喆康一愣——姑娘家的声音,祝家姑娘就在这马车上?
刹那犹疑后,喆康咬牙翻身上马,准备直接将马车与人一起带走。
缰绳一勒,骏马在漫无边际的雨夜中嘶鸣起来,这一声,彻底打破了今夜的所有平静。
同一刹那的工夫,堂内的郎君们皆被惊醒,祝清圆捏紧袖口察觉不对,李衎也持着剑朝这处来。
“上马,走!”喆康大吼。
他们皆是为暗杀而培养的杀手,当下由暗转明,又以寡敌众,怕不是这一百多个郎君的对手。
下一刻,李衎便欺身而来,剑锋与喆康的匕首相接,发出刺耳的刮鸣。
二人一个马背一个地面,李衎不便出招,况且马车上还坐着祝清圆,李衎不敢妄动伤了马。
而这喆康不愧是暗卫出身,身形灵活,在这马上翻腾转移,想要瞄准时机策马逃脱。
但李衎步步紧逼,长剑如蛇藤一般绞着寒光,出手必是杀招。
喆康渐落下风,有所不敌。
祝清圆此时已经全然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她噙着泪压下惊惧,告诉自己要坚强,这种场面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自己若是一直在这马车里,便会让李行投鼠忌器,需得想个法子,不拖累李行才是。
而后她盯上了马车侧壁上,那仅有幼童一臂宽的窗户。
李衎剑法轻凌,衣摆翻飞如临风挥毫的清隽士人,但却是剑作笔,血化墨。
剑尖如雪芒,轻轻一挑,便轻易地没入了喆康的腹部。
喆康捂着自己的伤口,略微狰狞,他一把掀开车帘,想把里头的祝清圆揪出来作质子。
李衎皱眉,飞身略近却依旧不及阻拦。
然而下一瞬,喆康傻眼了。只见车厢内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小姑娘。
原来是祝清圆方才偷偷摸摸从车窗爬了出去,她身形娇小,如今又是雨夜乱战,倒真无人注意到她。
李衎也将目光扫过,霎时明了。
再一转眼,便看见小姑娘用一件黛蓝的外袍将自己兜头罩住,正蹲在树下的草丛中。
好不容易休息过来的小脸,如今又煞白起来,泪珠横流,嘴里念念有词。
祝清圆抱紧自己,哭得连祖父都认不出来:“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李衎趁着喆康愣神的空隙,剑招又刺过来,喆康咬牙躲避,但郎君剑锋愈猛,再无顾忌。
他手腕一转,薄刃破开雨珠,眼见喆康要掏出袖箭,郎君旋身点过马背,继而长腿一劈,将那袖箭踢了出去。
而后挽过剑花的手反握剑柄,在不及一个喘息之间,将喆康钉进地面。
郎君单膝略地,罡风带起衣袍与鬓发,眉眼萧然。
远处的祝清圆不由看呆了,竟忘了害怕,愣愣地握拳发誓,这个郎君,她一定要让他成为自己的贴身护卫,不管用什么法子。
此时战况已逼近尾声,李衎擒了他们的领事,其他人被剩余的郎君们团团围住,死的死,伤的伤。
李衎这边虽无人丧命,却也是伤痕遍布,元气大损。
李衎让裴缨挟住喆康,自己则去草丛处将腿软的祝清圆捞了出来。
她紧紧地牵住李衎的衣角,半个身子都躲在后面,不敢直面这些血淋淋的恶人。
落在喆康的眼里,却是好一副郎情妾意。
喆康忍痛抽气笑着讥讽:“呵,你可知,这小姑娘是上京赵太傅的孙媳。”
李衎负在背后的手,未卜先知般的牵住被此言勾起好奇的祝清圆,将小姑娘又拉回身后藏好。
而后才冷眼瞥了瞥这泥地里的郎君:“你果然是赵恒的人。”
“是。”喆康昂着下巴承认。
他们又要开始行动了吗?
先慌张起来的竟是祝清圆,赵家一出现,她便似裹挟在洪流中的小舟一般,失去方向,终日提心吊胆着翻覆的那刻。
祝清圆的第一反应是逃避。
她握住李衎的手腕,略有些央求的意味:“李行,我累了……”
“你姓李?”喆康听闻此言,好似突然想到了些什么,抬目一惊。
如此便能说通了,姓李、敢直呼太傅名讳、身手如此了得、所带领的手下又有隐隐军风。
这般的人物只有淮阳侯府世子李衎。
难怪近来京畿诸地的军将要么便以演兵繁忙为由,推辞不见太傅,即使见了也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肯向太傅倒戈。
而且他们与江南、陇右之地的来往密函也总是被人半道而截。
想来都是这位世子殿下的手笔。
可笑他早前竟以为祝清圆被拐走是因为儿女情长,但这位世子殿下,向来心如磐石、坚冷不择,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小姑娘而选择与太傅对着干。
必定也是为了祝家这倾世之财。
小姑娘羊入虎口还浑然不知,喆康将目光抛向祝清圆,可笑般地高声道:“祝姑娘,你可知你身边这位李郎君是——”
然而喆康的声音就这么戛然而止,李衎冷着脸一挥手杀了他。
祝清圆一惊,甚至都没来得及呼出声。她看着李衎平日里如玉的下颌沾着血的模样,莫名打了个寒颤。
他也没有对祝清圆多做解释,只是掏出手巾擦拭剑身,向裴缨他们问道:“有一辆车被劫走了?”
“是。”有几个郎君拱手,“属下不力,让其驾着车跑了。另外……钱婆子也不见了。”
祝清圆本想说,一辆车的东西而已,丢了就丢了。
但见郎君抬头,定定冷言:“务必追回。”
祝清圆便又把话咽回肚里,好似从方才,那杀手差点说出他的身份开始,李行就变得不一样了。
她默默松开自己一直扯着郎君衣角的手。
李衎转头看了她一眼,眼睑半盖,遮住所有的情绪,比雨夜还沉默。
他将剑重归于鞘,抬袖轻摆间,祝清圆瞥见她绣给郎君的那方丝帕被好好地珍藏于内,心绪猛然触动。
眼看李衎什么也不说,转身要走,祝清圆忽然鼻头一酸,带着哭腔喊道:“李行!”
郎君回头,看见小姑娘又哭了起来:“你为何不等我。”
当真娇蛮任性。
但郎君眼中的浓墨却莫名化开,春风渐卷,他走过去牵住小姑娘的手,一起踱回茶舍。
小姑娘蹬鼻子上脸,擦擦脸上的泪珠,探头责问:“你为什么不抱我过去了。”
“衣裳沾了血,脏。”
“哦。”
……
当夜,祝清圆他们便改道而行。此战虽然侥幸胜了,但难保赵恒没有安排后手。
如此一来,连日多雨倒是幸事,路上随便经过些人车牛马,脚印便是一塌糊涂。因此要想循着车辙找他们的去处也是不能了。
祝清圆便又重归了窝在宅眷车内,看书逗鸟的散漫时日。
只是探花似是在茶舍内目睹了外头的整场血战的缘故,被吓傻了,李衎一靠近,它的毛便霎时立了起来,整只鸟僵硬得仿佛刚从冰中捞出。
后来但凡李衎与祝清圆接近之时,探花都会默默地扑着翅膀飞走。
祝清圆点着它的小脑袋笑道:“没出息,你又没做甚亏心事,难不成还怕他把你烤了?”
“嘎——”
烤了这词一出口,探花又吓抖了。
李衎眯着眼盯它,心中想着:这鸟不会真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他派走了二十余人去追赶逃脱的钱婆子和那辆车,如今在队的大部分人身上又带着伤,若是再次被赵恒的人找到,怕真的不妙了。
李衎望着探花,而祝清圆却在望着他。
“李行。”小姑娘将脑袋探出车窗唤他。
郎君颔首看去,祝清圆朝他招招手:“你上马车来。”
李衎登车一看,发现案几的另一侧已经被小姑娘摆好了一个蒲团,茶壶满满,似要与他促膝长谈。
果然,祝清圆给他斟好一杯,希冀目光闪闪地望着他,开口:“李行,我们谈谈吧。”
李衎坐过去,预备见招拆招。
“谈什么?”
“你叫什么?”小姑娘死死盯住他,第一个问题便叫李衎无法招架。
但他仍然回视着祝清圆,目光毫不闪躲,张嘴说瞎话:“李行。”
“好。”祝清圆也不恼,好似早就猜到会这般,举杯邀他饮茶。
郎君痛快饮下,却皱了皱眉——冰凉爽口,甘冽清甜,这不是茶。
小姑娘接过他的杯盏,再次倒入一杯,一边解释道:“这是春日冰。”
接着又问了他一个问题:“不论你是谁,我能信你无害我之心吗?”
“能。”
祝清圆还是目光灼灼地示意他喝下杯中的春日冰。
李衎觉得奇怪,在嘴里细细品了片刻,心中笑了,这哪是什么春日冰。
此饮实则名唤冰茶,只在上京世家之间品鉴,虽有浓茶,但亦有烈酒。关中桑落、长安新丰、相州碎玉,三酒调混,再兑上里木渴水与青绿浓茶,冰镇过后一杯使人千日醉。
若他不是这劳什子世子,恰巧年少风流时饮过此物,倒真会被这小丫头糊弄了去。
难为她出趟远门还随身带着一小坛冰茶,只是她要灌醉他做什么?
郎君挑眉饶有兴致地朝小姑娘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