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蝉鸣异常响亮,穿过情绪的波澜,在脑海中炸开一片白光。
官澶有洁癖,从来不让人碰自己额前的头发,即使是做造型,他都得提前叮嘱发型师动作小心,自己默不作声做好长时间的心理准备。否则,向来优雅自持的大少爷就会化身火山。
不知者无罪。小练习生不知道官老师的头发不让碰,他就算生气也是没理由的。
谢殷得意洋洋地后退一步。
仍是沉默。
谢殷的嘴角慢慢平了下来,眨眨眼睛。
“小东西。”
“什么?”
谢殷皱眉,似乎刚才那一声极轻的叹息是幻听。
突然,他瞳孔紧缩。眼底倒映出官澶急速靠近的脸。
冰凉有力的手指抚上他的后颈,用迅速、强烈的战栗锁住谢殷的大脑和四肢。
官澶半搭眼皮,有些慵懒,又带着些上位者的从容。飘荡的两缕碎发正好在眼前,淡琥珀色的瞳仁半遮,从下往上看,像在审视猎物。
谢殷瞳孔紧缩,血液猛烈地涌入大脑冲击飘摇的意识。
眼前一片扭曲的恍惚。
他……要干什么?
“你给我的感觉,就是现在自己体会到的那样。”
骤然,压迫感消失。
等谢殷回过神,官澶已经转身走下楼梯了只留下了轻飘飘的的一句。
“谨言慎行。”
喉咙干涩,谢殷疑惑地盯着消失在楼梯尽头的摇动长发,断断续续吐出心口的一股子气。
他,第一次真情实感地认同官澶的“谨言慎行”。
.
第二天,主题曲考核如期开始。
考核的形式是录像。练习生需要独自一人在固定位置的摄影机面前唱跳完整的主题曲。导师会根据录制的影像为他们调整等级重新分班。
刚刚考完试,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至少在公布成绩之前,他们的神经能轻松下来。
然而,没过多少时间,导演组又给了一条这季节目的新规则:
“A班定额!”
F班的人都惊叫了起来,所有人不由自主地看向谢殷。
在他们心目中,谢殷绝对是能冲A班的实力。但导演组说,新的A班将固定为8人。
定额和不定额的概念相差甚远。定额意味着即使你也很优秀,仍需要和其他人竞争,必须被放在天平的两端,评出个上下来。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F班的练习生却都成了谢殷的迷弟,一个个都皱紧眉头:“大家都很优秀,很多偏向本就主观,殷哥再强,穿着灰色练习服就已经拉低评委的初始印象了。”
整个班,只有谢殷神色自如,都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丝毫没有担忧自己的考核视频会得到什么成绩。
F班的练习生对他的新评级关注程度甚至要远高于对自己的关注。看着谢殷无事人的样子,他们叹为观止。
今天大家休息得格外早。
晚上十一点只剩谢殷一人了,就连摄像师傅都已经收工走人。
明晃晃的灯光下,他独自立于镜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是他重生后第一次安静地独自打量镜中的自己。
肤白唇红,柔和俊美,身躯单薄瘦弱,正是最流行的纤细小生的模样,与他原来的样子相去甚远,但又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桃花眼;又比如,泪痣。
他重生前后都生了两颗左右对称的泪痣。单边的泪痣很有型,对称的却有几分滑稽。
重生前,谢殷每天出门前会遮住一边,只留下右眼的泪痣,就连铁粉都不知道他其实有两颗泪痣;原身竟然也有相同的习惯,外衣的口袋里有一罐已经用到铁皮的遮瑕膏。
此时,镜子翻转了方向,镜中人相反的泪痣方向让他恍惚出神。
这几天谢殷一直在疑惑,原身为什么不珍惜羽翼。他或许是个不珍惜机会的纨绔子弟,但手机的内存卡里全是他为了审查调整自己动作而录制的视频。视频里的他笨拙却执拗。
像极了谢殷这么多年在公司楼下训练部看过的满怀憧憬却像流水一样的孩子们。
也像极了曾经有可能成为“流水”的他。
“谁?”他突然回头。
丘牧扭捏而低落地走了进来:”是我。“
“你怎么了?”谢殷敏锐地捕捉到他脸上的泪痕,眼睛也是红红的。
丘牧擦擦眼睛:“没事。明天上午公布成绩,下午就会去大棚拍摄主题曲MV。我想再练练,说不定拍摄时还能再进步一些呢。”
一遍又一遍,到后来丘牧主动说“殷哥,你别唱,就听我唱”。谢殷将嘴闭上了。虽然丘牧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似的,音符断成一个个音节往外蹦,但他没有停下,最后实在喘不过气,两人在沉默和脚步声中聚精会神地跳完最后一段。
刚停下,呜咽声就响了起来。本就跳得气喘吁吁,这一哭就和要昏过去似的,一抽一抽,丘牧坐在木地板上缩成一团。谢殷什么都没说,静静蹲在他身旁。
哭到没力气了,丘牧平静下来,才提出回寝室。
走在路上,他轻声嘀咕:“今天早上的考核,我中间唱错了,一慌,脑子里全是空白,后半部分基本都没跳。我肯定还是F。F是上不了舞台的。我明明那么努力了,果然,还是天赋不足吧。”
“所以呢?”
“诶?”
“哭出来好受多了吧,哭完了就继续练习吧。”谢殷说,“F是上不了舞台的,也不用练习。如果真的心灰意冷,那就不会大半夜再跑来练习室了,不是么?”
丘牧被人点破,脸红了,局促不安地嗯了声,许久才闷闷说:“你说的对,没天赋还能怎么办呢,也只能傻傻往前冲。”
“傻傻往前冲啊……”谢殷有些感慨,低头,自言自语。
……
翌日上午,一楼摄影棚。所有练习生的主题曲成绩被逐步公布。F班在谢殷的拉扯下大半都升级了,
丘牧虽然仍是F,但坦然地接受了结果。
意外的是,昨天摄像师傅虽然收工了,练习室里竟然有隐藏摄像机,这些摄像机将考核结束后的练习画面拍摄了下来。
那些灰心却不认命的练习身影被投放到大屏幕上——
“你们将多一次机会,现在,立刻,马上,出列!”
丘牧立刻和打了鸡血似的,匆匆忙忙出列。这次他竟然完整跳了下来,而且一连跳了两级,被升成了C班!
谢殷默默擦干老父亲的泪水。
直到最后,谢殷的名字才被叫到,与他一起被叫到的,还有一名原A班的练习生。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因为只剩下最后一个A班名额了!
官澶是主导师,承担了今天的主持工作。此时,谢殷与对手被叫到了他的两边,面对所有的练习生站定。左边穿着代表A班的红色练习服,右边的谢殷却穿着灰色的练习服,两厢对比甚是明显。
官澶看了眼手卡,抬头:“你们觉得,谁是最后一个A?”
镜头给到台下的练习生,导演组随机点了几人发言。
大家知道这时的发言应该谨慎些,但必须摆出答案来。
“我觉得两人都很好,任何一人成为A都不意外。但如果要二选一,可能原先就是A的庄宿明更有可能。”
“谢殷完成得很不错。但庄宿明的基本功好,也很努力,相比起来更有可能吧。”
“虽然谢殷进步很大,但节目从第一季开始就没有F直升A的例子,我比较保守,我选庄宿明。”
官澶回头问本人:“你们认为呢?”
庄宿明双手接过手麦,抿嘴思考了一会儿,谨慎地说:“我不知道。谢殷同学的进步让我印象深刻,但我更希望是自己。当然,如果不是我,我也能接受。”
接着轮到谢殷。他双手接过手麦后想了想,然后对着镜头灿烂地笑了。
然后,单手举起手麦,微微扬起下巴:“是我。”
旁边的庄宿明被吓到了。这老实孩子甚至在用眼神提醒谢殷:注意影响,这种发言容易被喷。
官澶饶有兴致地追问:“为什么?”
“因为我想要A。”谢殷转头对上他的双眼,“自己都不看好自己,还怎么证明给别人看?”
F班的练习生向来是谦逊上进的设定,正式发言的时候用这么嚣张的口吻还从来没有过。官老师都不给个暗示阻止他吗?万一不是自己,那不是糗大了?
“那么,恭喜——”
所有人摒着呼吸。
“谢殷!”
.
午休时分。黑色宾利停在拍摄中心门口。
“官澶。”
官澶停下,慢慢转头看向站在门口台阶上的少年。后者插着口袋,一脸恹恹,额前挑染的金发嚣张跋扈地翘在头顶。少年张扬的气质为秀美软糯的脸挂上几分莫名的凌厉。
“你不去接受朋友们的祝贺,到这里找我做什么?”
谢殷皱着眉头,伸手将刘海向上撩了撩,有些焦躁:“你说实话,这个A到底是不是我的真实水平?”
好看的凤眼半眯:“为什么这么问?”
“你那些暧昧的动作,让我心里慌得很。”谢殷说,“这种成绩我拿得憋屈。”
官澶难得笑出了声。
“笑什么!你就说吧,是不是你偏心。”
“不是。这次的结果是导师们共同决定的,就算排除我的票,你仍比庄宿明多出两票。”官澶收起笑意,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眼,“而且,舞台、偶像、艺人对我而言是非常神圣的,我不会为了任何事情背叛自己的信仰。”
谢殷松了口气:“那就好。”
“不过,有一件事,你得注意。”
“什么?”
官澶异常认真地说:“你得叫我官老师。不是吗,认真且努力的谢练习生?”
“……”谢殷咬着牙齿,“知道了。官、老、师。”
官澶转身,如瀑的黑长发从侧面遮住了他勾起的嘴角,优雅地坐上车扬长而去。
车内,他一手靠着扶手,轻轻撑住下巴,从单面玻璃向外看去。
少年仍站在原地,肩膀却放心地松弛了下来,发丝被风吹得飘扬,半遮精致的侧脸,像风的精灵。
忽然,风变大了,练习服的帽子被吹了起来,盖头盖脸地把少年吓了一跳。
嘴角情不自禁上扬。
开车的是跟了他很长时间的助理。他思考很久,还是决定出声:“官总,谢殷的黑料并非空穴来风。总之,还是谨慎些为好,娱乐圈……能演的人太多了。”
“但愿是我们多心吧。”
忽然,官澶的手机铃声响了两下停了。他拿起手机,发现这是一个陌生号码,与此同时,一封未读邮件出现在手机端邮件服务里。
“云星娱乐?”
助理立刻接话:“云星娱乐就是谢殷的所属公司。虽然是中大型规模的公司,但新董事接手后任人唯亲,最近的业绩越来越惨淡了。”
邮件内容被点开:
【官总,我司练习生参与《星程7》,承蒙您的照料。他们的未来也与您、与节目息息相关,万分期待与您细商个人包装事宜。节目开播在即,预祝本季节目再创辉煌。】
眉头越锁越紧,指尖在屏幕上抵住,像被心里迅速冰冷的温度冻僵。良久,青白的指尖才往上划。
【祝您在演艺圈的声誉常青。】
威胁似的祝贺下是一张配图。这明显是一张从视频中截出来的画面,画面的内容正是那间宿醉的酒店,右下的时间也是那天晚上。
床上,长发男人昏睡着。清醒的谢殷出现在画面中央。
他在调整针孔摄像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