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乘着月色缓缓往无隐寺赶。
昨夜还沾雨吐蕊的满山桃李,此刻正悄然绽放,在月下一簇簇发着光。
圆空踮着脚将门闩推开,将牛车绑回后院,还不忘回过头来关心一下李衎二人,小声道:“你能将她带回去吗?”
结果话音未落,便看见李衎将祝清圆轻轻松松地抱在怀中,仿佛今早还在剜骨的伤口已经不复存在。
小和尚咋舌。
李衎受伤的手并不着力,倒也还好。只是他看那只窝在祝清圆怀中酣睡的鹦哥着实不爽快,于是他叫住圆空:“把鸟带走。”
圆空闻言欣喜地跑来将探花一把掬走。
小和尚走后,院落重归宁静。
门一开一阖,寮房中又只剩下李衎与祝清圆二人。
这回不似在驿馆,一切只能亲力亲为。可堂堂世子殿下何来伺候人的经验,他将祝清圆轻轻放在榻上,怔了半晌,不知要做些什么。
最终直接被子一扬,将人整个囫囵盖上便好。
好在寺院的房间,床榻都是拼合而成,与军营中的通铺类似。
李衎将二人的包袱与多余的软枕隔在中间,合衣睡在了外侧。
他与祝清圆均是一天一夜未阖眼,如今虽然硬板寒衾,却心安好眠。
许是山中清寒,过了下半夜,大约鸡鸣时分,房中越来越冷。
祝清圆虽然仍陷入昏睡中,但她身体却不自觉地蜷紧,将被面摩挲得哗哗响。
李衎浅眠,被她惊醒。
他撑起身子看了看祝清圆,发现小姑娘蹙着眉,将自己裹得紧紧的,似乎很冷。
于是李衎将自己的被子扯了一半过去,给她掖好。
郎君半俯着身,暖意便自然地从其衣襟处散发出来。
这又薄又破的被子怎比得上气血旺盛的男儿郎,祝清圆虽仍在梦中,但趋暖避寒的本能,叫她主动朝李衎为她掖被的手靠近。
小姑娘一把捞住郎君的胳膊,李衎失力,差点径直倒在她身上。
祝清圆长睫淡淡飞扫在眼下,与郎君高挺如玉的鼻骨只有毫厘之差,少女的馨香与郎君的温热交织一起,饶是冷心清性的世子殿下,也片刻失神。
而小姑娘浑然不知,甚至还美美地在郎君的手上蹭了蹭。
祝清圆鼻息浅浅,蹙着的眉也因为暖意而舒展开。李衎说不上是不忍还是不愿将胳膊抽离,最后竟真的这般随她睡去了。
第二日,终于一口气睡饱了的祝清圆悠然醒来。
她眯着眼睛适应着窗格外透来的光,待完全睁开后,才发现自己抱在怀中的根本不是软枕,而是李行的手臂!
祝清圆登时撒手,迷蒙的睡意也立刻烟消云散。
而李衎盯着她,不喜不怒、一言不发。祝清圆顿时又觉得浑身凉飕飕起来……
二人没有僵持多久,李衎先一步下榻整理衣袍。
他走出寮房,闭门前又抬头看了祝清圆一眼,最后才踱步而出。
祝清圆心中发虚,打算赶紧梳洗完溜去佛殿补画,暂且远离李行,双方都先冷静冷静。
祝清圆抱起木盆准备去院中小井里打水,经过这一路上的奔波,她早已不是那个洗脸必须用铜盆、帕子必须先熏香的娇小姐了。
然而她竟然打不开门?
祝清圆满头疑惑地放下木盆,贴着门缝向外看去,只见门闩竟然被人用木杆抵死了。
祝清圆想起李行走前意味深长看她的那一眼,心中咯噔一下——该不会真的是李行把自己反锁在屋中的吧……
不过是圈着他的胳膊睡了一夜,不至于这般生气呀。祝清圆思绪万千,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突然,窗外被人“笃笃”敲响,祝清圆停下思索,过去将窗推开,低头一看是圆空光溜溜的小脑袋。
他站在寮房的窗下,端着一盆清水,眼睛亮亮冲祝清圆道:“给你,洗漱的水。”
祝清圆俯身接过,急道:“圆空你来得正好,帮我把门打开吧。”
小和尚嘻嘻一笑:“不可,我答应了李施主,要将你留在房中。”
“哎——”
圆空无视祝清圆的呼唤,送完水便开心地跑走了。
罢了,祝清圆宽慰一笑,她不信李行真敢在寺中对她做些什么。她所担忧的,不过是郎君羞恼之下,再不肯答应成为她的贴身护卫而已。但总归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小姑娘开始哼着小曲儿洗漱起来。
盏茶工夫过后,李衎端着食盘走回寮房,看到撑在门闩上的木杆时,不由脸一黑——他只让圆空看住祝清圆,他倒好,直接将人反锁在屋中了。
李衎担心祝清圆又要开始掉眼泪,急忙推门进去。
此时祝清圆恰好在净面,听见开门的吱呀声,不由自主睁眼看去,却被水花迷了眼睛。
于是李衎便看见小姑娘紧闭双眼,伸手乱抓,想要拿过帕子擦脸上的水,结果反而碰倒了架子,软帕也掉落在地。
郎君无奈摇头,走上前去用自己干净的袖口按拭着祝清圆脸上的水珠。
她终于能张目视物,一睁眼却直直地掉落进郎君的眼眸深处。
他捧着祝清圆的脸,骨节修长的手指扣在小姑娘耳畔,克制着自己进一步揉捻她耳垂的欲望。
祝清圆安静地任他擦拭,两人都好似忘了方才睡觉一事的羞恼。
“好香啊。”小姑娘突然吸吸鼻子,呆呆地道。
李衎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看了看他随手放在案几上的食盘,上头一碗细白葱翠的溥饪,正热腾腾地冒着白汽,飘至二人唇鼻间。
“那便用膳吧。”他将溥饪端至祝清圆面前的短桌上,淡色的唇角微微一翘,眼中黑白潋滟,笑看向她,“圆圆,生辰吉乐。”
嗓音落入祝清圆耳中,好似蘸满了蜜。甜得她舌根发麻,黏得她动弹不得。
反了反了,她与李行的关系全然反了。祝清圆甚至觉得,若是此刻李行开口问她讨要祝家之财,她也愿意拱手奉上。
美色当真误人,只是不知自己诱惑李行之时,是否也能有此奇效。
祝清圆怔怔捏起双箸,挑起细白如丝的溥饪,半晌才反应过来李行方才对她说的是“生辰吉乐”。
她猛然抬头看他,略为惊讶:“生辰?”
“今日三月初七。”李衎看着她笑。
果然是她的生辰……
他说着便起身,将昨日买好的蜜饯从包袱中拿了出来。除此外还有一柄金玉梳、一身针脚细密的碧色衣裙,褙子边缘的绣花虽不华贵却很精巧。
想来这些都是槐邑县能买到的顶好物什了。
郎君垂目娓娓道:“如今你我身处偏僻,无法准备齐全,过后我会让觉怀方丈去请村中福气深厚的妇人来为你挽发。”
小姑娘感动得一塌糊涂。
他抬头一看,祝清圆又是眼圈绯红,蓄满了泪,而后她展颜一笑,微弯的眼中掉下几颗晶莹。
“李行,你来帮我挽发吧!”她忽然大声唤道。
上辈子,那巧言令色的钱婆子也曾在路上为她举办过一个及笄礼。
彼时她们落脚于繁华的城中,吉服、茶汤、敬香等物也一应俱全,钱婆子对祖父送给她的那支羊脂玉簪赞不绝口,后来,这玉簪果然就成了赵家人献与赵皇后的礼物。
重活一世,祝清圆只觉得这些虚礼像个笑话。此刻她只希望,为自己挽发之人,是真心实意对她好的人。不必论是男是女,也不论年纪几何。
李衎闻言一愣,而后浅浅一笑:“好。”
祝清圆去屏风后将衣裙换好,黑发铺落满肩,更衬得她肤若琉璃。初阳随着风从窗格外灌入寮房,刹那间上下一亮,尘蜉闪烁。
她端庄地缓步而来,挺直脊背坐在圆凳上,李衎净手拿起短梳来到她身后,将长发一梳到底。
时光好似停滞,野寺悄然,风过无痕,只能听见郎君衣袖摩挲的声响——一下、两下。
李衎细长的手指稍显笨拙地穿梭在小姑娘发丝间,小心翼翼地挽出一个最简单的同心髻。
祝清圆拿过自己随身携带的妆奁,咔哒一声开启,从里头拿出了那支祖父专为她及笄备下的羊脂白玉簪。
据传这玉料与当今大魏所用玉玺乃是同源,坚硬透澈、温润秀致。
可当李衎接过这根玉簪后,他却愣住了,连心口都觉得隐隐刺痛起来。
因为上一世,他便死于这根玉簪。
当他发现兖服凤冠下的人不是赵皇后时,他便明白自己已然中计。
那一霎,身后万箭齐发,他心知自己无法再走出这金殿,但却鬼使神差地,挥剑砍走了所有射向小姑娘尸身的箭矢。
到最后他已是强弩之末,胸前腿臂皆是萃毒的箭伤,而赵皇后昂着头缓步走来。
“衎儿竟也有这样怜香惜玉的时候。”赵后轻笑,拔下自己高髻上的一根白玉簪蹲在李衎身侧。
然后猛地将簪尖扎入他的心间,手上做着最狠辣的事,面色却慈爱如观音:“那舅母便做一件好事,将你二人合葬一处可好?”
他握紧没入自己胸口的那支白玉簪,簪头雕刻的衔花雀被郎君的鲜血浸润。
“哦对了。”赵后指了指李衎身边没了气息的小娘子,“这支要了你的命的簪子,就是她的呢。”
二人身下的鲜血在金殿蜿蜒,逐渐融为一处。
前世他们同死,却从未相识。
祝清圆感觉到郎君一顿,继而默然地将玉簪插入自己发间,周身气息逐渐冰冷下去,仿佛回到了他们初识之时。
李衎转身欲走,祝清圆心中一紧。
不知何时开始,今生所有的事都不由着上一世的轨迹行进了,她看过人心诡谲,也曾寄居农家亲酿豆腐;她一次次依靠自己绝地逢生,也一次次被人悉心保护照顾着。
她甚至,都忘了她最终是要回到赵家去的。
直到李衎突如其来的冷漠,将她从栖冲业简的黄粱一梦中抽离出来,祝清圆说不清自己在害怕些什么,只是看见李衎转身离去的背影,觉得自己像是突然被抛弃一般。
她忽然奔向李衎,紧紧抱住郎君的腰,带着紧张与颤抖闷声道:“李行,别走。”
本来只是想一个人出门静静的世子殿下,霎时心软,刚刚筑起的冰冷气息顷刻消散。
他转身抹下小姑娘的眼泪,哑声道:“那你别哭。”
祝清圆第一次看见郎君略带疲惫的面容,她止住泪乖乖地点头,迟来的矜持涌上脑海,想要从他怀中离开站好。
没承想她却被李衎一把按回怀中,松香雪意、胸腔怦然,他道:“让我抱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