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不是祝清圆第一次被李衎抱在怀里,但她却比以往更加紧张,脸颊慢慢浮起绯红,长睫乱颤。
大约是郎君难得的感性时分,她甚至觉得,自己此刻只要伸伸手,就能轻而易举闯进他的内心。
明明是拿捏住李行的良机,但祝清圆却犹豫了。她不想这般趁虚而入,更甚者,她好似在这个怀抱中,找到了一丝相依为命的温情。
终是不忍打破。
“两位施主……呀!”突然,房门口旖旎的气氛被小和尚一声惊呼给硬生生打破。
圆空小脸爆红,捂着眼睛止步不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拥抱。
原本觉得没什么的祝清圆也羞了起来,急忙离开李衎的怀抱站好。看到圆空的脚边放着一篮子笔墨色碟,心知这是来催她去补画的。
于是祝清圆连忙借机于此,提起篮子掩面跑了。
李衎倒是丝毫不惊慌,步入房中给自己悠然倒了一杯茶水饮下。
把圆空也看渴了,于是小和尚哒哒哒地跑来,与他共饮。
他捧着竹制的茶盏抬头对李衎道:“施主,你与夫人的感情真好。”
圆空是被自己的身生父亲丢弃的孩子,师父捡到他时襁褓中留了一张字条,大约是说圆空的母亲本是他养的外室,难产而亡,而他又斡旋在各类人情中,被牵制着,因此难以养育这个孩子。
圆空虽未见过自己的双亲,但想来他们一定不恩爱,若是真的恩爱,又怎会抛妻弃子。
他虽然已入佛门,但年纪尚小,自是无法做到万般皆空。
李衎与这小和尚相处得倒也放松,他放下竹盏,向阳处微眯着眼,突然说了实话:“她还不是我夫人。”
说罢便走了,似要去看看祝清圆如何修补壁画的。
徒留圆空歪着脑袋,纳闷着——不是就不是,为何要加个还字,难道是许了婚约,却还未礼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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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清圆要修补的壁画都在大悲殿,供奉的是观音。
僻壤之地,百姓的烦忧大抵不过三灾两痛、生死嫁娶,因此也只消拜拜观音。来的人多了,门槛逐渐踏平,塑像与彩画也渐渐失了色。
昨日祝清圆等人去槐邑县买色料的时候,无隐寺的僧人们便先行将大悲殿给打扫干净,角落的积尘、壁画上浮起的空鼓裂隙也预先做了处理。
这会儿祝清圆提着用具前来,正细细琢磨着作画顺序。
这大悲殿四面原本画的是水月观音,左右绵延展开云树怪石、七宝莲池等仙境景象,还有各色动作的童子与瑞兽。
其余都好,只是主位的观音像,眉目有些模糊了,上身的袈裟以及衣裙上的联珠璎珞也都因霉变而损毁了色泽形状。
无隐寺的僧人们站在□□前等着她,双手合十行礼道:“有劳施主了。”
祝清圆仰头看了看这数丈高的云梯,说不慌是假的。但已经答应好的事,硬着头皮也得上。
她提好自己的裙摆,深吸一口气抬脚踩上了梯阶。
祝清圆劝慰自己,全当是为生辰积福好了。
她先在云梯上头站好,尽量不往下看,而后等着笔墨篮子栓了绳被吊上来。
如此作画全然不似伏案时候,整个人都战战兢兢,若不是多年的手下功夫,此刻的墨线必然会抖得不堪直视。
但很快的,小姑娘便入画境,咬着唇死死盯着笔尖移转,哪还记得自己身在半空。
此刻她正描摹着观音的眉眼,大小笔转换不停,左手还要托着墨碟。手忙脚乱之下,果然出岔子了——
她手中的笔杆一个打滑,从指缝间掉了下去。
“啊——”祝清圆本能地想伸手去捞,但无奈身在云梯,也不敢妄动。
笔摔坏事小,但要是笔尖的墨汁弄脏了壁画,就糟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空中传来一声清鸣,翠蓝的翎羽划入宝殿,探花张嘴紧急衔住了那支笔。
祝清圆屏住的一口气这才舒了出来,她展颜弯眼,让探花飞到自己手边。
而殿外葱郁浓绿的树冠下,郎君素衣凝望。他看着殿内光影半明半暗,小姑娘的碧裙罗衣在空中飞扬着,明眸粉颊不逊观音。
很快,祝清圆已经将面前的这一块勾勒完善,墨线淋漓流畅,女儿家绵绵游丝般的笔触反倒更加适合大慈大悲的菩萨。
但她着实低估了画壁画要的气力,胳膊大开大阖,不消多久,祝清圆便感觉自己的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累了便下来。”
突然,李衎清冷的声音从云梯下方传来。祝清圆诧异地低头看:“你什么时候来的?”
云净师父在一旁颔首缓笑:“方才一直都是李施主为您移动云梯的。”
此话一出,祝清圆愣了愣,因为她当时心里还想着,这无隐寺的师父们还挺有雅意的,竟然能未卜先知她的作画顺序,想来也是擅书画的人。
没想到竟是李行?这反而令她更吃惊了,一介武夫,能识文断字就已经很好了,竟然还能通书画。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原本已经不甚在意的问题又重新横亘在祝清圆心间,于是她开始心不在焉地往下爬。
“哧啦——”突然,裂帛声响在耳边。
祝清圆凝神一看,原来是百迭裙的绣花裙门被云梯勾住,直接被扯出一个大口子。
“啊……”小姑娘立马颤声惊呼,隐隐哭腔。
这情形不能再挣动,否则腰带都要松了,李衎叹了口气,出剑划去,寒光一闪,罗裙斩断,祝清圆被剑刃贴面,骤然惊吓间,蓄势待发的哭愣是停住了。
郎君飞身,将呆呆的小姑娘单手揽下来,用自己的外袍挡着破损处,将她送回寮房。
换回粗布衣的祝清圆看着自己脱下的碧罗裙,站在那一动不动,眼泪啪嗒啪嗒掉。
李衎叹气:“好了,一条裙子而已。”
小姑娘眼圈绯红,好似小兔般瞪着他:“可这是你送我的裙子啊。”
咯噔一下,世子殿下的心被击中了。
李衎沉默半晌,突然转身往外走。
“你做什么去?”祝清圆抽了两下鼻子,连忙问道。
“……我再给你买一件。”
“站住!”
李衎发现自己竟然如听军令般自然地回过身去,心中不由叹气。
而小姑娘娇矜望天,手中拎着一个鼓鼓攘攘的荷包,嘟囔道:“没得让你花光积蓄。”
世子殿下一愣,最后倒真挑眉接过荷包,略带笑意:“多谢圆圆体贴。”
郎君走后,小姑娘揉揉泪眼,内心嘀咕——算了,他这么穷,想必身份也可怕不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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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掌灯时分,李衎才赶回无隐寺。彼时祝清圆已经补完了壁画,正坐在寮房里洗手休憩。
李衎缓缓推开房门,里头正烛火昏黄,祝清圆便在这静谧中点着头瞌睡。手还泡在木盆里没拿出来。
郎君无奈失笑,将买回来的衣裙与软被一并放在床榻,然后小心将她的手从水盆里抬上来,替她擦干。
许是泡的太久,原本一双纤纤玉手都有些发白发皱了,可即便如此,指缝中依然残存着烟炱、朱砂、栀黄之类的颜色。
她累了一日,现在已然熟睡。李衎将她抱至松软的榻上安枕,而后又举着一盏灯烛出了门。
他忽然很想看看,如此娇气矜贵的小姑娘,画出的佛画是怎样的。
而李衎未料到,大悲殿此刻灯火通明。
佛龛、佛阶、佛台上处处点烛,千灯万璨,仿佛直通极乐。衣襟重新明艳起来的水月观音沁着笑,俯瞰众生,莲花宝座光华婉转,令这样一座小小的山野寺庙,也变得威仪不可侵犯起来。
“佛画慈悲,若非至纯至净之人,画不得。”觉怀方丈突然从佛像身后走了出来,朝李衎合十行礼。
李衎颔首回敬,微微一笑:“方丈料到我会来?”
觉怀没有答话,只是接过他手中的那盏烛台,端在自己手上。
他眼皮微垂,是不带丝毫凌厉之气的祥和老态,但眼神却似能洞察人心,叫寻常人下意识地闪躲。
但李衎不躲不避,大大方方地与觉怀对视。
方丈却突然笑了:“你随我来。”
他领着李衎穿过佛像背后的小门,一灯如豆,在夜风中微微摇摆。很快,他们便进入了一间存放经卷的暗房。
刚刚还似随时熄灭的细弱烛火,此刻却将经房的每一角落都笼罩起来,明暗闪烁。
觉怀方丈将灯盏放在桌上:“譬如一灯,入于暗室;百千年暗,悉能破尽。”
方丈说的是《华严经》中的经文,李衎明白这是要与他辩机锋了。
“施主可愿做灯?”
若将此时的大魏比作暗室,李衎自是愿意做灯,破尽那些奸邪佞臣。
他点点头。
觉怀方丈意料之中,又从箱柜中掏出一把小剪,拨弄了一下烛芯,噼啪之下,烛光更盛。
他笑意盈盈:“那就请施主,好好护住自己的心灯。”
“心灯?”李衎拧眉,略有不解。
“为郎君正心者,皆为心灯。”
不论是信念,亦或是人。
李衎有所触动,朝方丈行了一礼,却被觉怀半途捞了起来。
老和尚笑得狡黠:“老衲可受不起郎君的大礼。”
李衎这一瞬,甚至觉得他已看穿自己的身份。
但紧接着方丈又道:“因为老衲对郎君还有一事相求。”
“方丈但说无妨。”
“圆空那孩子的师父本是上京禅元寺的慈恩住持,昔年云游,因有缘法,便将他留在了我无隐寺中。现今缘法已尽,他也该回去了。”
“施主今日买了马车回来,想必不日便要重新启程,不知是否方便替我捎上圆空?”
李衎颔首:“自然。但我也有一事相求方丈。”
觉怀示意他说下去。
“那只名为探花的鹦哥,实则是被人驯养的探子,必不能再让它跟着。但生灵无罪,不知能否请方丈代为豢养?”
觉怀笑笑:“今日作画,它也一直在从旁助益,我瞧着是有佛缘的鸟儿。便让它养在我寺中,每日听经修性罢。”
二人漏夜长谈,终是相视一笑,达成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