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清圆一夜好眠,听着春日的虫鸣鸟叫醒来,破天荒地觉得身子十分舒坦,一点也不似前几日的腰酸背痛。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榻下铺了一层厚厚的软垫,被子也换成了更松软的锦被。
而枕边,是叠得整齐的一套崭新碧色衣裙。
祝清圆灿烂一笑,李行如今越发妥帖了。
只是郎君昨夜似乎并未睡在寮房内,一桌一凳都没有他使用过的痕迹。
祝清圆赶忙洗漱好,更衣后夺门而出去找李行。
她在后院中转了几圈,突然看到北边树后竟然露出一角马车顶,心中好奇,便绕过去查看。
果然,郎君正抱着剑,单腿曲膝倚在马车上小憩。从昨日午时起,祝清圆就没再见过李行了,直到见到他的这一刻,她心中才安定起来。
于是祝清圆欣喜地唤“李行!”,一边朝他奔去。
李衎睁眼,便看见小姑娘张开双臂朝他奔来的模样,崭新的碧裙已经穿在身,此刻正随着脚步上下蹁跹。
他神色倦懒,伸手用剑柄抵住即将扑来的小姑娘,声音低缠喑哑:“注意礼节啊圆圆。”
祝清圆脸一红,立马重新变回端庄守礼的小娘子。她扑闪着眼睫,湿漉漉亮晶晶的,半颔首行了个标致的闺阁礼,问:“我新梳的发髻,好看吗?”
装束原没什么惊艳的,毕竟穷乡僻壤处能买到的衣裳也就如此了。但小姑娘今日似是描眉点唇过,如今娇羞一瞥,菱唇微翘,仿若霞映澄塘。
然而每日清晨必来捣乱的圆空,这一次又先声夺人了。
“哇!姐姐今日好美啊!”
小和尚的嘴意外的甜,这下连施主也不叫了。他哒哒哒地跑过去,绕着祝清圆看,眼睛又圆又亮。
祝清圆被哄得掩嘴弯眼笑,全然忘了李衎的存在。两人说了没几句话,便一齐前往斋堂用早膳去了。
世子殿下的“好看”二字如鲠在喉,到底是没能说出来。
而欢欢喜喜去用早膳的祝清圆,猛然得知他们今日就要重新启程,霎时低落了下来。
在无隐寺的这几日,虽然粗茶淡饭、卧寝陋室,但却过得十分心安。
每日伴着山峦清新、晨钟暮鼓,既远离了人世纷纷,也无甚性命之忧。有俏皮的鸟儿、能与之打闹的孩童,也有……令她依赖的郎君相伴。
祝清圆心不在焉地用了几口早膳,呆呆地看着圆空跑来跑去,迈着小短腿爬上马车放包袱。
“从无隐寺继续往西北方走,大约四日可至棣州与裴缨等人会合。棣州再往北过了黄河,便是上京。”
李衎缓声道来,不带丝毫感情。
那些家国恩怨、赵家人的恶毒嘴脸、颠沛的逃命路霎时重返于祝清圆的脑海。
祝清圆又开始心慌起来——她不想面对那些,或许,懦弱平安地过完这一生也无不可。
趁着圆空正与觉怀方丈和诸位师兄弟告别,她突然想起窦疏雪说的财色权,心中擂鼓,咬紧嘴唇。
终于,小姑娘伸手扯住了郎君的袖角,颤抖地从下往上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眼眸薄泪闪闪,娇羞又生涩地开口:“李行,不然……你带我私奔吧?”
郎君压低眼眸,定定地看向她,如夜潮涨涌,深不见底。向来淡泊寡欲的世子殿下,滚动了喉骨。
但他虬结着青筋的削瘦手掌却推开了祝清圆的手,淡淡道:“胡说什么。”
小姑娘被他毫不留情地推进车内,但被拒绝的祝清圆却丝毫没有羞恼气馁,反而忍不住地勾起唇角。
她一个人撑着下巴小声嘀咕:“那你耳朵怎么那么红……”
车外正套着马缰的李衎动作一顿。
所幸这时圆空小和尚赶来救场了,他费力地爬马车,抬头央求骑在马上的李衎:“施主哥哥,你帮我一把啊。”
顿了一会儿,郎君还是黑着脸伸出一只手。
但圆空被他的脸色吓得缩回了手,咬牙默默地靠自己爬上去。
“姐姐,他怎么突然这么生气?”圆空附在祝清圆耳边小声问。
而祝清圆笑得像只偷鸡的小狐狸,给自己悠悠然倒茶,也小声回答道:“因为有的人,羞到底了便是怒啊。”
孤注一掷的决定,竟反倒让她抓住了李行的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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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儿在泥地翻出几个蹄印,终于拉着一车三人奔下了山。它闯入晨雾缈罩,惊起满山轻雀,直隐没在了那望不到尽头的前路。
起初还好,约莫两个时辰后,祝清圆便坐立难安起来。
她空洞地翻着书,又撑头看看窗外的沿途春景,百无聊赖地掩袖呵欠。
圆空平时虽然贪玩,但对待功课还是勤勤恳恳,自上了马车起便开始闭目诵经,没停下来过。
祝清圆思索片刻,最终还是蹑手蹑脚地撩开了车帘。看到驾车的李行气定神闲的背影,突然计上心头。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往他背脊戳去,想要出其不意的吓他一下。
哪知郎君背后像长了眼睛似的,分毫不差地抬手握住了小姑娘伸来的手指。
反而吓得祝清圆倒吸了一口气。
李衎嗓音清泠,并未回头看她:“又怎么了?”
“里头闷得慌。”祝清圆干脆整个钻了出来,并排坐到李行身侧。
路窄又不平,马车行驶得缓慢,甚至能闻到路旁野草的清香。
“李行,你当真不愿做我的护卫吗?”小姑娘又开始试探。
李衎故作冰冷地瞥了她一眼,不答话。
祝清圆正想着如何破开这块冰,恰好发现马车在前方要颠过一个石坑。
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默默松开了抓住车梁的手,又往边缘移了移——毕竟话本子里的才子佳人,也都是从一次次的英雄救美开始的。
事情果然如祝清圆所愿,马车先是无可避免的重重一颠,她惊呼出声,眼见就要摔下车去。
李衎一手勒缰绳,一边倾身快准狠地揽住她的腰,将人一把捞回。
此中力道难以把握,眨眼间二人不由贴面对视,小姑娘柔软纤细的腰肢与郎君紧靠在一起。
呼吸拂乱着对方鬓角的碎发。
祝清圆按住紧张,趁热打铁,脸颊羞臊绯红,却依然望着郎君口出狂言:“还是说,你想做的是我的贴身护卫?”
贴身二字重重咬音。
郎君脸霎时黑了,耳尖却微红,拧着眉将黏在身上的小姑娘又送回了车厢。
而后压抑着翻涌的情绪道:“天色不早,我们要加紧赶路了。”
话音刚落,马便被李衎一勒,吃痛地高仰起来,嘶鸣一声,蓄势狂奔。
毫无准备的小和尚整个人往后一撅,敲木鱼的铜磬直接甩到了光洁的脑门上。
“嗷——”
圆空捂着脑袋一声痛呼,祝清圆背脊紧贴车壁心虚地低下头。
而车外策马的郎君皱着眉,急风拂玉带,将其周身的躁动之气吹得愈加猎猎作响。
心海翻腾,难以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