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小女郎低着头,怏怏不乐的模样太显眼,等见过后妃、处置完宫务后,苏皇后就令人将侄女唤来。
一室静寂。
嵌铜琉璃香炉里,用作提神醒脑的晨间香方悄然间被宫人换下,取而代之的,是气息清冽芬芳的花浸沉香。
苏瑶双手捧盏酪浆,小口啜饮着,轻轻吸了吸鼻子。
皙白细嫩的脸庞上就现出些笑影儿。
这用以熏蒸沉香的木樨、茉莉,还是她带着月枝她们采摘的,没想到姑母这就用上了。
正暗自欢喜着,就见苏皇后随手卷起文书,搁置一边,抬眼问她。
“阿瑶,你为何不愿带上六郎一道去太学?”
姑母竟是为这事找她?
苏瑶觉得有些委屈。
可慕衍与话本之事,又不足为人道。
她垂着眼睫,抿紧唇,沉默了会儿才忽然抬头。
“姑母,你为何对慕……六郎这般好,他的生母不过是宫人,与我们苏家又无甚干系。”
苏皇后揉了揉额角,神情冷淡,“那他也是陛下的子嗣。”
见姑母因打理那些繁冗宫务,露出疲乏神色,苏瑶将杯盏搁到案边,轻轻走到苏皇后的背后,跪坐下来,替她按揉着鬓边穴位。
“您是为着姑丈么?”她轻声问。
是因为多少还惦记着承熙帝,才爱屋及乌地要替他料理好后宫?
苏瑶不满地嘟囔,“可姑丈分明只会把珍珠当鱼目……”
宠着样样不如姑母的林贵妃,都不知道他图什么。
苏皇后微阖上眼,闻言冷冷一声,“又与他何干?他如今寻常也不往凤仪宫里,眼不见心不烦,岂不是更好。”
按揉的细指顿了下,苏瑶的语气也雀跃几分。
“您这般想才好,没道理只有您念着他的!”
“若不是姑丈是皇帝,”小女郎不屑地娇哼一声,“阿耶早就打上门,让那等宠妾灭妻的负心郎写和离书了。”
“别胡说,”苏皇后按住侄女的手,牵了牵唇角,“议论起长辈之事还没大没小的。这话出了凤仪宫,可就不能再说,若否,我可不去保你。”
既然不是为着承熙帝的缘故……
苏瑶将小巧下颌都靠到姑母肩上,很轻很轻地蹭了两下,语气低低的。
“那姑母您为何对六郎这般好?还要我带他去太学。”
“连为他未来铺路之事都想好了。”
苏皇后轻抚侄女的发顶,诧异道,“阿瑶竟是这么想的么”
苏瑶乖巧地嗯了一声。
“六郎好学,自小又吃了不少苦,我多怜惜他几分,阿瑶便吃醋了?”苏皇后笑道。
“才没有……”
小女郎生出几分惆怅来,她细声撒娇,“姑母怎么能这么想阿瑶,我才没有吃醋呢。”
她只是不想让慕衍有一丝一毫的机会,能成为话本里的暴君而已。
“六郎都这般年岁了,便是您对他再好,他也只会记得自己的生母,说不定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出宫后也不会念着苏家几分好。”
苏皇后面色微微一变。
她回过身,伸手将侄女揽到怀里,意外道,“这是谁跟阿瑶说的?”
“没有谁,都是我自己想的。”小女郎的声音闷闷的。
“阿瑶,”苏皇后正色道,“我是皇后,更是六郎的嫡母,于情于理,都要好生照料他。更何况,便是拖到六郎身份昭告天下之后,他去太学,也是理所应当。如今不过是让你先带他去,认字识人,你便想这许多。”
“六郎模样生得好,性子也温和,你不喜欢和他一道读书么?”
苏瑶心知姑母已是定下此事,无可转圜,便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这倒奇了,”苏皇后挑了挑眉,“先前你自己去冷宫看他,如今倒还嫌他。”
“我只是担忧,姑母的好心,日后会不会白费了……”
“何需担忧这许多,”苏皇后话里带着笑音,“六郎现下还小,好生教导,让他懂得些是非。”
“便是他日后与苏家不亲近,难不成还会倒戈对付苏家?那这等无情无义之辈,将来还能谁敢与他亲近,为他做事?”
那可不一定。
话本里的慕衍就是个六亲不认的暴君。
苏瑶闷了一口气,很想将话本之事和盘托出,可张了好几次口,都是话到喉间,便没了音。
最后也只能在姑母的注视下,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等她一步一挪地出了殿,苏皇后才蹙了蹙眉。
她令人将服侍两人的宫人叫来,细细问过他们相处之事,更沉默几分。
心里疑窦丛生。
若是依着宫人所说,阿瑶与六郎分明相处得不错,她怎生还会排斥六郎?
思索几息,苏皇后又让人将慕衍叫了来。
打量着堂下立得笔直的小少年,她语气更温和了几分。
“六郎方才都在做什么?”
慕衍抬起眼,漂亮明澈的眸子里带着几分孺慕之色。
嗓音也是干干净净的。
“我听莹云姊姊说,凤仪宫今日很是忙碌,便想跟她学学如何调香。一来帮帮她们,二来调出了好香,将来也好在娘娘面前借花献佛。”
调香品茶,都是风雅事,苏皇后也没说什么。
她温和道,“阿瑶与我说好,后日便要回太学读书,到时你便与她一道去。我会吩咐人,在她身侧为你添张小桌。”
原以为小少年日日勤学苦读,能得到这个机会,会面露欣喜,可堂下的慕衍却是微微皱着眉头。
“县主她……”他低声道,“可会答应么?”
苏皇后温和地打量着他。
见他虽是这般说,但眼里含着微弱的光,亮晶晶的,俨然是欢喜极了。
只不过顾念着苏瑶才有些犹豫。
说起来六郎与阿瑶的年纪,倒是差相仿佛,但依苏皇后看来,平日里倒是六郎顺着阿瑶多些。
她也没想过要让慕衍与苏瑶培养出什么特殊感情来,但见小少年对她疼宠的侄女亲近照应,再看慕衍时就更喜爱几分。
“阿瑶不过是担忧你去了太学,跟不上进度,才有些犹豫,六郎勿要多想,只管去便是。”
苏皇后替侄女解释了几句。
“后日你跟着她去便是。只是太学的夫子多是宿儒名士,你初去,应是有些艰难。倒也无妨,慢慢赶上便是。”
慕衍听着,眼底就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俯身一揖,乖巧有礼地应下了。
等他出去了,苏皇后才敛了笑。
想到自己日后的安排,她便觉得有些对不住慕衍。
说到底,不过还是个年幼的小郎君罢了。
……
从望仙台回来,苏瑶就让月枝取了新锁,当着慕衍的面,将把那扇连通寝居和耳房的小门锁得严严实实。
倒也没提让他换住处之事。
小女郎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既然慕衍能听见她这厢的异样声响,那反过来,她不也能听见慕衍那处的动静么。
为防万一,苏瑶还再三跟贴身婢女确认了,自己的确没有说梦话的前例,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夜色渐浓,倦鸟归巢。
屏退婢女的内室里,小女郎摩挲着枚锁匙,鎏金铜钥在摇曳生姿的烛影熠熠生辉,让她的心思都活跃几分。
这锁匙只有她有。
慕衍是没有的。
那岂不是,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她都能悄悄地去瞧瞧,慕衍在做什么?
若是夜间去,凑巧这人说梦话,岂不是还能偷听几句。
此事可行!
苏瑶眼睛一弯,便从妆奁里翻翻捡捡,寻出一枚鸡卵大小的夜明珠来。
若是夜间秉烛而去,实在太过明亮。
这夜明珠光线柔和,倒是刚刚好。
小女郎见惯了好东西,也不管这珠子价值几何,只觉得终于派上用处。
只是个头太大,需用手捧着。
着实不方便。
她琢磨了会,又在匣子里翻出个合适的络子,将夜明珠往络子里一装,拎在手里晃了晃,才心满意足地将这临时制成的提灯搁到桌上。
接下来,便是等夜深了。
苏瑶的算盘打得妙。
她窝在温软如云的丝被里,留神细听更漏的滴答声。
一滴,两滴,三滴……
静静地等着夜深。
只可惜天色一黑,四周渐静,她脑海里各种念头就开始缠来绕去。
平日觉得有些扰人的更漏声,竟比教坊司里最悠缓的乐曲还要催眠。
总而言之——
等苏瑶再一睁眼,外间天已大亮。
听到动静,等待良久的婢女纷纷进屋,匆匆忙忙地替她梳洗完毕。
而才一出门,心情复杂的苏瑶就见小少年正拈着花枝,神清气爽地在与莹云说些什么,那两人言笑晏晏的模样分外刺眼。
小女郎恨铁不成钢地咬了咬唇。
下定主意,今夜一定要打起精神来。
余光瞥见小县主终于出门,慕衍原就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便与莹云一道,不急不缓地上前问安。
却只得了个冷脸。
这段时日的相处,他已然知晓这位娇气的小县主很有些起床气,也就没放在心上。
回过头来,继续向莹云讨教些调香的方子。
慕衍虽是在冷宫里荒废不少年岁,但他本性聪悟,而莹云性子虽古板,到底年岁不大,还是有几分好为人师的。
见他真心讨教,便也不吝藏私。
“娘娘殿内燃着的那香,名为花浸沉香,趁着清早露水,采下木樨,茉莉等……花汁浸入蔷薇水浸过的沉香,再……”
苏瑶打旁边过,听见这些,只扬了扬眉。
调香什么的,慕衍想学便学,难不成他还能靠着调香,做成什么大事不成。
心里存着事,苏瑶这一日都格外煎熬。
而慕衍也发觉,似乎小县主总是在时不时偷瞄他。
可等他抬眼望去,对方又迅速收回视线,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夜间躺在床榻上,他思索着,越发困惑不解。
直至三更也不曾沉眠。
迷迷糊糊中,有什么细微的动静响起,让慕衍心神一凛。
他缓缓握住了枕下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