眠。
苏瑶早起时,便半阖着眼,即使撑着下巴,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不住点头。
“县主昨夜未曾休息好么?”月枝替她梳发,有些担忧地问。
“我昨夜做了个梦……”小女郎闷着声,隐约有些咬牙切齿,“我梦见我把六郎揍了一顿。”
流霜捧着件新制好的百褶月裙入室,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六郎可是有哪里招惹到县主了么?”
“无,”苏瑶有口难言,小脸都垮了下来,“不过是个梦罢了。”
婢女对视一眼,还是月枝低声道,“县主精神不济,今日可还要去太学?还是婢子去禀娘娘,让您再休息一日?”
“姑母想必已经通知夫子了,我怎好失约?”
苏瑶摇摇头,强自打起精神。
太学里那帮夫子,最是重诺守信,若是自己不明不白地改了时日,回头怕不是要给她些脸色看。
光是课上频频提问,就够她喝上一壶。
等苏瑶垂着眼帘,困意十足地出了门,就见慕衍已然在回廊下等她。
晨风清爽,将他的发带、衣角尽皆托起,翩翩然仿若归鹤,衬得还未长成的少年如竹如松,气度俨然。
即使是还未曾昭告他的身份,来往的宫人打他身侧过时,都不自觉地敛色几分。
小少年似是一无所知,见她神色恹恹,还担忧问道。
“县主昨夜睡得不好么?”
托他的福,自然是不好的。
苏瑶磨磨后槽牙,挤出个笑来。
随意编了个理由。
“夜里炭火正炽,难免有些咽干,所以未曾好眠。”
月枝与流霜对视一眼,皆见对方眼里隐隐笑意。
气恼归气恼,既然答应了姑母,苏瑶还是趁在路上,仔细交待着头一遭去就读的少年。
“太学之名始于西周。五帝时的太学其名为成均,在夏则为东序,在商名为右学,周代的太学为上庠……”
说起这些正经之事,小女郎面色一肃。
“而到了今时,开朝太宗改设国子监,其下又分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分别对应不同品级官员子女就读之所。”
慕衍心念一动,“那如今太学中就读的?”
“皆为宗室皇亲,勋贵士族。”苏瑶答道。
她见慕衍若有所思的模样,还以为他是忧虑自己的身份,便信誓旦旦道,“是姑母亲口允你陪我就学,有我在,量他们也不敢轻视欺辱于你。”
慕衍略一颔首,微微对她笑起。
此时朝霞如彤,日色柔和,悉数泼洒钟集于俊美毓秀的小少年身上,竟惹得路过看呆的宫人一个不当心,撞到了廊柱上。
流霜忍不住,捂住嘴笑得肩膀都在抖。
真有那么好看?
苏瑶腹诽着,不由自主地多打量慕衍几眼。
这么一打量,她扬了扬眸子,才发觉对方似是又抽高一截。
去冷宫时,慕衍才只比她高上半头,现下看来,自己竟是只到了他的下颌处。
苏瑶悄悄地踮了下脚。
果然不是她的错觉。
没想到她梦见个话本,想方设法地阻止剧情发展,竟还能让慕衍提前过上好日子,连身量都长高了。
小女郎一连遭受多重打击,这会儿连话都不想说。
慕衍只当她是昨夜睡得太晚。
想到被自己藏于书橱里的夜明珠,再看看无精打采的小县主,他微微动容,开始思索,是否该想个法子将夜明珠还回。
可如此一来,只怕很难再得知小县主为何夜半来探。
各怀心事的两人来到太学,迎来的便是太学众人意味不明的目光。
最先发难的是慕珏。
他早便得知苏瑶今日会重返太学读书,甚至还兴致勃勃地给她预备了些小玩意,想讨她欢心,却没想到慕衍竟也跟了来。
想起自己从母妃处得知的讯息,慕珏知晓这人动不得,越发伤心欲绝,委屈十足。
上前就拦住两人的去路。
“瑶妹妹,你怎地把他也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