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月色澄明,殿中一角正燃着安神香,炭火炙烤出满室的清甜气息。
苏瑶抱着被角,警惕地看着一身齐整的少年,又重复一遍。
“你是怎么进来的?”
慕衍侧目,看了看原本悬着等身画轴的位置。
苏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发觉那画后墙上有一扇小门,正虚虚掩着。
他所居的耳房与这正寝是相连的,这点苏瑶自然知晓,可她不是早些年就已经让人将这门锁上了么。
察觉她的疑惑,慕衍剔亮银灯,将锈蚀斑驳的锁拿给她看。
“我听见县主这厢有异样,便心生忧虑,却不想这门一推便开了。大约,是这锁的时日太久了些。”
骤然明亮的烛光里,小少年也知自己行事不妥,微微羞赧低头,苏瑶都能看见他的眼睫受了惊似得颤呀颤,如蝶翅,也似秋叶。
偏偏耳根红得吓人。
更像只故作镇定的兔子。
“那你方才伸手过来作甚?”
她可没忘记睁开眼时,正看着慕衍伸手过来,还以为是他要像梦里暴君一样,要……
打住打住,苏瑶脸一红,将奇奇怪怪的念头赶出脑海。
她可没忘自己的初心。
等姑母所谋划之事了了,慕衍此人,绝不能留。
最不济也要想法子把他赶出洛京去。
“我看县主的被褥掉了一角,便想……便想替你拉上……”慕衍低声说。
那声音太轻,苏瑶也是竖起耳朵才听清的。
原来是好意照料她。
她瞥了瞥垂头失落的少年。
小女郎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脸上一阵阴晴不定。
她自知是对慕衍有偏见,才总会将他往最坏的情形设想,可到底,现下的慕衍,还不是她梦里的暴君。
他现下许是真心替她着想的。
苏瑶起身站到桌边,摸索着月枝备下的常用药粉所在处,磕磕绊绊地软声道,“那你的手还疼么?”
顿了顿,又苦恼地低声嘟囔,“我也不是故意咬你的,谁叫你大半夜地不睡觉,站我榻前的……”
听出小县主言语中的歉意,慕衍无声地弯弯唇,温和应道,“都是我的不是,县主无需挂怀。并无大碍的,只落下个咬痕,都不曾流血。”
“喏,”苏瑶翻找出个浅青圆润的小瓷瓶,递过去,“这是活血化瘀的药粉,你按时擦擦,很快便会好了。”
想到慕衍可能会听见自己这处的动静。
她咬咬唇,“我再给你换个住处?”
慕衍攥着瓷瓶的手指一僵。
他轻声道,“并非我有意窥视县主,只是我起身后,正欲习字时,意外听见异响才会来此。县主若是不喜,明日便教人将这门再锁上,我习字时亦会换个坐处。”
习字?
苏瑶啪嗒啪嗒几步,举着烛火照亮了更漏,回过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才不过寅时,天都没亮呢!”
慕衍身子一绷,唇边的笑意变得苦涩,“我大字不识几个,若再不勤勉些,怕是要让人笑话县主了。”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不,好似真的有关系。
苏瑶偏头看着那似乎无地自容的少年,缓缓眨了眨眼。
如今天下承平已久,百姓富庶,万国来朝,时人闲暇多,好攀比风雅,高门世家子或是女郎多是延请名师教导,便是连随从都能识文断字的。
前一阵子,有婢女看见郑家家主的院子里跪了个同伴,打趣问她,“胡为乎泥中?”。
人家都能斯斯文文答道:“薄言往槊,逢彼之怒。”
问者所言出自诗经中的《式微》,答者亦是用《柏舟》里的句子做答,一时传为佳话。
只不过慕衍日日寅时起,又似乎太早了些。
更何况……
“可有人教你识字?”苏瑶好奇地问。
慕衍略一点头,含笑道,“花圃里的那位老花匠便识得字,我每有不解,便会去问他。”
怪不得上次见他们两人相谈甚欢,苏瑶撇撇嘴,很难想象他是如何讨得那脾气古怪的老花匠喜欢。
反正她就是喜欢闲时折了花,再送给姑母插瓶,老花匠大约这辈子都不会看她顺眼了。
折腾这半晌儿,窗外黑漆漆的,苏瑶倏地觉得腹中有些饥了。
可掀开桌上的盒盏,却连半块点心也无。
……
大约是因着她最近要齠龀,姑母怕她贪用甜食,吩咐月枝、流霜尽皆收了去。
苏瑶不可谓不失望。
她一只手拨弄着漆盒上的锁扣,连垂落如流水的发尾都焉焉的。
可这个时辰,若是叫宫人进来,想必会惊动不少人。
慕衍察言观色,语调温和道,“我房内还有些点心,县主可要用么?”
见苏瑶转过身来,又解释道,“我常早起,屋内中备着点心,今日的还未曾用,若是县主不弃嫌,可来尝尝。”
烛花“啪”得爆开。
少年的眸子点缀着光,笑吟吟的。
仿佛是再普通不过的邀约。
明明还不知自己的身世,说起话来却是不卑不亢,从从容容的。
许是慕衍的语气太温和,许是她着实是有些饿了。等苏瑶再反应过来,她已经是坐在小少年所居的那间耳房里,捧着酥琼叶,小口小口地细嚼慢咽着。
慕衍房中的炭火是新换上的。
他拭净几根银签,将隔夜的蒸饼片好,架到炭火上烤,又取来素瓷罐,倒出一盏黏稠拉丝的蜜汁来。
少年长睫低垂,捏着柄小刷子,将浅黄的蜜汁细细地在雪白饼面上涂匀。
偶有几滴溅到炭火上,便会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让食物的香气更加浓郁。
烤好的薄片松松脆脆,香甜扑鼻,都被放置到苏瑶面前的纸片上,好散散火气。
她一连用了几片。
正觉得有些咽干,就有一盏温热的茶水被适时推至面前。
一抬眼,就见慕衍正将细砂壶放回炭火边煨着。
他目光澄明,动作里没有一丝不自然。
反倒是让苏瑶有几分不自在。
她拿帕子擦了擦手,吃饱喝足后,唇角抑不住地上扬,并未吝啬夸赞。
“这酥琼叶很香甜。”
但也不想欠慕衍的人情,苏瑶撑着下巴,很实诚地问道,“你有什么想要的么?若是我能做到,定会答允你。”
慕衍沉默了一会儿。
苏瑶的视线都落在对面俊美少年的眉宇间,见他思索着,自己心里也开始猜测:他会提些什么?总不能是金银珠玉,若是说读书习字,倒还有可能。
“我见到凤仪宫外有高台,”慕衍终于开口,他的眸子很黑,几乎占据眼睛的三分之二,认真看人时,像是只容得下那一人,脉脉含情且澄澈。
他犹豫询问,“县主可否……带我去看看?”
等了好一会儿的苏瑶:……就这?
天下间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
她不想拖欠太久,从袖中摸出根发带,三两下将青丝束起,便想领着他出门。
“也快到天亮的时辰了,我们去去就回,旁人一定不会被惊动。”
“县主稍候。”
慕衍转身从小门去了苏瑶居处,从熏笼上取了斗篷披到她身上,“秋日晨间天寒,县主还是披上御寒为妙。”
苏瑶避开他想替自己系带的手,自己胡乱一拉好,便领着他,熟练地避开各处守夜的宫人,轻轻松松地出了凤仪宫。
期间遇见个宫人打着哈欠似要惊醒,吓得她连忙拉起慕衍的手腕,就躲进回廊转角里。
好在总是有惊无险。
等终于出了宫门,苏瑶迫不及待地将手一松,拎起裙子在前面引路。
“若不是这时节宫人少,想溜出去可真不容易。好在方才与守门的侍卫交待了一声,若是赶不回来,宫人们也好知道我们去了哪,不至惊慌失措。”
顺利溜出来,她心情甚好,话也多了些。
慕衍提着盏琉璃灯,跟在她身后,回想起方才那人高马大的侍卫看着任性的小县主要出门,欲哭无泪的纠结神情,忍不住扬了扬眉。
手腕上,方才被小女郎拉过的地方有些灼热,他不由自主地用一只手握了握。
说想去高台看看不过是托辞。
他的确曾向往去宫外看看,但此番图得,不过是想让县主对他观感再好些。
可现下这般新奇的体验,倒让他也生出些隐秘的期待感。
望仙台在凤仪宫往南不远,高达二十五丈,直入云霄,可观洛京,还是先帝时修葺完毕,以作登高望远之用。
重阳佳节已过,宫人们早早便将台上装饰之物取下,只零零星星一些人驻守,这会儿台上冷清得吓人。
秋早有霜,石阶上白茫茫一片,熹微晨光里,苏瑶敛裙而上,走得格外小心。
早知如此,便穿木屐来了,她皱了皱眉。
可身后静悄悄的,跟没人似的。
苏瑶眉心一跳,回头看,就见慕衍正在她身后几阶。
见她回头,小少年将灯挑高些,唇角旋出好看的弧度,“我殿后,县主也可走得安心些。”
这人怎么总能猜出她要问什么。
苏瑶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也没做声。
他想讨好她,就非得全盘照接么,她偏要装不知情。
小女郎抿紧了唇,有些不耐地想,凤仪宫和苏府里侍候她的宫人多了去了,慕衍便是想讨好亲近她,也要往后排。
登高望远,常使人心旷神怡。
等站到台上,拢在半昏暗中的繁华洛京尽收眼底,苏瑶已经将方才那点不痛快尽数抛诸脑后。
“我猜那是齐王叔的府邸!”
她倚到阑干前,指着一处灯火通明处,声音都消散在风里。
因着自幼被苏皇后抚养,长居宫掖,齐王待她甚是亲厚,她便也随着太子阿兄他们,唤他王叔。
见慕衍露出不知情的神态,苏瑶的唇角翘起,“齐王叔最喜欢请许多名士一道宴饮清谈,每每府里都要闹到日上三竿才歇。”
“你瞧,”她指了指其余各处零零散散的灯火,“其余人家哪个有这般热闹的。”
“宫外之人也都起得这般早么?”
慕衍望着从未见过的景色出了神,轻声问道。
“能靠近宫城居住的,都是官宦人家,他们早起,是因着今日是朝会之日。”
苏瑶笑着,指向宫城附近的一个方位,“那边也亮了灯,说不定便是我二房的叔父起了身。他在礼部任侍郎,是个再文雅不过的读书人,就是喜欢掉书袋。”
说起来,她上一次登望仙台,还是上辈子的事,苏瑶也有些新鲜,便是只有慕衍一个听众,话也停不下来。
小女郎的眸中碎光浮动,她指着远处隐隐的高塔影子,又示意慕衍去看高台檐角上垂落的金铃。
“那是慈恩寺的塔,据说供奉着天竺高僧的舍利子,塔身上也缀满了这般样式的金玲,清风一过,数十里的百姓都能听见。”
见慕衍凝神细听,试图从风里分辨出泠泠塔铃声,苏瑶顿了顿,想到方才的酥琼叶,鬼使神差地问道,“若是有机会,你想出宫么?”
出宫去,放弃皇子身份,也远离大昭宫的这些是非。
到那时,她定也不会再针对于他。
可说者有心,听者却无意。
“若是县主回苏府时,愿带上我,”小少年轻叩着玉石阑干,慢慢道,“自然是想的。”
苏瑶侧脸来看,便见他身上,石青的衣袍、发带尽数被风扬起,烈烈作响,颇有几分风流肆意的味道。
整个洛京,尽数倒映在他的眸中。
也是,如慕衍这般姿仪,便是在冷宫长大,也不似民间百姓。
苏瑶静默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发笑。
索性也不再想,伸出手任由清晨凉风自指缝里溜走,只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也不知过了几时,东方渐白。
洛京也渐渐苏醒,小桥流水,走马行人,熙熙攘攘,俱是隐在清晨的薄雾里,朦胧可见。
两人已是尽了兴致,便打道回府。
可还未到凤仪宫的宫门,苏瑶就看见不远处,一身甲胄、斯文俊秀的少年郎,当即皱起眉,一阵头疼。
居然又被卫岕逮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