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动心

祝清圆不明白这一刹那,为何自己的心像失了章法般重重一坠,仿佛幼时偷喝了祖父的浓茶。

金光穿过树隙洒在李衎正拢着外袍的肩胛上,白得晃人眼。

祝清圆觉得自己也许是太累了,她低头揉了揉眼睛。

下一瞬郎君就走到了她身边,伸手揉揉她的头:“困了就去睡会儿。”

但小姑娘倔强地摇了摇头:“我答应了方丈给他修补壁画,李行,你陪我去城内买些色料吧。”

祝清圆也不是真的在征求他的意见,说完后便跑回寮房去拿碎银。

李衎静静看着她跑远的背影,忽然想起他刚赶至扬州的那日,坐在茶楼里歇脚。

几个酸腐秀才正聚在窗下嚼祝家的变故,大约他们自诩才子,话头也只围着佳人转。

有人说曾在街头与祝家姑娘惊鸿一瞥,回去便痴了;也有人说祝家姑娘文墨之斐然不亚大魁;最后又有人总结起一句打油诗——勿叫神女入绮梦,自恃扬州有明珠。

只是,明珠只有被捧在掌心上,才能称之为明珠,否则与鱼目何异。

小姑娘此刻虽然荆钗素环也看起来很开心,但她不该是这样。

李衎舒眉一笑,他发现自己如今已经不仅仅是要护她无虞了。他想将这小姑娘捧在手心,让她重新成为娇泽无匹的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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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下一刻,尊贵无比的世子殿下便带着他的明珠,坐上了一辆牛车。

没有轿厢,屁股下垫的还是干草,牛身上满是牛虻和泥浆。

“李行,你的脸怎么这么黑,你的毒又复发了吗?”祝清圆眨巴着眼问。

“……”郎君没有回答,只默默伸手,将祝清圆的脑袋重新摁回自己肩膀,无声地命令她好好睡觉。

对面的圆空立马双手捂眼,小脸通红。而一直被勒在小和尚怀里的探花终于得以逃脱,忙不迭地往祝清圆怀里飞。

李衎不仅脸黑,额角也开始跳。

他从未想过本该是进京勤王救驾的自己,如今却带着一个小姑娘、一个小和尚、一只饶舌的鸟,坐着牛车去赶集。

这便是虎落平阳吗。

老牛拉着破车一悠一晃地,终于在午时将他们送入了槐邑县。

圆空小和尚此行是专程来给李衎二人带路的,壁上佛画所用颜料与寻常画本不同,只有用各类珍石研磨下来的色粉才行。

而槐邑县,能制此颜料的唯窦书生一人。

据说这窦书生本也是士族后辈,但他甘愿隐世而居,自号疏雪道人。

祝清圆本以为他是个拈须饮茶的叔伯辈,谁料圆空唤了几声后,一个年轻的青衣郎君从素白的纸山中直起了腰,衣襟半掩、长发垂散、抿唇皱眉睥睨而来。

“和尚来此作甚?”

一旁的祝清圆行了个礼,道:“是我们想来先生处讨买些壁画色料。”

疏雪道人冷嗤一声:“我非经商之人,不卖。”

祝清圆与小和尚面面相觑。

他又道:“你们走吧,莫扰我作画。”而后重新凝眉,举着笔在纸面上犹疑不决。

祝清圆好奇地探头看看,发现他画的是一幅寒林幽谷图,其间画了一辆停驻的青油小车,而他举墨不定,好像是被准备用作点缀的人物给难住了。

“不若将人画在树的另一侧,远离马车。”祝清圆开口道。

窦疏雪陡然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祝清圆一眼。慢悠悠问:“要给无隐寺补画的人,是你?”

小姑娘点点头。

方才一直傲骨嶙峋的书生突然笑了,懒散地放下笔:“这样吧,你帮我把这幅画完成,我便将颜料都赠与你。”

李衎皱眉侧目,一言不发。但祝清圆却欣然答应了。

于是李衎与圆空二人等在书斋外头,久雨过后,难得的春日暖阳遍洒下来,在午后尤其令人昏昏欲睡。

小和尚撑着脑袋坐在廊下,已经要睡着了。

李衎抬手敲门,不耐道:“好了吗?”

“叫他进来等吧。”祝清圆道。

窦疏雪将门一开,放李衎进来。他抬着下巴打量了一下李衎,突然笑着问:“你们二人,不会是私奔出来的吧?”

吓得祝清圆手一抖,差点画错。

门外打瞌睡又被惊醒的圆空适时醒来,吱呀推开门,伸进一个光溜溜的小脑袋,为他们证言:“二位施主已经成婚了。”

“呵。”窦书生冷笑,明显不信——这小姑娘的发髻都仍是闺中式样,成什么婚,也就骗骗这些远离红尘的大小秃子。

接触到窦疏雪的目光,祝清圆也心虚地碰了碰自己的发髻。

李衎原本不甚在意地掀着眼皮瞥了一眼,而后突然想到,明日好像是三月初七,祝清圆的十五岁生辰。

她该及笄了。

连日的刀光剑影与颠沛奔波,小丫头早已过得不知今夕何夕。李衎双手环胸:“我出去片刻。”

圆空张嘴望着李衎一去不返,然后老神在在地冲窦疏雪道:“你看,你给人气走了。”

窦疏雪翻了个白眼。

实际压根没把这些三教九流放在眼中的世子殿下——明日小姑娘生辰,买点什么送她好呢?

日头倏忽而落,很快便至掌灯时分。

李衎提着一包蜜饯回去,却只有窦疏雪斜倚在廊下等着他。

两位郎君于夜色中狭路相逢,窦疏雪饮酒放浪:“两人一鸟都睡着了。”

李衎懒得搭理他。

窦疏雪又道:“我对这小姑娘有几分意思,她竟然能看懂我的画。”

这回李衎终于转身了,整个人在郎朗夜风中沉默不语,但却让人无法小觑,好似一句话,一根指头,便能予夺人的生杀大权。

窦疏雪有些意外,但他也并未真的畏惧,从善如流将剩下的半截话说出来:“可她的心思一点也不在我这。”

“她在我画上描绘的人是你。她还问我,若姑娘家主动提出私奔,郎君是不是都会为之动容。”

李衎提着蜜饯的手慢慢收紧,心中竟然没来由的慌乱了片刻——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当真想与他……私奔?

他还是没回话,敛下眉目走去房内把小和尚拍醒,又将熟睡的祝清圆半揽在身侧,准备将他们带回无隐寺。

“这个送你。”窦疏雪扔给他一卷画轴。

李衎明白这是画了他的那幅画,他抬手接住,低声道:“谢了。”

三人走后书斋重归寂静,不过弱冠年华的疏雪道人独自饮酒望月,逍遥自在。

其实他方才并未将那小姑娘的话完全转述。

祝清圆那时问他:“若一个郎君丝毫不为财所动,要怎样才能将其纳为己用?”

他研着佛青不甚用心地回答:“自古财色权,一个不行就换另一个。”

小姑娘若有所思:“那若是我骗他一起私奔,他是不是就愿意带着我一起逃了……”

窦疏雪饶有兴致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心中将这二人的关系猜了个七七八八,因而才有了方才的他对李衎的试探。

有意思的是,这小姑娘分明情窍未开,而郎君却好似已经动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