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快?
苏瑶有些意外,她接过婢女擦拭干净的玉环,隐约觉得出经过他人之手的微微温热。
既然寻到玉环,她就打算回凤仪宫。
她本就是想来看看慕衍那恶犬咬伤的下场,至于怎么处理他,当真还没有想出切实可行的法子。
既然如此,不如回宫再好好琢磨。
她怀着心事领着宫人离开,让暗含希冀,却目送她们背影走远的慕衍眸色一黯。
他望着被宫人簇拥的娇小背影,小女郎梳的是双螺髻,长长的发带垂落在她的背后,行走间,腰间佩玉琳琅作响,是他从不曾听过的悦耳声响。
会再见到她的,慕衍眼尾低敛着,心中浮现出这个念头。
而这一日,比他想的,来得更快。
……
苏瑶纠结了好几日都不曾想好,倒是卫贤妃先领着慕珏来凤仪宫上门赔礼,显然是听随侍说了冷宫之事。
宫人通禀的时候,苏瑶正替苏皇后磨墨。
端溪产石,可作端砚。端砚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水中产出的石偏青,山半的石色紫,唯有山绝顶者尤润,白赤黄色点间杂期间,是为最佳。
偏偏苏皇后所用的,是最次的青石砚,雕琢纹样也不见得出自大师手笔,苏瑶每每替姑母磨墨时,都要腹诽一番。
可即便是最下等的端砚,都不是什么人都能用上的,她想到冷宫里,拿树枝在地上比划的那人,微微有些出神。
等卫贤妃领着垂头丧气的少年郎进殿时,便见着这般场景。
小女郎正是水灵灵嫩葱一般的年纪,面容白皙秀美,垂着纤长乌睫出神时,在眼睑投下的阴影像小扇子一般,看上去乖巧极了。
慕珏本就还在恼火苏瑶维护那不知名的小郎君,打定主意要跟她置气,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母妃拎来,也是虎着脸,硬生生白瞎了继承自卫家人的偏秀气长相。
可等他看见苏瑶,想起从前两人很是要好,还一道偷偷涂花过阿兄东宫里的书册,原本的气就泄了大半。
被卫贤妃暗推了下,就磕磕绊绊地低声道,“瑶妹妹,上次……推了你的婢女,还打了那小郎君……都是我的不好……”
“嗯?”苏瑶乍然回神,眸子里还带着茫然之色。
待反应过来慕衍被提及出来,她倏地转头看姑母,却见苏皇后仍在神色自若地临帖,似乎并不打算掺和小儿女间的玩闹之事,才松开攥紧松烟墨的指尖。
其实那日之事苏瑶早就忘了,她吩咐宫人上些二人喜欢的茶点,才慢吞吞道,“四殿下不必如此,我并未放在心上的。”
四殿下?
卫贤妃何等聪慧,当即发觉这称呼的疏远。她瞥了瞥因为小女郎一句话就眉开眼笑的独子,心里皱眉。
若是他争气些,卫家多饱学之士,长于清议,东宫储君之位,未必没有一争之力。可偏偏他……
“前些时候,我见齐王叔府上有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就跟他讨要了来,等过几日,我把太学里交好的宗室子都喊来,我们去看斗鸡如何?”
慕珏只当前几日之事翻了篇,兴致勃勃地与苏瑶说道。
……看什么斗鸡啊,苏瑶不感兴趣也不想去,她撇了下唇角,从余光里看见卫贤妃黑了脸,忍不住地有些幸灾乐祸。
“你的课业都做完了吗?我听说太学新来的夫子,从前供职于门下省,最是严苛,连我阿兄那样好学,都挨过板子。”
被戳到痛处,慕珏肉眼可见地耷拉下来,像是抽尽生机的树苗,焉得发黄。
苏瑶抿抿唇,想起自己打算疏远他的决定,忍住没去安慰他。
可没过多久,慕珏吃了些点心,又开始缠着她讲起齐王府的种种趣事。
“齐王叔在王府里开了片地,亲自搭了个……用西域来的蒲桃做缠枝……绿荫荫的……”
“四郎倒是真喜欢阿瑶,”卫贤妃不知何时起身,站到了苏皇后身侧,挽袖伺候起磨墨来。
她是个风姿灵秀,雪肤花貌的美人,露出的一截手腕皓白如雪,温温婉婉地笑着,极好说话的模样。
苏皇后专注于笔下,只淡淡应了声。
卫贤妃早就惯了她的冷淡,索性苏瑶还小,联姻之事不急于一时,便说起些闲话。
“齐王倒也是,他年少时先帝还曾赞他‘才力绝人,堪为诸国仪表。’怎地这些年也开始耽于玩乐了,还动不动就闹出些市井笑话来。”
竖着耳朵留心的苏瑶听见这话,也没入心。
齐王是承熙帝的同母胞弟,年少时有些才名,颇得先帝偏宠,只是到底是失在一个长字上。
如今承熙帝地位稳固,却扣着这个胞弟不去就藩,未必没有记恨当年之事的缘故。而齐王如此,显然也是在形同圈禁后,破罐破摔了。
只是这些其实与她和苏家也没什么关系。
话本里可是说了,慕衍还不曾即位的时候,齐王就不知何故暴毙府中,是一点戏份也无。
想到那位总是笑呵呵地给他们这些小辈送些玩物,有求必应的齐王,苏瑶心下叹息,只觉得是命运弄人。
也更觉出些天家皇位相争的残酷来。
等听到卫贤妃又与姑母说起林贵妃怀身之事来,苏瑶就把齐王和慕珏都抛到脑后,专心地竖着耳朵听。
“流水儿般的珍宝药材都被送去了漪澜殿,依着陛下的宠爱,若是她这回生下个皇子……”卫贤妃欲言又止,“只怕这宫里,又要不太平了……”
苏皇后刚刚落下一笔,正要蘸墨,却见砚台已然半干,而侍墨的卫贤妃居然一无所觉,手下也未停,可见她是何等的心不在焉。
“阿晴,”苏皇后唤起她的闺名,“你我的二郎,四郎俱已长成,便是二郎病弱些,四郎却是身体康健,如何还能担忧到尚未出世,男女未知的婴童身上。”
她以目示意,卫贤妃这才后知后觉地捧起几案上的青玉山水砚滴,往砚中加上些清晨宫人采来的花露。
“若是旁人……”
卫贤妃柔柔地叹口气,“可偏偏是那位,便难免让人不安了。”
一帘之隔,苏瑶也是搭着眼帘发愁。
上回自己打乱了林贵妃刻意地挑拨,也不知她这胎能不能顺遂。
若是能顺遂,她自然不会再有什么收养慕衍的心思,若是不成,就不好说了。
她捧着一盏酪浆思索着,却不妨被慕珏扯了下发带,当即就回了神。
一时情急下手的慕珏见苏瑶侧过脸来看自己,纤长的乌睫一扇一扇的,像蝴蝶的翅膀,竟是没有生气,就心虚地收回手,打算说些什么,却被打断。
“阿兄!”
苏瑶眸子一亮,一阵风似的起身。
帘内的两人也被她惊动,抬眼望殿门处望去。
宽袍博带的少年郎正肃着脸,大步流星地往这边行来。
事出有因,苏兼也顾不得妹妹了,自己伸手撩起珠帘,径直行到几案前,躬身行礼,“姑母,第一批入京之人,果然出事了。”
苏瑶轻轻攥紧指尖,第一批入京的,那不是送太子阿兄的救命药的人么,她望向姑母,担心都写在脸上。
听了这话,苏皇后冷着脸将紫毫绿沉漆笔往笔山上一搁。
卫贤妃见状,便打算识趣地带着慕珏离开,却被她叫住,连带着苏瑶也被允许旁听。
苏瑶云里雾里地跟着姑母和兄长一起往庭院云亭而去,一行人各怀心事,显得脚步沉重。
只有慕珏是万事不知情,悄悄地凑近她,压低声想问问情况。
苏瑶自己都不知情呢,只能冲他摇摇头。
落座不久,苏皇后制止了侄子开口,侧过脸对莹云道,“去将那小郎君带过来。”
莹云一楞,下意识瞥了苏瑶一眼,看得她莫名其妙。
什么小郎君,看她做甚么。
可下一刻,苏瑶难以置信的目光就落到了被宫人引来的那人身上,倏地转头看向姑母,可想起自己此时应当是不知情的,又强自镇定地转了回来。
她觉得心里有些发凉,指尖甚至微微颤了一下,原来姑母竟是已经查出了他的身份么?
一旁的慕珏却没有她这般镇定了,当即就跳起身,指着害得他与苏瑶不合的罪魁祸首道,语气急促道,“母后您叫他来做什么?!”
“四郎!”卫贤妃一目不错地打量着慕衍,轻声呵斥儿子,“坐下,莫要在娘娘面前没大没小。”
慕衍从被宫人领来,便一直垂着眼睫,仿若老僧入定一般平静。
这会儿听见了耳熟的嗓音,便慢慢抬头,视线游移着,最终定在了唯一熟悉的小女郎身上。
谁知对方与他一对上视线,就迅速挪开了眼。
苏瑶从玉盘里挑了个黄澄澄的橘子,在手中把玩着,避开亭外投来的视线。
原以为是被接来当她的随侍的慕衍:“……?”
他抿直唇线,一言不发地微微垂眼。
慕衍不曾行礼,苏皇后也不以为忤,只有在扫过小郎君一身的狼狈褴褛时,才蹙眉道。
“带小郎君下去换身衣物,我记得后殿还有些阿珣少年时的衣物,未曾上过身的,捡出来替他换上。”
她说的阿珣便是东宫储君慕珣,也就是苏瑶总放在口中的太子阿兄。
此言一出,卫贤妃脸色一僵。
她启唇犹豫道,“娘娘……这……是否于礼不合?”
“没什么不合适的,”苏皇后无所谓道。
听到这句,苏瑶的心思转得比跑马灯都快。
太子阿兄旧时的衣物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穿用,哪怕是如慕珏这般的亲兄弟,都不能随意穿用。姑母能这般安排,显然是已经将慕衍的底儿摸透了。
她原本还打算瞒着慕衍的身份。
没想到去了两趟冷宫就被姑母发现了,这会索性放弃了挣扎,只当做是没听懂,不知情。
卫贤妃显然也想到了什么,脸色凝重起来,只有慕珏仍是毫无所觉。
苏瑶扯了扯兄长苏兼的衣袖,见他低头冲她安抚一笑,并无意外之色,就知道姑母怕是早已经将此事告知了阿兄。
如此一来,此间不知情的,就应该只有她和慕珏而已。
小女郎嘴一撇,装了个十足十,索性慢条斯理地专注剥起橘子来,剥完了皮就剥橘络,有一搭没一搭,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送慕衍去更衣的宫人还不曾回来,几名内监就扭送上来一个五花大绑的婢女。
苏瑶抬眼一瞥,觉得隐约有点眼熟。
扭送的内监躬身禀告道,“这便是县主那伺候熬药的宫人,已经交待了,是宜微殿的人指示她将县主的药换了份量。”
宜微殿是卫贤妃所居之处,她听了这话,脸色微变。
慕珏的关注点不同,他皱着眉头问,“药?是瑶妹妹养身的药么?这婢女竟是敢换了瑶妹妹的药,还敢栽赃嫁祸给我阿娘?”
是卫贤妃指使人换的药?
苏瑶心下怀疑,她落水还是被卫昭仪救起的,若说是卫贤妃要害她,着实没有理由。
她又不是太子阿兄,能轻易牵动储位之争,更不是阿兄,关乎苏氏一族的未来,卫贤妃害她作甚?
一连被慕衍之事与这飞来诬陷所惊扰,卫贤妃维持不住平静神情,却还是勉强笑吟吟道。
“娘娘教我听见这番话,想来是信我的。您不如将这婢女交我,我回去后定会审出真正的幕后指使之人。”
苏皇后不语,视线落到空空如也的杯盏上,莹云便手脚利落地上前替她斟好茶水。
片刻惊慌之后,卫贤妃也冷静下来,她想到方才苏兼进殿时所说的那话,再加之苏家为太子寻药之事,卫氏也略知一二,能拦截那药材之人,除漪澜殿那位不做他想。
如此一来,便有些明了苏皇后的心思。
分明是想将这棘手之事交给自己去办。
当下薄嗔道,“您若是想让陛下不得不认下那小郎君,只与我说便是,何苦要假做拿此事来拿捏我。这些年,我的心思,卫氏的心思,您难道还不知吗?”
卫贤妃想道,既然已经担下此事,得罪林贵妃势在必行,索性打了包票。
“我这便修书一封,告知家中父兄,卫氏门人不多,敢在朝堂上仗义进言的,还是很有几个,娘娘无需担忧。想来不久之后,那小郎君的身份,便能大白于天下了。”
苏皇后略一颔首,苏兼就弯了弯好看的眼,颇有风度地俯身一揖,“那便多谢贤妃娘娘了。”
卫贤妃倒也不是不情不愿,左右此事她也想看林贵妃吃个闷亏,便点点头算是受了。
旁观了姑母与兄长如何作为的,苏瑶将一瓣橘子塞入口中,冰冰凉凉的,还有点酸。
她被酸得小脸一皱,寻思了一回还是不甚明了个中关系,便打算回头去问问阿兄。
“阿瑶,这橘子甜么?这橘皮的颜色如此鲜亮,我猜一定很甜!”百无聊赖的慕珏凑了过来。
苏瑶往后挪了挪,拉开距离,用目光示意那盘子里的。
“你尝尝就知道了。”
慕珏直勾勾地盯着她手中剩下那半个,眼里明晃晃地写着想要两字。
这橘子几乎要酸掉牙了,苏瑶也不吝啬,掌心托着橘子递过去,作势要都给他。
“你若是要,可都得吃完。吃不完,可不许丢。”
慕珏看着那白皙小手托着的,晶莹透亮的橘瓣,缩缩肩,猜到几分。
可话都说出口,他堂堂男儿,还能被几瓣橘子酸倒不成,就咬牙接了过来。
一瓣入口,酸得他几乎牙倒。
慕珏僵着脸,又强行塞进几瓣,撑得两腮鼓起,酸得他秀气的眉眼都皱成一团,却还是支支吾吾道,“哪里酸了,一点都不酸!”
看他吃了哑巴亏还嘴硬的模样,苏瑶忍不住有点想笑,唇角都扬起几分。
这般小儿女玩闹场景,便恰巧入了刚刚更衣而来的慕衍的眼。
他闭了闭眼,不着痕迹地在袖中握紧手。
若他没记错的话,那少年吃的,应就是方才小女郎握着把玩的橘子。
明明那日两人还闹得不愉快,这么一眨眼竟是已经和好。
可那少年似乎看自己十分不顺眼。
慕衍面无表情地思索着,那……她还会要自己做随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