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用袖子替她擦了擦汗:“哎哟哟,别喝得这么急!又没人和你抢。”
连枝收起水壶还给云起,嘿嘿一笑。
这时连理终于不紧不慢走到村口:“云村长。”他打了个招呼。
云起愣了一下,即使这么久她还没习惯连理叫她村长,若是能继续叫她云姑娘该多好,可她已经耄耋。
她知道这是永远都无法再实现的奢望,便神色如常地点头:“重先生好。”
连理,姓连名理,字重。
“师妹,时间不早,走吧。”连理将连枝散乱的头发用桃花木钗重新挽好。
修长白皙的手在浓黑发丝中穿梭,不一会儿便将头发全都盘了上去,动作熟练一看便没少替人盘过发。
连枝本来盘的是半垂半束的发型,为了好看;而连理替她将头发全都盘上去,自然是为了一会儿方便干活。
云起见这幅场景自然是艳羡不已,她刚成亲时,她的夫君也是每日都这般替她盘发。可惜,他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今年秋天过了就该有三十年了吧。
连枝早就习惯师兄为她盘发,因为她刚来这里时并不会盘发,日日都要披着发等师兄来帮她簪发,许多关于这里的事几乎都是师兄教她的。
“云起姐姐,好看吗?”连枝用手往脑后摸摸,好像没有歪。
云起笑得一脸慈祥:“重先生盘发,女子尤为不及,自然是好看的。”
“那就好。”连枝小声嘟囔。
连理将两把锄头拿在手上,用手肘撞了下连枝肩膀:“走了。”
因为要往右下侧身才能碰到连枝的肩膀,而刚好连枝正和云起说话,所以连理马尾中分出来的几根头发便不可阻挡的冲进了连枝的嘴里。
连枝连忙“呸呸呸”的将不属于自己的头发吐出来,还不忘瞪一眼自己的师兄。
罪魁祸首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耳根红了下,只好咳几声来掩饰尴尬。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失落。
把旁观者云起看得一愣一愣的。
云村七十多年前为避灾在此扎根,根基也才不到百年。但是云村村民都勤劳善耕,男耕女织,幼有所养,老有所依。
即使离泑山不过五六公里路,因受其庇护,宁愿走去十多公里外的竹林发竹造物,也不愿索取泑山一分一毫。
因此连理对这座村庄有好感,但仅限于好感而已。
云村占地很大,一排排一座座竹屋鳞次栉比,坐落在村子最中心。外沿东西两边是广阔的田地,供村民耕种营生;村子北边有一池塘,里面养了些鱼,夏天便由荷花开放,连枝最是喜欢云村的荷花。
不过话说回来,泑山一带算是鸿天最落后的地界,周围只有村庄,村民靠体力营生;而其他山诸如岱山、衡山一带皆有繁华市井,甚至早就形成了经济链。
对比起来的话,泑山仿佛就是封闭了的小国。不过蓐收作为神,一直都信念上古,将泑山治理成这般模样,外人都不足为奇。
三人走在田埂上,云起好像有些话想说却无法启齿。
连枝擅长观察他人神情,便主动问道:“云起姐姐近日可是有烦心事?”
连理应和她:“村长有何困难需要我们直说便好。”
既然如此,云起为了村里的安定,就不矫情了:
“那块地,不知为何一直有怪虫飞来飞去,村民一踩进去就遭飞扑,这几天没人敢接近这块地。”
云起遥遥指着东面那片地对连理、连枝二人道。因着有泑山庇护,这些年云村都安定如常,偏偏几日前出了怪事。
连理、连枝作为修仙之人,目力耳力都非常人可比。因此远远便瞧见了那块还未来得及开垦的土地上爬满了长得一样颜色却不同的虫子。
密密麻麻,好似正在啃食这片土地。
“靠!”连枝看到这些不算好看的虫子,再加上有密集恐惧症,便忍不住咒骂一声。
连理睨了她一眼,警告她不得这般粗鲁。
搓一搓自己起鸡皮疙瘩的两条手臂,连枝疑惑道:“好像没见过这种虫子。”事实上泑山几乎没有虫类。
“这种怪虫,八成是从北邙而来。”连理说罢,手中陡然出现一把长剑。
连枝知道这是师兄的本命法器,一把名叫‘规’的长剑,剑身细薄,剑柄有图案攀附。
连枝瞧着有点像一朵喇叭花,花里胡哨。
连理一手握剑一手捏决,只见‘规’一晃便一分为二,化为真与虚两道剑影,相互盘旋直飞向那被怪虫啃食的土地,两把剑飞速旋转成一个圆将此地围了起来。
本来他都不用做这些动作,剑由心念便可控剑,但为了不伤害师妹的自尊心,他还是做做样子吧。
怪虫们好似感应到了危险,不再沉迷于这片泥土,奋力飞了起来试图离开此处,却被无形的屏障挡了下来。
“嗡嗡嗡”的声响即使站得这么远也能听到。
连枝是真的讨厌虫子,她就是来锄个地而已啊。
连理瞥见连枝有些难看的脸,暗自叹了口气,加快了动作。
连理扔出一朵粉嫩嫩、花瓣圆润、花心嫩黄的花,一开始看着还挺正常。花依照命令飞到剑阵处,花身越变越大,花心中间长出了巨口,巨口里有密密麻麻的尖牙。
连枝和云起,甚至其他村民都被这副景象吸引,仰起脖子看着这朵花要做什么。
只见这花的巨口忽然张大,嘴里黑洞洞除了牙齿什么都看不到,它居然一口吞掉了剑阵内所有的怪虫。
巨花打了个嗝儿,“嘭”的一下又变回手掌可握的大小,重新飞回了连理手中。
见困扰许久的问题须臾间便得到了解决,云起和其他村民连连躬身表示感谢。
连枝咽了口口水,她是真不知道大师兄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宝物。
……
在村民的热情邀请下吃了顿饭后,两人迫不及待地开始了种地大业。
日头高悬,连枝两手握着锄头,吭哧吭哧不知疲惫地锄着地,生怕不认真被师兄看到的话就会被那朵花吃掉,落得和那些怪虫一般下场。
连枝胳膊上下摆动重复着锄地的动作,右手手腕上两个一黑一白的玉手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另一块地上同样在努力锄地的连理看到自己的师妹终于认真种地,不像以前一样不情不愿,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真是和谐相处(师见打)的两个师兄妹啊。
两人十分有默契地擦了擦额头的汗,当然连理肯定是不会因为种地出汗的。
太阳在西边半挂着,橙色的霞光披满了整个泑山,云村的竹屋仿佛都由深绿变得橙红。
连枝驮着背深觉自己进气儿少出气儿多,将不久于人世。
看着自己辛苦耕好的地,即使累成狗也有种盈满心的成就感。
“师妹,可以回家了。”连理手中拿着锄头,仍是翩翩公子的模样。
连枝听言几欲泪奔,终于可以回家了呜呜呜。
她点点头。
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两道一高一矮明黄色扛着锄头的身影竟然莫名显得美好。
云起倚靠在竹门边,眯眼望着在她十几岁就认识的连理、连枝。
岁月更迭,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丝毫没有更改。
云起苍老的手微微颤抖地摸着自己斑驳干瘪的脸,回想起她刚随爹娘来到这里的时光。
七十多年前,那时她也才十四五岁吧。
他们一家人居住在北方的玄武山下最最边缘的地界,那个村庄也叫做云村,一直以来相安无事。
后来玄武山玄宗的掌门禺江晋升大乘时,为使雷劫不损伤玄武山便来到玄武边界的云村附近。
禺江啊,这个他们崇敬已久的冬神后人,亲手用雷劫毁了他们的家,召唤大水冲灭了他们存在的痕迹。
云起蹲在娘的怀里,黑白分明的眼里是那个悬在高空中玄衣披发的猖狂男人。
“为吾业而丧者,幸也!”她听到禺江粗犷的声音在云村回荡。
他们一无所有,只能一路跟随着云村其他幸存的村民一道离开玄武,开始寻找新的住处。
鸿天之大,何处是吾乡?
比较幸运的是,云起一家人都尚在。
走着走着,忍饥挨饿,风餐露宿,不知多久。
他们缓慢在荒芜的旷野中,居然远远看到一棵参天大树,不,准确来说是两棵抱在一起的巨树。
像是指引,他们不知不觉地靠近那棵树,来到一座山前,却被一道看不见摸得着屏障拒之山外。
这座山便是泑山,方圆二十里皆无人烟。
村长喜出望外,便决定在此重新建村安家,村民们自然同意。
殊不知泑山半山腰上,有一位黄衣青年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见村长带着村民对着泑山磕拜,便默许了他们安家的请求,消失不见。
一个夏天过去,云村的人终于用十多公里外的竹子建好了属于自己房屋。
秋天来临,云起和同龄的伙伴们一道去不远处的树林摘果子。路上便遇到了正要去衡山替人收成的连理。
连理身着明黄色衣袍,相貌上乘,气质绝佳。看呆了云起,她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的郎君,即使在玄武也未曾。
只见青年从剑上一跃而下,衣角与黑发翩飞,从容落地。
“泑山万物有灵,不可猎杀,不可伐树,不可掘玉。”连理面容肃穆,说完又一跃而上重新御剑。
云起终于回过神,抱着篮子朝那个快要消失不见的身影喊道:“那果子可以摘吗!”
“可。”
声音明明不大却偏偏能够听清,仿佛是从自己脑中发出的声音。
大概这就是仙人吧。云起红着脸心想。
回家后,她将此时说与爹爹与娘亲听,爹爹又说与村长。他们整个村便靠着采摘的果子与夏天种的一些菜捱过了在泑山下的一个冬天。
再见到仙人又是第二年初春,他带着一个黄衣柔美的姑娘来到村门口。
两人皆着黄衣束袖,姑娘肩膀上还扛着两把锄头,另一只手拽着一个大麻袋。
自称是泑山秋神蓐收的弟子,来帮忙种地。
村长听闻连滚带爬地赶到村门口,对着两人就是一顿跪拜,其他人自然也跟着一起跪拜。
“多谢仙人愿意收留我们在此安家,可日子艰难无以为报。”
村里人皆面黄肌瘦,一看便知道日子的确是不好过,毕竟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我们是来加入这个这里的,不是来拆散这里哒。”连枝轻快的声音掠过大家的耳边。
连理狠心给连枝下了个噤声咒,不去看她委屈的小表情。
“请起,我们来此是为完成师尊蓐收交代的任务。”连理将连枝手中的麻袋接过,抖了两抖。
里面掉出来些种子和小秧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