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韦义,堂堂山匪出身的县官老爷,当然是立马就反应过来了。
他叉腰怒目,声如洪钟:“你谁啊!俺的娇娇呢!”
娇……娇?
祝清圆先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娇娇是施姐姐的闺名。
但她自然也不能怯场,依旧端着姿态,道:“我还要问你,我堂堂官家太傅的孙媳、皇后娘娘的侄媳,怎么忽然就成了你小小一个韦县丞的新妻?”
官家、太傅、皇后,这几个词连着砸下来,韦义整个人又懵了:“你你你,你说什么?”
好在赵家的拜帖和婚书这类重要的东西,祝清圆一直都是带在身上的,且她贴身藏在单衣的里侧,连给她换喜服的柳仙姑都未曾发现。
小姑娘在韦义进房之前就背着看守婆子将它们拿了出来,这会儿正好气势汹汹地从大袖里再度掏出。
韦义恍恍惚惚地接住,将那缂红描金的八折贴打开一看,密密麻麻的小字印章罗列上头。虽然看不懂,但还真像那么回事。
“来人!”韦义高呼,“把沈军师请来。”
祝清圆一直坐看那莽汉挠头又哈气,略有些滑稽。不多时,他们口中的沈军师便到了,身形削瘦,头顶布巾,一介中年书生的模样。
沈军师从韦义手里接过拜帖和婚书,小心翼翼看了两眼,又抬头看看祝清圆,神色逐渐稳重起来。
他朝祝清圆作揖,恭敬问:“姑娘,我们拂晓县地僻人微,恐不识物,可否容我拿出去给诸位大人看看?”
祝清圆点点头:“须得给我完好送回。”
“是。”沈军师连忙捧着此物往外走,韦义紧随其后。
所幸喜宴刚刚收尾,人还没有全部走光,沈军师在一片杯盘狼藉中眼尖地瞧见了汝丘郡的岑太守。
岑太守是规规矩矩的文人,不堪烈酒,此刻正窝着身子在角落里吐秽。本就头昏脑涨的他却突然被人一把薅起来。
韦义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问:“岑太守快给俺看看,这东西究竟是不是真的!”
接着就是夺目的红锦展开在他眼前,反光刺目,岑太守眯着眼睛一瞧,顿时就醒酒了。
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脸都快贴上那个章印了,然后抬起脸来,极为严肃地问:“这东西哪来的?”
韦义胸无城府,张嘴就要说实话,却被沈军师先声夺人:“我们夫人在路上捡的。”
“在哪里捡的?在下能不能见见夫人?”岑太守说完便自觉不妥,连忙改口,“或者可否将此物交予我?”
韦义立马摇头:“那不行,这又不是你的东西!”
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岑太守跺脚叹气:“唉!罢了!你可千万给我收好了!”
说罢他便两脚生风,若车轮腾卷般奔了出去,催促着马车转眼就消失在官道上。
韦义眨巴眨巴眼:“老沈,所以这东西,是真是假啊?”
沈军师微微敛目,好脾气道:“是真的呢。”
-
喜房内,一炷香后。
祝清圆与韦义分庭对坐,久久无言。
终于,韦义缓缓开口:“所以,你的意思是,俺的娇娇被涂山教的人抓走去扒皮炼丹了?”
说着大块头还红了眼圈,捏紧拳头猛然砸向桌面,大吼道:“欺人太甚!”
桌上的喜果翻飞四溅,合卺酒也双双被震倒,洒了一地。澄澈的酒液沾湿红绸布,留下的深痕像是美人泪。
祝清圆跟着酒杯一块抖了一下,抬眸看着韦义庞大的身躯,在凳子上小小一团,霎是无辜可怜。
她的眼睛唰的也红了,眼泪啪嗒着掉。
韦义手足无措:“你哭啥?俺又不是在凶你。”
小姑娘只是感动得泪光盈盈,没想到一介莽汉竟如此情深义重。
韦义不懂小姑娘家家的百转千回,他皱眉朝外喊:“大胜!召集兄弟们,抄家伙杀上绵山!”
“大人且慢。”沈军师适时开口,“绵山重峦叠嶂,瘴气横生,涂山教又地处险峻,易守难攻。”
他定定地看向韦义:“我们人手不足。”
韦义暴躁地啐道:“那俺也要打!”
沈军师扶额,正想着如何劝解这位怒火难自抑的莽汉时,身旁一直默默不语的小姑娘突然眨了眨眼:“可涂山教并不知晓你们人手不足呀。”
二人皆朝她看去。
祝清圆继续道:“我们此行并不为剿灭涂山教,只是为了将施姐姐救出。夜色沉沉,若声势浩大,想必他们也不愿与韦大人起冲突。”
沈军师是个聪明人,听完此言即刻便明白了八分——兵者诡道也。
没想到一介女流也能熟读兵书,他重新审视起了这位娇滴滴的小娘子。继而俯首求问,十分恭敬:“那姑娘待如何?”
祝清圆轻咬嘴唇,沉吟道:“先将拂晓县能召集的人都召集起来,让百姓混入兵卫之间,每人手举火把。山间树多障目,涂山教只能看到人数众多,却看不到都是些什么人。”
“至于如何召集他们……”
祝清圆垂眸思忖,脑中将早前施姐姐告诉她的话过了一遍——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于家室,我都攸昌。
传言涂山教的教主许生年逾二百,却形貌未改。一百多年前,有一只涂山九尾白狐,为报恩,自断一尾送予许生。
许生得了狐尾,初觉无用。一次炼药的过程中,不慎将狐尾坠入丹炉,霎时青烟袅袅,满山异香。从此经过这鼎丹炉炼出来的药,都有了生死人,肉白骨的效用。
历经百年,涂山教不断壮大,盘桓于绵山,被周遭百姓奉为仙使,又敬又怕。
因此决计不可告诉百姓,他们此行是去与涂山教作对的。
而施娘子为救母而嫁人的事,坊间又人尽皆知……
祝清圆突然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眼眸亮亮:“便说,韦县丞的新夫人孝心拳拳,想召集坊间的身强体健者,一并向涂山教请愿,以祈祷母亲安康,随行者每人可赏五百钱。”
小姑娘对平头百姓的生活不甚了解,只按着原先祝府下人们的月钱来衡量。不知晓五百钱已经是三四口人一月的花销了。
连韦义这等糙汉都瞠目结舌:“五……五百钱?”
这岂不是要把他的拂晓庄整个掏空!
“五十钱足够。”沈军师全心谋事,赶紧打断祝清圆与韦义两人的对账,催着韦义道:“大人快些传令下去,进山路远,我们须在天亮前完成此计。”
他顺带将祝清圆的计划补全:“届时大人与诸位武艺高强者在前,威胁涂山教众人,说他们送来的人不对。”
紧接着下一瞬,祝清圆也被推出了房门。
沈军师颔首:“姑娘,对不住了。若要让涂山教相信韦大人是因为换人而怒,您就必须在场。”
拂晓庄众人各个矫健,手脚麻利,祝清圆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再度带走。
大约一炷香过后,拂晓庄门前便涌现了密密麻麻的人潮,有韦义作为山匪时的旧部、拂晓县能调动的兵卒、也有为了五十钱而来的布衣。
如此一来,竟足足凑齐了五百余人,浩浩荡荡往绵山赶赴。
而祝清圆被提溜到最前头,由韦义带着。
如今距祝清圆从扬州启程,已有半月,立春过后草木萌动,绵山路径两旁也早没有了积雪。
再加上举着火把,一众郎君们行路急促,祝清圆汗珠阵阵滚落,浸湿了襦襟,脸色绯红,喘息不止。
“我……我走不动了……”
韦义诧异,提眉道:“可这才走了不足两成。”
“不然我找几个手下扛你?”
祝清圆侧头看看身边这几个高耸粗犷的大汉,破布身上裹,髯须浓密得看不见嘴,鼻子往外冒粗气。
像是市井小铺贴的门神,还在泥里滚过一圈的那种。
小娘子吓得眼圈红红,赶紧抬腿自己走。
众人一点点往山腹移进,祝清圆已经觉得自己开始眼冒金星,再走下去就该晕了。大红的绣鞋已不能看,水也不敢多喝,怕到时更衣不便。
做英雄着实太难了。
就在祝清圆这么东想西想之时,他们也终于踏入了涂山教的领地。
一座六角飞檐的牌楼掩映在两山夹缝处,却看不清里面,不知是雾气还是瘴气在周身萦绕。
牌楼前头立着两尊石像,像是婀娜侧卧的白狐,被枯叶长草掩了大半。再加上牌楼前百姓供奉的香烛花饼,过山风一吹,似还带着熏香的气息。
又森冷又香甜,好似抛入幽井中千年的妆奁。
祝清圆霎时燥热不再,连后头一直细细碎语的百姓们也安静下来,数百人的呼吸绵长悠远,仿佛已身不在人间。
韦义此时掏出一根麻绳,对祝清圆道:“得罪了。”
而后把她捆了个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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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汝丘太守府。
岑太守浑身冷汗跪在自家正厅,不懂自己明明是将邸报发往上京的,却为何招来的是这位殿下。
更何况邸报内容不过是赵太傅孙媳,一介女郎的踪迹罢了。
“岑太守该明白,是赵家保你快,还是我杀你更快。”
郎君坐于厅堂正位品茶,长眉入鬓,质冷骨峻,却给人乌云压城般的惧意,清贵之下暗藏雷霆。
这般人物只有一个——一直驻守在蜀地的淮阳侯世子李衎,当今圣上的亲外甥。
岑太守眼观口,口观心,方才喝的酒也早都化作汗水散了个干净。
半晌,他哆嗦着唇:“在下今夜只是去吃了趟喜宴,什么都不知道……”
李衎淡淡道:“如此甚好。”
裴缨则顺势在他嘴中塞入一颗药丸,笑言:“太守大人该知道西蜀邪物众多,望大人惜命,不该说的可千万别说。”
“是,是!”
岑太守一劲地磕头,直至那位世子率人离开府邸,他才如释重负地瘫软在地。
须臾过后,郎君站在空无一人的长街,拧眉望了望那虚远深山,翻身上马,朝西北方疾驰而去,乌发玄衣在朦朦夜色中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