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无隐

寅时,平旦。

他们跋月而来,一路都是渺无人烟。小姑娘已经困得不省人事了,迷瞪着眼半倚在郎君身侧,被推着往前走。

忽然,远处传来了余韵绵长的钟声,穿过杳杳松风,随着破晓一同到来。

那应是一座古刹,李衎闻声辨位,带着祝清圆转而前往。

初春雨后的山路泥泞,满是青苔翠色。所幸这只是一座不过十数丈高的山丘而已,沿着小道转过几圈,扫开旁逸斜出的桑枝,藤黄的墙体便出现在眼前。

此刻天光朦胧,寺院里传来僧人做早课的木鱼声。

“无隐寺……”祝清圆揉揉眼睛,在晨光熹微中抬头呢喃。

这寺名倒是有趣,佛家谒语常说“安隐”,它却名唤“无隐”。

李衎扣响院门,不多时,一位身形圆润的小沙弥过来开门。他看也未看便行单掌礼道:“施主来早了,小寺还未开山门。”

若非武僧一般不行单掌礼,祝清圆好奇地打量他,这才发现原来这小沙弥另一只藏在身后的手里,正捏着一个大蒸饼,洁白喷香,鼓鼓囊囊。

小姑娘掩袖笑,小沙弥知道自己被发现了,脸一红,手足无措起来。

“二位施主进来吧。”身后传来老僧不急不缓的声音,他顿了顿,又对那小沙弥道,“圆空,地没扫完不准吃。”

小孩摸摸自己的圆脑袋,抱着扫帚跑远,终于露出身后慈眉善目的老方丈。

大魏尚佛尚道,宫中贵人们也常捐出财帛在京周兴修窟洞,以争个供养人的名号。

因此李衎也熟稔佛礼,他颔首道:“敢问方丈上下?”

“老衲法号觉怀。”老僧淡淡一笑,“不知二位何许人士?”

祝清圆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抬头看看李衎。

却没料到郎君将她一把揽住,道:“我们夫妇二人原是准备上京贩卖的行商,不料路遇劫匪,死里逃生。还望方丈收留一二日。”

小姑娘先是一愣,但反应极快。立刻便挽住李衎的胳膊道:“正是,我夫君被贼人所伤不轻,还中毒了,不知方丈师父能否为我夫君请一位郎中前来?”

夫君?还叫得如此顺嘴。

李衎垂眸瞥了她一眼,嘴角微翘。这小丫头一路上遭遇得不少,倒是越来越混不吝了。

觉怀方丈只注意到了“中毒”一说,走上前来给李衎把脉。

老僧医术不浅,片刻过后抬头深深看了李衎一眼,直截了当:“此毒不寻常,怕是劫匪也不寻常吧?”

李衎心头微动,没想到这无隐寺,反而隐藏着一位高人。

他正欲张嘴解释些什么,那老僧却摆了摆手:“哎,你们尘世中人,打打诳语无甚关系。”

说罢打量了一番李衎与祝清圆二人,点点头,颇有几分老顽童般的狡黠:“无隐寺小,寮房只有一间。不过你们恰好是夫妻,想来也不打紧。先随我徒儿云净前去吧。”

他们被觉怀方丈的话堵得死死的,哑口无言。于是转头看去,只见远处侧殿口已然站着一位师父,也是眉目柔善,正掌心合十朝他们颔首。

二人朝方丈致谢过后,便随着这位小师父从殿前转到后院去。

这寺院果真如方丈所说,很小,却很清幽。枝叶茂密的古树随风婆娑,鸟鸣不断。直把待在妆奁布巾里的探花都给唤醒,探出一只翠蓝色的小脑袋来。

“咦?”刚刚那个偷吃蒸饼的小沙弥看到探花,惊喜出声。

他手里拎着一个小桶,刚从寮房推门出来,应该是去给他们准备洗漱的热水。

然而探花对郎君无甚兴趣,对出家了的郎君更没兴趣,翅膀一扑,就想追逐树林间的小雌鸟而去。

却被李衎用手一把按住。

“怎么了?”祝清圆还不知晓李衎昨夜的发现,抬头疑惑问道。

“它是赵家的报信鸟。”李衎微眯着眼,状似慈爱地抚摸着探花的翎毛,实则吓得探花一动不敢动。

“啊?”祝清圆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凑近探花看,流露出点点伤心与失望。

探花似是读懂了祝清圆的眼神,半是心虚半是愧疚地缩着头。

“圆空,水烧好了还不去做早课?”那位领着他们去寮房的小师父,看到小沙弥朝这边看呆了,不由出声提醒。

“云净师兄,我马上去!”绑得整整齐齐的小短腿飞快地甩着空桶跑走了。

恰好他们也走到了寮房门前,云净推开房门,里头圆空备下的热水正暖雾弥漫。

“二位先行洗漱,矮柜之中有村人留下的干净衣裳。稍后师父会过来替郎君瞧病。”

“谢谢云净小师父。”祝清圆行礼。

门一关,屋子里就剩她与李衎二人了。

刚刚叫夫君叫得行云流水,但这会子又手足无措起来。祝清圆探头看看,局促道:“只有一桶水……”

还有半句“我一个人洗都不够”没好意思说出来。

李衎自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站起身道:“你用了便好。”

小姑娘立刻笑了起来,纠缠在一起的手也欢快地舒展开。结果就是这么一甩袖的动作,乐极生悲——

袖子里那张她哄骗李行签下的契书掉了出来。

云母皮纸厚实略弹,掉落地面的一瞬,便自行展开了一半。

墨色流淌的“李行”二字,与殷红的指印同时落入二人眼中,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

“咳……”郎君轻咳一声,正想着怎么糊弄过去。

但这一声咳落到祝清圆耳中可吓坏了,小姑娘登时慌了,急得要哭不哭:“李行你别生气,我……我可以解释!”

上一刻还想着转身揭过的郎君,忽然就来了兴致,故意皱着眉问:“这是何物?”

祝清圆试探着将契书捡回去,小声嗫嚅:“就……我觉得你保护我保护得挺好的,于是提前把你雇了……”

“雇了多久?”

小丫头想看他又不敢看:“……一辈子。”

李衎真没想到她如此实诚,笑了出来。祝清圆只以为他是气极反笑,赶紧闭着眼破罐子破摔:“反正字也签了章也印了,只要你不反悔想要多少月银都可以!”

“可我此刻,想要沐浴。”

小姑娘看了眼热腾腾的大木桶,满是不舍,漾着泪扁嘴:“好,那你洗吧。”

平素风骨峭峻的世子殿下,第一次似纨绔子弟般,觉得捉弄小姑娘是件如此好玩的事。

他不动如山,示意着自己受伤的胳膊,道:“你替我洗。”

“啊?”祝清圆目瞪口呆。

接着她便被郎君扯到身前,撞上胸膛。郎君喑哑的嗓音在耳上响起:“给我更衣,圆圆。”

天大地大,救命最大。自己的命更大。

祝清圆闭紧眼睛,又开始用同一句话洗脑自己。她咬着嘴唇将李衎的外裳解开,而后是中衣。

郎君喷薄的身躯失去了衣裳的阻挡,肤骨的温热直逼祝清圆的面颊。

她依然闭着眼,紧张地将手探下去,摸到郎君裤腰上。

然后她的手被人一把拽住,郎君带笑的声音再度传来:“圆圆,你是真不知羞啊。”

小姑娘再也憋不住,哇的哭出来,手掩着眼睛跺脚:“明明是你让我脱的!”

她竟自己也没发觉,不知何时开始,她在李行面前不再忍耐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想撒娇便撒娇、想哭便哭、想笑便笑。

李衎走到浴桶前,舀走半盆水,扯过一块白巾掸在盆中。无奈开口道:“睁眼。”

祝清圆闻言睁眼,入目的是郎君白皙却并不瘦弱的胸膛,长肩窄腰流畅如兰草墨线。

她脸红如三伏天,却没舍得再闭眼。

“去洗吧。从此契书之事一笔勾销。”李衎说完便端着那盆水出门去了。

盏茶过后,祝清圆全身浸没在浴桶里,脑子昏涨地反应过来:她千辛万苦骗来的契书,就这么毁了?

看来还得想些别的法子。

-

祝清圆沐浴过后,那个名唤圆空的小沙弥给她送来了一碗驱寒汤。

“小师父等等!李……我夫君呢?”祝清圆叫住他。

圆空双手合十:“施主在药师殿,方丈师父在给他疗伤。女施主可以随我来。”

祝清圆赶忙将那碗驱寒汤一口气喝完,直烫得舌根都麻了。

等他们赶到药师殿的时候,李行已经开始疗伤了。檀烟袅袅,方丈身后坐着一排僧人,嘴中念念有词,合在一起倒真让人有些昏昏欲睡的祛痛之效。

李衎如壁画中的佛陀一般,衣裳半褪,露出受伤的肩臂。上面尽是方丈按照穴位扎下的针。

接着觉怀方丈手持弯刃,在火烛上燎过,而后照着李行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一划。

“啊!”祝清圆倒吸一口凉气,捂住嘴。

但郎君眉都未皱分毫,只见那伤口处竟然开始流出黑血,想必是毒开始解了。

觉怀方丈抬头,对祝清圆招手:“来给你夫君擦拭脏血吧。”

祝清圆听话地过来,跪坐在蒲团上,拧干净帕子,轻轻地擦拭着他胳膊上流下的血。

白日光线足,她比昨夜更加清晰地瞧见这伤口的可怖。不论如何,他都是为了救她受的伤。

祝清圆吸吸鼻子,小声道:“李行,谢谢你。”

而郎君只说:“别哭。”顿了顿,“眼泪掉进伤口的话,疼。”

“……哦。”

小姑娘霎时被怼得忘了生气,匆匆替他擦好伤口后起身,去给觉怀方丈道谢。

祝清圆穿着村间民妇的桑麻布衣,行的却是世家贵门的千金礼,但并不让人生厌,反而十分真诚。

“多谢觉怀方丈出手相助。我夫妻二人无以为报,或许只能捐些香火钱,给诸佛重塑金身。还望方丈不要嫌弃。”

觉怀笑而不语。一旁的圆空替师父回答:“施主,我们无隐寺从不私收香火,平日里也只接受瓜果粮蔬的供奉而已。”

“施主若真想报答,不若替小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祝清圆点点头,毫无忿闷:“只要我可以,圆空小师父但说无妨。”

小沙弥歪着头想了想:“扫地?”

祝清圆看了看这殿内殿外,以及各种上上下下的台阶,默默摇了摇头。

“那,劈柴烧斋饭?”

再次摇头。

“浇菜挑水?”

摇头。

小姑娘和小沙弥面面相觑,一时间静默非常。

忽而,祝清圆看到正中宝殿里脱落得斑驳的壁画,她心中一动,道:“我能替寺中将佛画修补好。”

这次小沙弥还未说话,觉怀方丈便笑道:“如此多谢施主。”而后领着圆空远去。

祝清圆一转身,目光与倚在殿门口的李行相撞,朝日已高升,殿宇内外金光漫布。

少时随目阅过的佛家经书就这般浮上心头——风亦不动,树亦不动,乃汝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