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坊市无声。
吃饱喝足的郎君们并没有哪个是真醉,而是抄着手潜伏在院落的各个角落中,仰头望着画楼最东的屋子。
屋子里灯烛如豆,掩映着小娘子披发翻书的身影。
“哈~啊~”裴缨打了个呵欠,满脸萎靡,抱着剑道,“世子,她怎么还不睡……”
李衎回头一看,其余诸人也都是迷瞪着眼,立刻就能东倒西歪的模样。昨日除了留下来看守车队的,大部分人都随他去了绵山,本就奔波,又一夜未睡,也是情有可原。
李衎自己也捏了捏眉心,继续等着。
没办法,这是他们留在汝丘的最后一夜,明日一早便要重新赶路。为了悄无声息地将财帛替换成粮草,还专程点了些迷香给驿站的掌柜跑堂等人,让其陷入熟睡。
结果没想到,最终栽在了这位平日里最嗜睡的小丫头身上。
蔺霄拂袖笑:“殿下既不舍得对祝姑娘用迷香,那便自己去哄吧。”
殿下怎么可能屈尊降贵去哄一个小丫头睡觉——裴缨第一个不屑,但他向来吵不赢蔺霄,因此坚决不张嘴,只在心里等着看他被世子拒绝。
然而李衎握拳抵唇,轻咳一声,竟然真的抬腿上楼去了。
裴缨瞪眼张嘴,难以置信地目送着李衎的背影远去。
蔺霄勾唇,拍拍他的肩:“裴统领,以后对祝姑娘还是客气些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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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
房门骤然被人敲响,祝清圆一惊,视线从书卷上收回,嗖地转过身去盯着房门,迟疑地问:“……谁呀?”
她脑海中浮现自己将柳仙姑引入室的那夜,如今想来真是后怕不已。
门外之人顿了顿,答道:“李行。”
祝清圆立马松了一口气,绷紧的身子也柔软下来。她放下书,轻步走过去给郎君开门。
“怎么了?”她探头问。
李衎垂眸看着她:“见你房中还点着灯,怎么还不睡?”
“许是白日睡得太久,晚上反而不困了。”
李衎没想到小姑娘并没有让他进房间的意思,但他此番是有目的而来的,如今也只能没话找话:“可是还在想涂山教的事?”
果然,这一提便成功打开了祝清圆的话匣子。
“的确有些后怕。”小姑娘望着他,突然生了几分依赖,侧开身子让路,“进来说吧。”
初春的夜里还是寒凉,小火炉烧得正旺,但终归还是只能暖这一小片地方。
这才站在门口说了不到两句话,祝清圆的脸色便开始泛白,像是冻着了。
李衎开口:“觉得冷便去床上躺好。”
小姑娘嘟嘴:“可是我书还未看完……”而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眸亮亮,“不然我躺着,你读给我听吧!”
祝清圆未料到自己的提议正中李衎下怀,只管开心地脱去披在身上的外袍,爬上床榻。
李衎接过她的书,一回头,正巧看见祝清圆被外袍带着,一并褪去的贴身丝罗斜襟,露出玉肩一角。
圆润小巧,似生来就该是他掌心之物。
李衎别过身去,心绪却全然乱了,捏着书册的指骨紧绷,眼睫轻垂。
“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呀!”
祝清圆将锦被一直拉到鼻尖,长发铺陈,只露出那双灵动的眉眼,乖巧得让人想好生揉揉她。
李衎想起在赵家处夺来的庚帖,才记起这小姑娘甚至尚未及笄。不由有些发笑,自己方才竟对这样一个小丫头,起了涟漪。
郎君收拾好心绪,捧着书缓步走来,坐在小娘子床侧。
许是烛火暖帐,又有晚香袅袅在侧,祝清圆觉得郎君眉目都柔和起来。他的指节修长,拂过书页,鼻高唇软,像极了画上的谪仙人物。
“五月五日埋蜻蜓头于西向户下,埋至三日不食则化成青真珠。”
李衎的嗓音低柔沉缓,读此志怪之书也不让人觉得害怕。
“世间之事可真是奇怪。”祝清圆喃喃道,“虽说涂山教所行恶毒,但那柳仙姑能够倏忽来去也是真的?莫非就如书中所说,是用了戏术。”
小姑娘喋喋不休:“其实从涂山教回来后,我一个人在屋子里便总会想起那些可怕的事,坐下后也不敢轻易回头,生怕会看到些什么……”
说着说着祝清圆的眼眶又红了,但又倔强地不让自己哭出来。
李衎害怕她眼泪掉落,鬼迷心窍般开口:“今夜我陪着你,放心睡。”
小姑娘还汪着两泡眼泪呢,听闻此话忍不住咧开一个笑,泪珠都给活生生收回去了。
她立刻蜷起身子侧个身,找到最舒适的姿态,声音闷在被子里说:“郎君说话可要算话,一整夜也不准走哦。”
李衎默然,独自承受自己给自己挖下的坑。
他独留一小盏烛光继续给祝清圆念着书,满纸怪力乱神,却意外的安宁祥和。
直到小姑娘呼吸匀停,安安静静陷入熟睡,才缓缓起身离开。
而底下的郎君们眼睁睁看着月上中天,困得满脑浆糊,终于把世子殿下给盼下来了。
郎君们一见李衎的表情,立马收起瞌睡,谨慎有序地行动起来。
将祝清圆的宝箱一件件抬走,直抬到无人巷尾,才放上平板车拉走,不留下一丝动静。
又将蔺霄提前收来的一箱箱粮草放归原位,这箱子与祝府的箱子无甚差别,即便是祝清圆,也不一定能一眼认出。
“这些财帛运回蜀中后务必守好,不得挪用。”李衎叮嘱着蔺霄。
书生抬眸看他:“世子不打算用来招兵买马?”
李衎冷笑:“我还不至于做赵恒那般的人。”
上一世太傅赵恒费尽心机将祝清圆接至京城,以长孙纨绔之名霸占了祝清圆带去的家财,实则却是用这钱买通了京郊卫军与宫门守卫。
另外赵恒对朝中上下的拉拢与打点,所耗甚大,想来也是借了祝家的财帛之力。
他欠这小姑娘良多,不敢想象她知道真相时的样子。
李衎默默捏紧成拳,但今生一定不能再让赵家得到祝氏之财,待叛臣平定后,他定悉数奉还与她。
月沉西落,子时已过,眼见东西已然搬运完好,李衎再次往楼上走去。
“世子,你这是?”蔺霄叫住他。
郎君脚步一顿,却并未回头多作解释——他与小姑娘之间的约定,不足为外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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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祝清圆竟然是最早醒来的那个。
她透过纱帐,第一眼见到的是郎君撑头入睡的模样,熹微晨光从他背后照来,一切朦胧柔和。
祝清圆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下床,蹲在他身前抬头看。感慨着,平素冷眼肃清的郎君,闭上眼睛竟是这么的恬淡。
没想到,他竟然真的陪了自己一夜。
祝清圆心里暖流奔波,轻声绕到屏风后去更衣,然后歪头想了想,放了点东西在李衎手旁,才悄悄推门出去。
直到日头渐渐升起,即便是春日暖阳也照得人有些发烫,李衎皱着眉醒来。
一眼看去,床榻上已经空了,想必祝清圆已经起了,却没有惊醒他。
李衎正欲起身回房洗漱,却发现手旁压着一把金叶子。他莫名地拾起,原来金叶子还有一张小笺。
他展开一看,只见纤纤小字跃然纸上——陪、睡、钱。
郎君脸一黑。
祝清圆浑然不觉自己已惹火上身,正巧笑嫣然地在楼下与其他护卫套近乎。
“昨晚膳食可还合胃口?”
两位人高马大的护卫腿上放着剑,努力微笑:“挺好的挺好的。”
“看二位连手背上都是疤痕,小女冒昧一问,你们跟着现今的主子做事,是不是十分危险啊?”
其中一人挠挠头:“但也不是日日危险,总归我们这些耍剑之人,做什么都一样。”
祝清圆谆谆善诱:“话也不是这么说,以前祖父开渠运,行镖商,山匪水盗也是有的,但多半都是流民落草为寇,功夫不高。我瞧着以二位大哥的功夫,若去做商队护卫,至少也是领队级别了。”
二人实诚,被一个娇娇小娘子好一通夸,脸都涨红了,开心得不行。
“当真?”
“自然是真的,且商队月银也不低,到时候,便是日日如昨晚那般吃肉喝酒,也不成问题。”小姑娘气定神闲。
那位挠头的郎君瞧着十分憨厚,心中觉得祝清圆所说不虚,若是日后不再行军,去商队也未尝不是一门新活路。
于是他呵呵笑道:“多谢祝姑娘为我等指路。”
然而另一位稍微沉默的护卫便冷静得多,他骤然一瞥,看到了祝清圆身后,李衎拾级而下的身影。
他不由浑身一凛,轻轻撞了下同僚,二人立马收敛起来。
只有祝清圆,依然浑然不知,只为自己当真说动了一位郎君而欣喜不已。
她浅笑颔首,袅袅婷婷:“郎君客气了,祝姑娘听着生分,不若随家中长辈一般,唤我圆圆吧。”
谁知她话音刚落,自己身后便传来一声低沉,暗藏风雨:“圆圆。”
祝清圆唰地转过身去,发现竟是李衎,黑着一张脸,负手而立。
他的眸子紧紧扣向她,嘴角虽然带着笑意,但一点也不和煦。祝清圆没来由地想躲,却还是在夺门而逃的瞬间被郎君一把捞住。
“我……”祝清圆话都说不出来,正巧春光洒落,她眯着眼睫道,“光线刺眼,我先回马车了。”
可她依然没能逃脱,李衎将她一把横抱起,附耳小声道:“我等护卫不比祝府的商队金贵,月银不多。圆圆出手就是一把金叶子,某如何担当得起,自然要……继续贴身服侍才好。”
方才还不觉,如今他贴着自己唤“圆圆”,小姑娘心里一阵酥麻,她脸颊略有绯红,支支吾吾道:“你……还是叫我祝姑娘吧。”
此话一出,郎君反而将她拢得更紧了,周身仿若风雨欲来,漠漠昏黑。
他压低眼眸,甚是不悦:“让他们叫,却不准我叫?”
李衎将祝清圆放在马车软垫上,俯身笼罩着她,一直追逐着她闪躲的眼神:“你不怕我难过吗,圆圆。”
祝清圆欲哭无泪,都不知该如何张口说话,心道今日李行怎么如此咄咄逼人……
就在此时,街面上忽然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响,奏的是欢快的喜乐。
祝清圆想到了她替施娇娇出嫁的那日,顿时便把李行抛之脑后,好奇地拉开帘子瞧热闹去。
只见红彩漫天,妆车绵延,应该也是两个大户人家谛两姓之好。只是那马上的新郎倌,着实容貌昳丽,惹人注目,若不是他雄赳气昂的姿态摆在那儿,倒更像个英气娘子呢。
这人祝清圆不认得,李衎却认得——他的好师姐,关山娘。
蔺霄大约此刻被她绑在了轿子里,也不知有没有被迫换上凤披霞冠。而这所谓的十里红妆,正是祝清圆的宝箱,被他们借迎亲之便送出城去。
李衎看着马上的“新郎倌”,不禁额角抽抽,也全然没了方才与祝清圆争锋的心思。
他替祝清圆倒下一杯热茶,道:“乖乖坐好,我们即刻启程。”
说罢郎君便离开了马车,只留祝清圆端起茶盏小啜,而后会心一笑,娇羞甜润——这茶,竟是她昨日只对李行说过好喝的汝丘银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