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这次祝清圆做的太过火,李衎这一路上都没停马歇息片刻,连背影都似写满了“生人勿近”四个字。
做完功课的圆空被这气氛吓得乖巧非常,正襟危坐,只敢小小声地问祝清圆:“姐姐,他又害羞了吗?”
祝清圆这次没有回答他,而是默默地举扇掩面,生平第一次做这等孟浪之事的姐姐也臊得不行,脸一路红到了脖颈。
圆空似懂非懂,只能在这惊心胆颤的沉默中掏出一本《清心咒》开始诵读——师父,下山历练真的太难了!
三人就这样各怀心事的静默了大半天,直到日暮西斜,在一座名叫奉平的小县落了脚。
由祝清圆指了一家客栈歇下,而后她牵着圆空上楼安置,李衎则去停马。
“咕噜~”刚放下包袱,小和尚的肚子便叫了起来。
祝清圆一愣,下意识地看看他的肚子,又看看堂下摆的漏壶,不由掩嘴笑:“果然是恰好戌时。”
圆空常年在寺中生活,每日作息都一成不变,对于时辰比打更郎掐的还准。
小和尚摸着脑袋傻笑。
“你叫上李行,我们出去随便用点。”
“好!”
能喂饱肚子的事,圆空自然积极得很,李衎刚从后院门内探出身来,小和尚便朝他跑去。
而后三人一齐出门,本欲在街市上随心地逛逛,结果却引来了行人的纷纷侧目。
李衎和祝清圆自不用说,即便身着朴素,但容貌不俗气自华,双双璧人。可偏偏二人之间还夹着个光头小和尚。
这组合当真前所未见。
圆空懂事,摸摸自己的脑袋,提议道:“不如我去买一顶帽子戴上吧。”
“不用。”
“千万别!”
久不曾说话的李衎与祝清圆,突然破天荒的同时开口,将圆空吓了一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她说千万别是因为……不想叫旁人以为他们是夫妇俩带着孩子。
祝清圆偷偷一瞥李行,只见郎君也闪烁着神色,装作冷峻实则别扭的模样——他不会也和自己想到一处去了吧。
祝清圆心中一阵慌乱。
“我想吃这个!”圆空突然指着前方道。
小和尚才没工夫琢磨他们百转千回的心思,转眼便被临街支摊的黑芝麻糊给吸引了。
芝麻糊样子虽不好看,但香味实在勾人。白烟团团,半遮半掩着暗红的旌旗与花灯,诱人得紧。
两人登时便被小和尚拉拽了过去,三面环坐下,各要了一碗。
圆空早已饿得不行,捧着碗边吹边喝、狼吞虎咽。而祝清圆与李衎两相对坐,优雅地用瓷勺舀凉了,再低头喝下。
“啊,饱了!”不消半柱香的工夫,圆空便将空空如也的海碗放下。
芝麻到底也是五谷,再加上芝麻糊中也加了不少花生小米赤豆,一碗下肚整个人都熨帖不少。
小和尚圆头圆脑圆肚皮,撑到懵然,像小兽一样自己舔舔唇,却还是留下了黑乎乎的印子。
小姑娘侧目莞尔,郎君也淡淡地勾起了嘴角。接着两人竟不约而同地伸手过去,帮小和尚擦拭。
祝清圆捏着帕角的手,与李衎的指腹骤然相撞,酥麻了全身。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郎君,想到他们已经别扭了大半日,如今也是时候该揭过了。
于是小姑娘咬咬唇,突然抬手起身,将那柔软的丝帕按在了李衎的唇角。
郎君一愣,看着俯身而来近在咫尺的小姑娘,鬓间步摇闪烁,印在他眼眸深处。
“你的嘴角也沾上了,我帮你擦擦。”祝清圆紧张地开口解释。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一说胡话,眼睫便抖得厉害,似风中沾露的花蕊,又似雏鸟的新羽。
李衎随她去,周身却逐渐冰消雪融,接着也抬手,指腹在祝清圆唇瓣上揉了揉。
噙着浅浅的笑低声戏谑道:“圆圆嘴角也脏了。”
陈年的樟木方桌,没有上漆,长凳也有些高高低低,一切都是极朴素的模样,却与这人间烟火分外相洽。
在这样嘈杂的夜间街市上,新月泽被众生,万物重归于好。
只有圆空小和尚深深感受到了俗世中人的睁眼说瞎话,内心腹诽:你们俩的嘴干净得像刚梳洗完好吗!
而后委委屈屈卷起袖口,自己给自己擦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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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赶了一天路,倒也不愿再逛,填饱肚子后匆匆回了客栈歇息。
小姑娘财大气粗,一口气定了三间房,一人一间,并且让自己离圆空远远的——她着实不想再听见小和尚的念经声了。
客栈掌柜长袖善舞,一见他们三人回来,便立刻让跑堂去准备浴桶,还特意派了个小丫头伺候祝清圆。
许久没有这么舒适地沐浴过,祝清圆躺在浴桶中舒惬地喟叹一声,差点睡着。
姑娘家沐浴洗头焚香,完完整整下来小半个时辰便过去了。
祝清圆推窗,歪头擦着长发。
此刻已是亥时,奉平县各家的灯火都灭了。夜风无声,临窗看去,黛瓦灰檐与天际浑连成片,只有清隽的月色光华夺目。
突然,祝清圆听到了头顶传来一声“咔哒”,打破这万籁俱寂。
小姑娘霎时头皮都麻了,不知是硕鼠还是梁上飞贼。
这种时候她只能大声唤道:“李行!”期望隔壁的郎君还未熟睡又足够警醒。
结果却未料到郎君的声音自头顶传了下来,不似平日般清冷,反而蒙了几层慵懒。
“嗯。”
祝清圆诧异地将半个身子探出去,往上一看,果然瞧见了李行的半片衣袍。
“你在房上作甚?”
“赏月。”
小姑娘羡慕地张开了嘴,无声惊叹了一下。从前恪守闺中的时候,她也曾幻想过肆意如游侠般的生活。
李衎好似猜到了小姑娘心中所想,开口道:“你也可以上来看看。”
祝清圆欣喜道:“那我去问掌柜借个云梯!”说罢便要转身跑出房间。
“不必这么麻烦。”
郎君骤然翻身下来,于墙壁轻轻一点,伸手将倚在窗边的小姑娘揽于怀中。再一眨眼,便跃上了房檐。
由于过于突然,小姑娘被吓到失声,花容失色。
李衎无奈拍拍她的背:“怕了?”
祝清圆靠在他怀里,委屈埋怨:“万一我有什么好歹,看你如何交差。”
郎君的手抚上她略带潮湿的发丝,像初春沾了露水的芳草。低声缓言:“我护着你呢。”
半晌,怀里终于传来小姑娘闷闷的回答:“……可你也护不了我几天了。”
祝清圆说完后便从郎君的怀中默默地钻出来,赌气般看向那轮不算圆的月。
向来都是睹月思乡,可她却再无乡可思。
如今望着万户尖檐,阡陌杳杳,小姑娘到底没忍住,鼻一酸,再次掉下泪来。
这次她哭得倔强,咬紧唇不发一声,只不停地重重抹去涟涟泪水。
身旁一直静默的郎君到底是心疼了。
他伸手将她的唇瓣揉下来,不让她继续咬着,哑着声,比绵山救她时的嗓音还多了几分温柔。
他道:“我答应你。”
“嗯?”小姑娘抬头望他,这才发现李衎原也是刚沐浴完,同样散着长发,迤逦于菘蓝的衣袍上。
他垂眸看她,纤薄的长睫好似掩住心间所有的大宇中倾。比夜色静籁,又比月光清泠。
“护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