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 11 章

反应过来慕衍替自己簪了朵木芙蓉,苏瑶沉默了片刻,倏地将那花抽了出来,丢进少年怀里。

“我才不要,”小女郎皱着脸,显而易见地不悦,“你莫要拿朵花来讨好我。”

他们之间的仇怨,又岂是一朵木芙蓉就能消弭的。

隔着两世光阴,未来现今,苏瑶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被一朵木芙蓉收买的,慕衍未免太小看她。

被拒绝的少年抿紧唇,垂着眼帘将花儿拾起,粉白瓣的重重花影落在他的白皙手背上,煞是好看。

他声音轻缓,带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县主是不喜这木芙蓉……还是不喜我为县主簪花?”

当然是不喜欢慕衍为她簪花,苏瑶故意低哼一声,扬着下巴想讥讽他几句。

可她从未这般刻薄待人过,水润的唇瓣动了动,那些诛心之言,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酝酿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干巴巴的反问,“你说呢?”

可此言一出,就见少年眼尾发红,紧紧攥着那支木芙蓉,眸中升起了氤氤氲氲的水雾,如琉璃般脆弱好看。

苏瑶唇角抽搐着,他这般倒像是自己方才故意欺负了他,可她明明还没有。

虽然的确很想就是了。

她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正想问慕衍自己哪里欺负他了,要做这般姿态。

就见他失落低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莫大的责难。

苏瑶:“……”

这什么神情。

她有些恼了。

话本里慕衍变着法百般欺负她,现下她不过是丢了慕衍的花,他就这副模样,当真是小气。

她这般想着,心里却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

苏瑶丢下一句:“我不喜旁人替我簪花。”就一溜烟地离开花圃。

只留下拈花垂首的少年状似难过地立在原地。

慕衍慢慢抬起头,望着小县主仓皇得有些灰溜溜的背影,眼中氤氲的水雾不出片刻尽数褪尽。

宫人们都说小县主极好说话,总见不得身边人伤心,若是犯了无关大雅的小错,只需软语相求即可,十有八.九能免去责罚,原来竟是真的。

少年若有所思地晃了晃手中的花枝,寻了个空隙,将那支木芙蓉插入花圃沙土中。

他方才刻意接近,又行僭越之举,惹得县主不悦后,只不过假作姿态,反而让县主心生愧意。

慕衍扬了下唇角,他似乎知晓了日后该如何与这位长宁县主好好相处。

……

没想到只不过是冷言冷语两句,就险些气哭未来的大暴君,苏瑶浑身一颤,觉得背后都透着一股凉意。

转瞬间,她又生出些底气。

慕衍现下不过是她的随从,她连呵斥都没有,不喜欢他给自己簪花,有什么错?

就是阿兄给她簪花,她不喜欢都能推掉,慕衍算什么。

小女郎的心思就像六月的天,阴晴不定。

苏瑶的念头转来转去,眨眼又唇角一弯,难免开心起来。

没想到这小暴君现下年纪小,竟是这般好欺负的性子。

那她大可多拒绝他几次。

他想哭便哭,哭得越大声越好,苏瑶不甚在意地想。

这一双小儿女间的事并没有惊动苏皇后。

自从发觉林家意图拦截太子的救命灵药,她就忙碌了起来。

先是肃清了苏家和凤仪宫里走漏消息之人,随即又开始着手慕衍身世之事。

起初,苏兼对此很是不解。

一个庶出皇子,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君不见庶出的大皇子、三皇子早早被打发出京去封地,当真能影响到林贵妃?

不如直接对林家下手来得痛快。

可苏皇后却道,“林柔其人,一向自视甚高,即便是被朝臣指摘怒骂,百姓讥讽谣言,也要进宫,为的不止是林家,更是因她自认陛下与她是两情相悦。”

她瞥着侄子抱臂而立的懒散模样,继续道,“观六郎年岁,若是让她得知她失了三公主悲痛万分之时,陛下临幸了个不起眼的宫人,怕是要闹将起来。若她能失了圣心,林家便不足为惧。”

见苏兼并不认同的模样,苏皇后放下花枝,揉了揉额角,语气更淡几分。

“我知晓则昭对此等隐晦手段不满。但苏氏已然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若是再明目张胆在朝堂上对林家下手,只怕会加深陛下的厌憎之心。你我行事,需得有所顾忌。”

苏兼厌烦地打了个哈欠,皱眉道,“姑母所说,则昭知晓了。只是六郎的生母咬紧了口风,似乎并不愿让他正名。”

“她惧怕林柔加害,隐瞒至今,本就是错处,更何况,”苏皇后捡拾起案上被剪下的残叶,丢进玉盘里。

“六郎幽居冷宫长大,如今连字都不识,她这个生母当真心里无愧?”

“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长远。若我们答允替她护着六郎,她当真不会松口?”

苏兼默了一瞬,揖身离去,算是默认了苏皇后之语。

苏瑶此时还不知晓,她的姑母与兄长在商讨如何能在合适时机为慕衍正名,甚至还有将他留在凤仪宫的打算。

从那日慕衍为她簪花被拒后,她就又开始做起梦来。

还是循序渐进的。

第一次是梦见个玄衣纁裳的身影向她走近,第二次见着那面目模糊之人手中拈着花枝,第三次则看清那是朵粉白木芙蓉……

以至于一连数日,她看向慕衍的目光都有些古怪,使得不明所以的小少年也有些忐忑。

这日,晚霞半浸入芙蓉池,夕阳余晖镀满假山花木时,苏瑶正坐在回廊前的秋千架上。

她也没让人推,只足尖微微使力,慢悠悠地荡在半空中。

心里却是不住地琢磨,若是依着昨夜之梦,她今晚岂不是就要见着那替她簪花之人的真容?

小女郎凝视着身前空地,神游天外。

即使看不见那人的脸,她也知道定是慕衍。

确切来说,是日后长成暴君的慕衍。

从她梦见那话本之后,再做过的梦,就没有跟慕衍无关的。

每一个都是,从无例外。

要么是与暴君耳鬓厮磨,要么是对他苦苦央求,甚至还有几回,梦见暴君不知因着什么,梦里都在冷着脸吓唬她。

苏瑶:“……”

可能是梦得多了,她现在看见还是小少年的慕衍,心都不慌了。

她想得出神,被人扶住绳索的时候,看向那人的目光都是怔怔的。

“我来推县主打秋千?”

扶绳的少年风骨如玉,眉目昳丽,正微微含笑地看着她。浅浅的余晖缀在他的眉眼间,看上去耀眼夺目。

如神仙中人一般。

虽是来凤仪宫不多时,但正值抽条的年岁,慕衍的变化不可谓不大。

苏瑶偏着脑袋眨眨眼,才反应过来这人是谁。

比冷宫初见时瘦弱脏兮兮的模样好上不知多少倍,还是凤仪宫的风水养人,她不合时宜地想到。

“可我突然不想玩了。”

苏瑶敛裙起身,腰间的玉饰叮叮当当一阵响,“你若是喜欢,便自己玩。”

她古怪地觉得。

慕衍像是在哄着孩子玩。

可他又没比自己大多少。

若是依着她前世的年岁,慕衍唤她声阿姊都绰绰有余。

“可是我有哪里不好,得罪了县主么?”

身后传来少年的疑惑询问,声线干净得不带一丝杂质。

苏瑶撇了下唇角,沿着石阶走进殿中。

也不知今晚梦里,暴君要做什么。

她倏地停下,回头气恼地扫了慕衍一眼。

看得慕衍慢慢收起了唇畔笑意。

……

入夜,星月皎洁,四无人声。

宫中都知,苏皇后最是体恤宫人,入了秋,凤仪宫安排守夜的宫人之数就比之俗例少了一大半。

只各处点着零星烛火,防着主子们夜间叫人。

后殿里,锦帐深深处,苏瑶正深陷于梦魇之中。

【粉白的木芙蓉花颤颤巍巍,被别在乌鸦鸦的云鬓边。

喜怒难测的帝王擒着她的细腕,不让她有机会摘下,语气低沉地询问,“这花儿不好看?为何不愿意簪上?”

就是因为他簪上的,才不好看,女郎咬着唇,湿漉漉的眸子控诉着,委屈极了。

“你若是不喜欢,明日便让人将这花圃里的花木尽数拔了。”

他一字一顿,慢条斯理道,“便让那些才从边关召回的苏氏族人亲自来做,比如说你的那位二叔父?瑶瑶觉得如何?”

“慕衍!”

“不好么?你不是不喜欢么?”

他低笑一声,似是极为愉悦,手下用了几分力,轻轻松松地将人紧紧桎梏在自己的怀里,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身量颀长的帝王俯下身,拥住她,鼻尖轻蹭在皙白的粉腮边,似警告似狎昵。

“瑶瑶,你是我的。”】

她才不是慕衍的。

苏瑶在梦中又惊又怕,硬生生被气醒。

谁知一睁眼,就见到比梦境中小几号的暴君杵在她床前,正欲伸手过来。

当即吓了一跳,往后一躲,就要叫人。

“县主莫怕,是我。”

少年怕她引来宫人,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口。

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苏瑶一时受惊,骇然地睁大眼盯着他,又狠狠咬住捂她的手,好一会儿,才清醒几分。

她细细地喘气,额角冷汗津津,摇摇头示意他将手松开。

见苏瑶渐渐恢复清明,蹙着眉的慕衍这才松开手,转身取来铜盆里沾湿的巾帕,递给了她。

“县主可是做了噩梦?”

梦见他就是噩梦。

苏瑶眼神躲闪,接过帕子擦了擦额边冷汗,又用凉凉的帕子捂住脸,只觉得自己的颊上滚烫。

“我住在耳房,”慕衍低低解释道,“听见了此间异样,这才想来看看。”

?!

苏瑶身子绷起,倏地将帕子揭下,仰头问床边的少年,尾音带颤,“你听见什么了?”

难不成她把他未来的姓名都唤了出来?

慕衍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未听清。

只不过……看县主这模样,似乎这梦与他有关?

少年静静地看了苏瑶一眼,没将猜测说出口,只装不经意地将自己被咬伤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看那道半月形伤痕的深浅,就知道咬他之人用了不少气力。

苏瑶侧过脸,视线游离着,“谁叫你大半夜跑到我床前站着的……”

说着说着,她理不直气也壮,把小腰杆挺得直直的,“夜都深了,你怎么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