霆阆将头埋下去,不敢直视面前的人,还故意用头发遮住了脸,不想让叶渐尘看见他慌张的眼神。
“这跟钱没关系。”
“那你的意思是我不如花不衍了?”
叶渐尘语气里的醋意越发的浓了。
“不是这个……”
霆阆焦急地解释,不知道该如何挽救这个走向越来越奇怪的话题。
就在此时,门被突然间推开。
推门这人用力极大,发出不小的响声,将霆阆从不知是窘迫还是慌乱之中拽了回来。
霜儿一进门就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将迟儿逼在墙角,从她的角度看去,二人的身体贴合在一起,自小在酥合斋长大,她自然知道这种姿势是什么意思。
然而现在事情紧急,她也顾不上多想了。
“迟儿,迟儿,快救救玲姐儿,快救救玲儿姐姐。”霜儿知道自己本不该在这种时候来打扰霆阆,但是她实在是不知谁还能帮她,她一路跑到霆阆面前,跪在地上,扯住霆阆的衣角,苦苦哀求,“迟儿求求你救救玲姐,玲姐她,玲姐她……”
“你慢点说,玲姑娘她怎么样了,我不是给了你方子让你去抓药了吗?”霆阆扶起霜儿,抚了两下她的背。
霜儿带着哭腔,“几幅药下去,玲姐本来已经有所好转,可是谁知刚刚竟突然又抽搐了起来,而且,而且,玲姐她好像小产了。”
“什么?”霆阆语气变了,“你快带我去看看。”
说罢,霜儿和霆阆就急匆匆地前后出了屋子,披着纱帐的雕花床前,只剩叶渐尘一人站在原地,暖色的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屋中安静得厉害,都能听见烛火跳动的噼啪之声,末了,一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白猫爬上了窗框,冲着叶渐尘“喵”了两声,然后舔了舔爪子,像是撒了个娇。
然后听得屋里传来微不可闻的沉吟。
“就这般恨我吗?”
“那你当初为何不杀了我了呢……”
“霆阆……”
叶渐尘忽而想起霆阆在台上跳的那支舞,或许连霆阆自己都忘了,那支舞的由来。
那是一年门派大比,墨家山庄来了个剑修,是个貌美却不爱笑的仙子,霆阆趴在屋顶偷偷地看了人家两天两夜,回来之后自己编了这套舞。
这舞没有名字,甚至没有除了叶渐尘之外的观众。
从霆阆跳出第一个动作的时候,叶渐尘便认出了他。只恍惚了片刻,手中的瓷杯就已成碎片,还划伤了手掌。
叶渐尘看着掌心的伤口,心不知为何像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这种小伤,只要他微微调动灵力,片刻间便能痊愈,可是他却偏偏要将这伤晾在那里,看它皮肉外翻,看它鲜血淋漓,他甚至还想提起太上再朝别的什么位置给自己两剑。
他早该发现的,他见霆阆的第一面便有了这个念头,可是他……可是他却总不敢去相信。
他欠霆阆的太多了,他以为这一生都无法再见到他,他虽然从来都不曾习惯过没有霆阆的日子,但是他的确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再次看见霆阆。
他甚至都还不相信今日经历的一切,若不是怀中尚存温热,他甚至都要怀疑刚刚的一切不过都是他思念过度而见到的幻像。
霆阆还活着。
两百多年来,他只有偶尔在梦里才能遇见的事情,竟然是真的。
但是这么久了,既然霆阆还活着,为什么不愿来找他呢,为何就是不愿同他相认呢,宁愿寄人篱下,宁愿被人当做布局的棋子都不肯告诉他呢。
霆阆当真有这般恨他,恨他的那一剑吗?
-
霆阆赶到玲姐的屋中的时候,玲姐躺在床上,面色惨白昏迷不醒,血染红了被褥。
床头站着两个手忙脚乱神色慌张的姑娘,只顾哭哭啼啼,却不知如何是好。
霆阆一件玲姑娘的模样就知情况不好,忙问道:“可去请郎中了?”
床头的一个姑娘慌忙说道:“婷儿去了,可是还没回。”
酥合斋里,大家都是妓子小倌,从不讲究,霆阆二话不说掀了玲姑娘的被子查看。
孩子是保不住了,好在虽然出了不少血,但是量不算太大,并且看样子已经止住了,应当没有大碍。如今玲姑娘还未苏醒,问题应该还是出在青萝草上。
霆阆卷起玲姑娘的袖子,替她细细把脉。
然而这一下却让霆阆突然愣住。
脉象虚浮无根,肺脏之气将绝,最主要的,霆阆竟从玲姑娘的身上,察觉出了一丝丝的……魔气。
这魔气十分微弱,若不是仔细探查,根本辨别不出,但是霆阆对于这些太熟悉了。
不论是魔气还是青萝草,这世上应当没有第二个比霆阆对这两者更了解了。
霆阆瞬间就明白过来了,玲姑娘服下的青萝草里被下了魔族的术法。
这术法隐秘却又格外致命。
这注入的魔气就像是一把钩子,进入体内之后,藏于肺腑之间,一旦倾注全身,中术者便会如玩偶一般全然听从魔气主人的差遣,
若不是今日玲姑娘小产,这魔气也不会浮出体表。
这世上有些事情当真是说不清是福是祸。
霜儿见霆阆自看见玲姑娘以来,一言未发,眉头紧皱,急得根本站不住,在床边来回走动,却又不敢贸然打扰霆阆,最后见霆阆半天都没有动作,实在忍不住了,才问道:“迟儿,玲姐她到底怎样了?”
“问题不算严重,”霆阆先稳住霜儿,“这病普通的法子治不了,霜儿,你去寻几块猪肉来。”
霜儿虽不知看病要猪肉做什么使,但是就是觉着,迟儿说的话她都愿意去相信。
听迟儿嘱托完,她连外衫都顾不得套便准备去后厨去寻。
然而刚刚把门打开,便撞上了一个人,
这人很高,她抬起头来也看不清模样,但是她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刚刚待在迟儿房中的那个男子。
男子并不什么过多的表情或是动作,只是站在门前,霜儿却没由来地觉着这人大概不好相处,微微后退几步。
“不必那么麻烦取生肉解了。”男子说起话来带着几分霜儿没见过的腔调,上一次霜儿见到这样说话的人,是一个从启苍来的仙君,但是面前这个人和那个仙君又不一样,这人身上那种霜儿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的感觉还要更重上几分。
就像是……不自主就会抬头仰望的那种感觉。
这种感觉让霜儿一直愣在原地,以至于缓了半天才意识到,这句话其实是对她说的,叫她不用再去寻猪肉了。
叶渐尘说完走到霆阆的身边,却又不敢有什么大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接过玲姑娘的胳膊。见霆阆没有反对,两道微弱的蓝光从叶渐尘的掌中流淌出,缠绕上玲姑娘的胳膊,紧接着蔓延至全身,
“咳咳咳。”
还未等蓝光消失,玲姑娘就已转醒,挣扎着睁开了双眼。
然而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睛刚刚睁开,就留下了两行滚烫的泪,叫人看着心疼不已。
霜儿见玲姑娘转醒,不顾旁的,挤到床前去。
“玲姐玲姐,你可算是醒了,你可还难受吗?”
玲姑娘躺在床上,没有动作,只任由眼泪流下。
霆阆最见不得漂亮的姑娘哭,不忍心再看,背过身去,嘱咐霜儿:“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待会来的先生就好,玲姑娘应当没有大碍了。”
说罢霆阆就朝屋外走去。
霜儿喊住他,“迟儿哥哥,你要去哪。”
霆阆扶住门框回头朝霜儿笑了笑,眉眼弯弯。
“迟儿哥哥有些事儿,待会就回来。”
-
裴康从酥合斋里被赶出来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又转头去了隔壁的江南春,找了两个姑娘,喝酒嬉戏,到这个点儿了才拖着一身的酒气出来。
他喝的有些醉了,让书童一路搀着,步伐都有些不稳。
他今天摊上个麻烦,心情不畅,所以多喝了几杯,不过这酒真是个好东西,管他什么样的烦心事,几杯下肚,便都什么也想不起了。
裴康一行人转入巷子,再过两条街便能到裴府了。
然而巷子口却突然出现了一道光。
裴康以为自己喝醉了酒没看清,晃了晃脑袋仔细瞧去,发现这是一道剑光。
书童打的灯笼照不清巷子的全貌,剑光隐在黝黑的巷子里格外突兀。
这剑光带着逼人的寒意,掀起夜风,朝一行人袭来。
被这夜风一吹,裴康陡然间清醒,他虽看不清来者面容,但是也敏锐地察觉到,这人绝不是善茬。
他微微后退半步,躲在书童身后,试探着问道。
“谁……谁啊?”
“杀你的人。”
来者迈着缓慢的步子,慢慢从暗处走出。
这人穿一身青色劲衣,长发高束,本有一张极温柔的脸,眼角天生就带着几分笑意,可是此刻裴康此刻却从这人的身上感到了凌冽的杀气。
裴康从眉眼间认出,这就是刚刚在酥合斋里,他准备拦下一夜春宵的姑娘,竟没想到是个俊美的男子。
“少侠拦我去路,这是何意?”
“说了,杀你。”
裴康又往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碰到了侍从所持的刀。
“是么?就凭你。”
裴康嗤笑一声。
“是为了那个傻女人吧。”
“说实在的,一开始我还是挺喜欢她的,长得漂亮琴也弹的好,床上的工夫……”说到这里,裴康还舔了舔嘴唇,“也不错,可是说到底也就是个女表子罢了,说两句好听的话哄哄她谁知道她还真的信了。”
“我是谁,我以后可是整个裴家的家主,玩玩也就算了,怎么可能会娶她那种人,是她自己痴心妄想,怎么能怪到我的头上。”
“可是我听说,她给了你不少钱。”
“是不少,那又怎么样,我又没逼她,是她自己乐意的,何况这些钱我是要拿来干大生意的,到时候整个闲月城都会是我的,我怎么可能会在乎她这两个钱。”
裴康提到他口中的“生意”显得格外的兴奋,“我也不妨告诉你,很快,我手上的东西将会风靡整个闲月城,乃至整个九州,到时候那我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就不会有你这等自大的人敢来拦我的去路了。”
身后的侍卫闻言就要拔刀。
然后就见那道剑光在漆黑的巷子里闪过,裴康身边传来几道铁器刺破血肉的声音。
先是灯笼落地,紧接着,身后的六个侍从和身旁的小厮也倒在了地上。其中一个被割断了喉咙,嗓子里还发出“咯咯”的声音。
鲜血汩汩流出,打湿了裴康的鞋。
裴康吓得说不出话,来回地摸着自己的脖子。
霆阆向前一步,裴康便立刻跪倒在地上。
“少侠,别杀我,求求你少侠,放了我吧。我不是人,放了我吧。”
“哦?刚刚你不是还在做着春秋大梦吗?”
“少侠我知错了,您要什么您吩咐,什么都行,我什么都能给您寻来,我还有用,您别杀我,我能帮您办很多事,您别杀我。”
裴康跪在地上挪动到霆阆身下,想要抓住霆阆的衣摆,却被霆阆一脚踹倒。
接着,霆阆踩上裴康的那张狗脸,说道:“好,那我且问你,青萝草是从哪里来的。”
“荀家药铺,是荀家药铺,我只负责将青萝粉散给赌场里的一些常客,然后就是给了几个□□,别的,别的我什么也没干。”
霆阆脚下用力。
“啊——哇啊啊,是真的,我只负责从荀家药铺取货然后贩卖,别的我真的一概不知啊。”
“哦?是这样。”
“是这样,就这样,没,再就没别的了,真的没了。”
霆阆松开了脚,站在原地。
裴康的眼睛偷偷向上瞟,打量着霆阆。
这巷子中突然静了半晌。
裴康发现霆阆没了动作,估摸了一个好时候,转身就向来的方向跑去。
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
“救命啊——”
然而就在裴康跑出去没有两步,一柄长剑从他的后背穿心而出。
血贱三尺。
霆阆抽回长剑,这巷子又重回寂静。
-
霆阆转头缓缓的离开了巷子,拐个弯,将手里的太上递给了暗处里的一个人。
“此番还是多谢宗主了。”说完霆阆还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叶渐尘接过长剑,想了想,还是没有说话。
二人一前一后,隔着段距离,沉默着朝酥合斋的方向走去。
然而过了两条街,却突然看见前面的一条巷子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霆阆快步走向前去。
就见这条街的两侧挂满了花灯,灯光如金沙一般倾洒在街上,照得整条街如同白昼。
街上人来人往,有的仰头欣赏花灯,有的流连小贩摊前,有的应该是相约了情人私会。
霆阆穿书了这么久,从没见过人间这般的光景。
回头问道:“今个是什么日子?”
叶渐尘被这么猛然一问,竟也答不上来,他在山上住得久了,缥缈峰上要么就是望不尽的竹林,要么就是下不完的雪,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到山下走走了。
忽然,两道烟火在空中炸开。
二人一起仰头望去。
烟花璀璨斑斓。
身旁传来欢呼声,拍手声,叫卖声,还有孩童的哭闹声。
霆阆仰着脖子,在涌动的人潮里安静地看着天上的烟火。一个堙灭很快另一个又盛放,在空中蔓开青烟,霆阆的思绪也像那烟火一般,轰得炸开,又随着烟飘去很远。他清澈的眸子里似乎在闪着光。
叶渐尘和霆阆就隔着几步的距离,他突然很想抱一抱霆阆,但是却又不敢,小心翼翼,连呼吸都万分谨慎,生怕打搅了眼前的人。
这轮烟花尽了。
霆阆忽然转过头来,“今儿是不是元宵?”
还没等叶渐尘反应过来,霆阆便牵起了叶渐尘的手,拨开熙攘的人群,一路小跑。
霆阆在街道两旁来回地张望,似在找些什么。走了许久,就见少年勾了勾唇角,在一个摊前停下。
“老板,两碗汤圆。”
摊前的老板启了锅盖,腾腾的白气扑了满脸,他伸手挥散了雾气,冲着霆阆乐道:“好嘞,客官慢坐,两碗汤圆咯。”
滚圆的白球下锅,被汤勺一搅就在水中打起滚来。
霆阆坐在摊前,却不住地朝四周张望,看来了又去的游人,看样式繁多的灯笼,看被灯火印染的夜。
他一会像是随着众人溶在了这热闹的街市之中,一会却又像迷茫的孩子与这世界剥离开来,恍惚间是像活在了梦境之中。
地面上斑驳的光影和仓皇的记忆逐渐交融,霆阆不知不觉竟落了一滴泪。
夜风一吹,脸上起了凉意,他匆忙将眼泪擦去,生怕被叶渐尘发现。
却不料一双手覆了上来,温热的触感让他一惊,猛地将手缩了回去。
“汤圆上了。”
叶渐尘也顺势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
霆阆埋头在碗中掩饰刚刚的尴尬,却偷偷向一旁的叶渐尘瞟去。然而却见这位清贵出尘的仙君一动不动,坐得笔直。
霆阆觉着奇怪。
“可是这汤圆味道不好么?为何不吃,待会就要凉了。”
叶渐尘愣了一愣。
“这碗是我的?”
霆阆没好气道:“要了两碗,自然是一人一碗。”可是说完却忽然想起,叶渐尘从不吃这些东西。
人间五谷,虽能饱肚但是却也含有尘世污秽之气,修行到一定程度之后,自然是最好不要沾染。从前在玄鉴宗的时候,也只有霆阆一个人馋凡间的吃食。
霆阆微微叹了口气,准备将叶渐尘面前那碗汤圆倒进自己的碗里,然而叶渐尘却突然伸手扶住了碗的另一面。
“不是说了,这一碗是我的吗?”叶渐尘抬起眸子,看着眼前的人,语气里竟是带了点渴求。
“你不是不吃吗?”
叶渐尘将碗拉到他的面前,如护食一般,“你给我买的,我当然要吃。”
霆阆微微挑眉,这滚烫的汤圆,竟连带着他的脸也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