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氤氲在马车车厢内,祝清圆舒惬地眯眼。须臾,车窗帘幔再度被人撩开,一只托着小碟糕点的手探了进来。
一瞧便知是李行。
祝清圆默默地接了,忽而想起刚离开扬州的那日,郎君也是这般,从车窗外递给她一个蒸饼。
车内外的二人好似都想起了那一幕,隔着帘幔会心一笑。
郎君们好整以暇,翻身上马,驱赶着车队朝城门驶去。
清早进出汝丘城的人员众多,城门排起长队,祝清圆便坐在马车里耐心等着。
终于等到李行向城门守卫递交公验,突然,车外传来嘹亮的嗓音,吓得祝清圆斟茶的手一抖——
“要想从此过,留下美人来!”
光天化日,城门边上,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
反正李行他们都在场,料想也出不了什么事,祝清圆偷偷地撩开帘幔看去。
“要想从此过,留下美人来!”又是重复的一声传来。
只见周边百姓都波澜不惊,似是习以为常,而长易他们则与祝清圆一般,好奇地张嘴看去。
原来是停在城门守卫肩上的一只五彩鹦哥在饶舌。
那守卫见祝清圆一行人非富即贵,涨红着脸给李行抱拳解释:“在下养的鹦哥性子顽劣,冲撞到各位了。”
那鹦哥头尾翠蓝,腹部春波绿,唯有喉前一抹鹅黄,夺人注目。它歪头一瞧,正好对上了祝清圆探来的目光。
于是在自己主子卑躬屈膝给李行道歉的时候,翅膀扑棱一下,便带着滚圆的身子飞到了祝清圆眼前。
它激动得直转圈:“美人!美人!找到美人啦!”
直念得祝清圆都羞红了脸,默默拿纨扇掩面。
李行皱眉,而守卫手足无措,想把鹦哥招呼回来,又不敢有所动作。那鹦哥见无人管束它,更加趾高气扬起来,硬是挤进祝清圆的扇面之后,热烈地盯着祝清圆。
而后飞到车子的青油顶上,像是昭告天下一般宣示:“我的美人!我的美人!”
李衎瞥了瞥小姑娘羞红的双颊,又看了看那只聒噪的鹦哥,满脸不快。
守卫感受到了郎君周身的气氛变化,连忙低头卖鸟求饶:“这鹦哥与姑娘有缘,我便将它赠与姑娘吧。”
那鹦哥十分灵性,听见守卫言语,忙不迭地又跳回祝清圆的车窗梁上,黑豆眼含情脉脉地盯着祝清圆。
直盯得祝清圆不好意思拒绝,她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金珠,本想吩咐人交给守卫,就当是把这只鹦哥买下。
结果还未等祝清圆张口,小东西便衔着金珠扔进守卫手里,自己把自己卖了,而后火急火燎地飞回来,停在祝清圆手腕的玉镯上。
祝清圆被它惹得掩唇一笑,在光下潋滟生波,将鹦哥和一路的郎君们都看呆。
长路漫漫,有只能说话的鹦哥解闷也好,李衎没有阻碍,领着车队重新出城去。
很快车队便离开了人声鼎沸的里城,逐渐有山林清风从帘缝中吹来。
祝清圆与鹦哥在车内饶有兴致地翻看《神仙志》。
这是她在汝丘随手买来的杂书,讲的是诸类神佛故事,还配了图画。
它自然看不懂文字,但却津津有味地盯着书页上精工细彩、古雅柔丽的洛神图。
小东西看得呆呆的,张口又道:“美人!”
祝清圆笑:“是仙女。”
鹦哥学舌兴奋地重复了两遍:“仙女!仙女!”
祝清圆又往后翻,故意指着书页上那位仙风道骨的文曲星问:“那他呢?”
哪知小东西机灵得很,即使画上之人并无髯须,竟也能一眼瞧出。它扑棱扑棱羽翼,嗤之以鼻:“只要仙女!只要仙女!”
祝清圆再度乐不可支,笑得前俯后仰,道:“这么喜爱如花美眷,不若就叫你探花吧。”
得了如此合意的新名字,探花兴奋得满车厢乱飞。
只有前头耳力上佳的李衎,黑着张脸,不甚愉悦:叫登徒怕是更恰当。
为何对着一只轻浮鹦哥能如此开怀,一对上他便哭个不停?
郎君捏紧缰绳,策马远离,打算耳不听为净。
因他们在汝丘耽搁良久,如今要加快行程,便省了晌午这顿。直到日暮时分,才停下车马,趁着最后的天光拾好柴火来安营扎寨。
如今祝清圆与郎君们也不似半月前那般生分了,在马车上颠了一日,她也更愿意下车来放放风。
大锅煮沸,下入汤饼与牛羊肉,做成合羹。另一边架火烤着整鸡,刷上蜜汁,焦香流油。
另有祝清圆特意吩咐他们备下的甜枣汤——这回她是真来葵水了,得补补。
钱婆子依然被软禁在车上,不让她与祝清圆接触。
但自从涂山教一事后,祝清圆便释然了。虽说她仍然不知李行他们的目的何在,但至少,他们并未有伤害她的意图。
反倒赵家,才是那个要将她生吞活剥的地方。
前路不明就不明罢,这几日她翻看许多道佛典籍,反倒有了些超脱之态。
祝清圆坐在马车横梁上,晃着脚低头抚摸探花的羽毛,小色鸟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但当祝清圆走近火堆去接甜枣汤的时候,探花拼了命地往她头发后躲。
旁人只道是鸟儿怕火燎了毛,只有李衎清楚地看到,它分明是见了那只烤鸡后才瑟缩起来的。
郎君冷笑,盏茶过后,特意削了根木签插着鸡翼朝祝清圆走来。
李衎将鸡翼递给祝清圆,温柔道:“我记得你爱吃。”
但眼睛却一直在瞥那只该死的鹦哥。
大抵都是禽类,同族相怜,当看着祝清圆咬下鸡翼的时候,探花浑身一抖,毛都立起来了。
下一刻它便主动往树林子里飞走了。
“诶!探花!”祝清圆站起来伸手捞它,而鸟儿却霎时无影无踪。
李衎宽慰她:“它兴许是去觅食的,过后便会回来。”
郎君眯着眼望探花飞走的方向,心中畅然快意:过后还是别回来了。
只是小姑娘深信自己与探花一整日培养出的坚实情感,放松地低头继续用膳。
探花走了,二人便是独处。今夜无月,只余星子两三点,凉风朗润。
远处篝火烈烈,语笑喧阗,更衬得此处静谧独立。
祝清圆将咬过几口的鸡翼搁在盘上,端起甜枣汤润嗓,开口打破这沉寂:“李行……我认识你这么久,却只知道你姓甚名谁,连你家中有几口人也不知道。”
祝清圆心想,人大抵都有俗世牵绊,若是他家中困苦,自己就更方便用银钱将他招揽过来。
李衎一愣,思虑片刻,除了淮阳侯府世子这个身份,还是将其余如实托出:“我是家中独子,母亲早逝,家父醉心道术,不问世事。”
但一个小姑娘突然开始打听郎君的家世,不会是……
于是李衎轻咳一声,又添了句:“尚未婚配。”
但落在祝清圆耳里,却是分外失落——原来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处境啊。
“哦。”祝清圆低下头,丧气地戳着碗中的枣泥。
就在这时,去外头转了一圈的探花又飞了回来,嘴里还衔了一朵小野花。
祝清圆接过花,立马将刚刚的烦忧抛到九霄云外,十分开心地揉揉它的小脑袋:“探花,原来你真的探花去了!”
眼见小姑娘因他而下沉的情绪,转瞬便被一只鹦哥哄了回来,向来清风自傲的世子殿下内心不由产生了剧烈的摇摆。
一人一鸟亲密无间,李衎只得孤寂地回到篝火旁去独酌。
竟丝毫没有注意到,飞回来的探花,除了嘴里衔了一朵花,爪子里还抓着一颗香丸,悄悄地将它戳进了祝清圆宅眷车的车轴缝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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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又是行路茫茫,昨夜的密星无月便似已昭示着今朝的雨水。
自李衎从涂山教手中救下祝清圆的那日起,整个大魏便陷入了春雨迷梦中。
大小雨云时落时歇,连绵不绝。
偏偏汝丘距下一个可以落脚的城关十分漫长,祝清圆与探花,都被这一整日下个不停的雨而闷得蔫头耷脑。
直到他们远远瞧见前方有一青棚茶舍,为过路之人提供歇脚、饮茶、喂马之便。
郎君们自然心有灵犀地将车队停下来透透气。
茶舍中甚是热闹,往来的农夫、小商、求学书生济济一堂,一片祥和。
只有一位猎户脚边的黑犬,突然对着祝清圆刚停当的马车狂吠了起来。将本欲下车的小姑娘吓了一趔趄,竟主动将头埋进了前来扶她的李衎肩窝中,小手也紧紧抓住郎君的衣襟。
看起来比被涂山教的人持刀威胁还要害怕。
李衎抬手拍了拍她的背,而那戴着蓑帽的猎户见状哈哈大笑:“郎君家的小娘子好生害羞,到底是怕狗,还是借机恩爱啊!”
猎户此话一出,满堂哄然大笑。
祝清圆自然也不好意思再赖在李衎身上了,娇矜地直起身来,款步下车,红着脸急步进了内堂。
虽然脚步匆匆,却也让众人看清了她的面容。
那一直在角落佯装擦桌的白巾跑堂终于确认了什么似的,放下手中无用的活计,堆着笑走到后面的裴缨等人跟前,道:“各位郎君,你们车驾太多,可不能堵路上,不如将马卸下,带到后院马厩去停放?”
裴缨抱着剑,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此时一直消失在众人视线中,也不敢声张的钱婆子也悄悄地拉开帘缝一角透气,但在看清那白巾跑堂的一霎,眼瞳不由一缩。
于此同时,跑堂也瞧见了钱婆子,他朝着她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钱婆子立马放下帘蔓,好似无事发生,但她心里却明白,这次也许是真的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