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依赖

祝清圆嘴巴微张,略有些惊愕。

但她到底也没再反对,低头抱着自己的小枕头跟在李行身后,在其余人沉默的震惊中缓缓离开。

李行的马车不比她的小多少,只不过摆放朴素。

油灯点燃后,可以看见车壁挂着一件银鼠灰的大氅,但从未见他穿过。榻面整齐,三两杯盏扣于案几,不知饮过什么,使整个车厢散发着清冷的梅香。

他将那件大氅铺在榻上,隔绝他躺过的痕迹,又让人从祝清圆的箱子里拿出一床新的锦被。

很快车队再次熄灯,万籁俱静。

祝清圆和衣而卧,李衎斜靠在车厢外侧,两人之间只有薄薄一层纱帐隔开。

虽然没有生火,但她却觉得很暖和,不知是两个人挤在一处所致,还是身下的大氅毛料实在。

困意如山倒,很快里头传来小姑娘细弱的呼吸声。李衎抬眼,只见静谧柔纱后有一小鼓包,起起伏伏,意外的让人心安。

终是一夜好眠。

次日一早祝清圆睁眼时只剩自己在车上,车外听到她起身动静的护卫,熟稔地给她准备好洗漱用具。

“嚯,这里也有。凌川,这不是你的玉佩吗!”

外头吵吵嚷嚷的,还有杂乱的脚步声,一改往日纪律严明的景象。

“郎君,外头怎么了?”祝清圆好奇问。

“今早大家为了生火去捡树枝,结果发现到处都是被树枝掩盖的小坑,里头塞满了橡子果子,有的甚至还有铜钱、扳指,据说是松鼠昨夜偷偷埋下的。”

又是松鼠。

继而祝清圆突然想到了什么,惊叫一声忙不迭地跳走,往自己那车奔去。

帘子一撩,触目惊心。

上好的金银刻丝妆花缎被豁开一条条,白釉海棠杯掀翻在地,玉魫兰好不容易长出的花头被残忍咬下,栽绒小毯也被烛油流了一地……

祝清圆霎时眼泪就止不住了,手是颤抖的,心是滴血的。

那些方才还津津有味寻坑的郎君们都被吸引过来,马车前凑成一堆,不由咋舌。与之相比,他们那点小玩意算得了什么啊。

直到李衎走过来,人群才作鸟兽散,他适时扶住摇摇欲坠的祝清圆,递给她纸笔,毫不慌乱:“少了什么画出来,我们帮你找。”

“嗯。”小姑娘抽抽搭搭,开始翻找自己丢失的东西。

这一找才发现,她藏在妆奁里的祝家私章也不见了!

祝清圆强行把自己的声音憋回去,她不能让外人知道这是何物,难保有人不会起贼心。

于是她默默地将私章的形状画了上去,挤在一堆耳坠璎珞的图样间,倒也不扎眼。

画纸很快被分发下去,众人踏入密林细细搜寻。可眨眼间半个时辰过去,找到的都是他们自己丢失的东西。

祝清圆犹豫道:“其实,我有个办法……”

儿时她常与扬州府兵马都监的女儿玩闹,有一年她家哥哥送了她一只松鼠。祝清圆虽不亲近这些小兽,但也从此对松鼠的习性略知了一二。

松鼠藏果,向来多多益善,从未有足够这一说。且它们聪慧灵敏,藏下的东西,除了它们自己,也许谁都找不着。

于是祝清圆给它们摆了一出鸿门宴。

把那些刚从坑里挖出来的松果橡子、自己珍藏的栗子饼和糖渍山楂、还有闪闪发亮的南珠、玛瑙、金银。

将这些通通堆到空地上,又在外围浇上几步宽的胭脂水,颜色娇艳夺目。因周边没有任何能够跳跃的基点,它们势必要蹚过来才能拿走食物宝物。

所以到时只要顺着它们的足迹,便能一举捣毁老巢,鼠赃并获。

长易和其他小郎君们眼睛都听直了,妙啊。

陷阱布好后,众人便静静地散在远处,或躺或倚,装作午后小寐。

等待的时刻最是难熬,此时恰好薄春日暖,微风从林间吹来,带着赤松和古槲的沉沉冷香,让人心静倦懒。

昨儿个本就只睡了半夜,祝清圆坐在马车尾的阴影处的交椅上,手捧古卷,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迷瞪起来。

约莫过了快一个时辰,他们终于等来了些许动静。

两边树上枝叶哗然,逐渐探出一二三四个小脑袋,它们观察了半晌,发现好似并无危险后,便蹭地从树干上蹦跶着下来。

其余几只都是目标明确的奔向糕点,只有一只腹部雪白的松鼠,转了几圈,小心翼翼朝那堆珠宝探出了爪爪。

就是它!

祝清圆立马精神起来,但也许是一动不动太久,半边身子都麻了,她控制不住地往侧面倒去。

眼看手中的书就要砸落,惊跑松鼠,千钧一发之际,站在祝清圆身侧的李衎伸手搂住了她。

祝清圆的脸颊紧贴郎君的腰腹,凛冽的松雪幽气氤氲鼻尖。

有那么一瞬,她仿佛回到了儿时的芙蓉浦,磅礴大雨后,她站在阁子里打开窗,潮湿漫卷,思慕着脑海中眉目模糊的郎君,怦然心头。

那是她不知愁的年岁,是她阔别已久的安定,也是她再不复返的闺中旧梦。

祝清圆一下忘了什么松鼠,她想着,要是李行是她的亲人该有多好。她便再也不用自己一个人踽踽独行,撑着这未知的前路。

然而下一刻李行便松开了她。

郎君还是那样宠辱不惊的语气:“走吧。”

祝清圆小声地吸了下鼻子,突然任性道:“走不动了,你们去吧。”

“也好。”李行点点头,叫来长易和史佰陪着她。自己与裴缨等人追寻着松鼠的足迹进了密林。

也不哄哄她。

祝清圆心中竟有些生气,半晌,她起身吩咐道:“把我的马车收拾干净!”

她不要再在李行的车里住了,想来他也是巴不得她赶紧回去的吧。

一炷香后,郎君们热热闹闹地从林子里出来了。

其中一人手捧着一个木匣,去时还是空空如也,如今却是满满当当。而裴缨一脸生无可恋地提着一个藤枝编就的简易笼子,里头那只腹部雪白的松鼠端端正正坐在里头。

“怎么还把它带回来了?”祝清圆奇道。

有人嘴快答道:“谁叫它如何都不松爪!”

祝清圆这才看见,它两个前爪放在胸前,紧握着一个攒金丝镯,想来是上面嵌满的闪闪宝石吸引了它。

小松鼠气定神闲,蹲在笼里巍然不动。见祝清圆凑近瞧它,甚至还把乌黑的小圆眼转到了一旁,以示不屑。

小姑娘扑哧一笑,刚刚的烦闷霎时烟消云散。

李行这时开口:“长路烦闷,你若是喜欢也可以将它养着。”

祝清圆却慢慢地止住了笑容,她第一下想的倒也不是祖父的毒物论,反而是小芍。

她痛恨自己弱小,因为护不住小芍而把她赶走,如今甚至连一只松鼠她也犹豫能不能将它保全。

路上自然一切好说,但是到了赵家呢?他们又岂会容许她养着。

祝清圆隔着绢帕摸了摸小东西的脑袋,说:“将它放了吧。”

接着又冲它笑了笑:“既然这么喜欢这镯子,便送你好了。”

跳出牢笼的小松鼠好像明白了什么,歪头看了祝清圆一眼,直至祝清圆再次朝它摆手,它才转身消失在了密林里。

没想到这一整日竟被几只松鼠给绊住了,眼见天将晚,李衎他们只好继续原地驻守一夜。

篝火熊熊燃起,郎君们有序地开始准备吃食。

祝清圆就这么看着,突然觉得夜色烟火那么温暖,于是她跑回车内将剩的所有果子都拿了出来,第一次在外和大家一块用膳。

卫队人数众多,祝清圆的果子显然不够分的。长易年纪小,又嗜甜,吃得最多。

祝清圆记得他,当初就是他跟在小芍身后忙进忙外,将马车给布好的。

她突然有些想小芍,便没头没尾来了一句:“这蜜煎金桔是小芍做得最好的。”

狼吞虎咽的长易差点呛住。

祝清圆才注意不到他许多,说完便自顾自地起身,转而去其他地方凑热闹了。

长易拈起最后一块蜜煎金桔,左右环顾四周后,飞速用油纸包了藏进怀里。

细细一看,耳尖竟不知为何地红了。

厨案周围一片热闹,据说是今日进林捉松鼠,顺带捕了几只兔子,打算支锅做一炉拨霞供。

另外还有附近溪流里捉的鱼,将羊肉细细切了塞入鱼腹于火上烤,做成酿鱼,鲜美无比。

让祝清圆没想到的是,李行看着这么清雅的样子,竟也会挽袖做庖厨。

他将浓酱刷在鱼身上,继而将炒得香气四溢的葱油羊丁混着软糯的米饭,塞入鱼腹。

修长有力的手指穿梭在各色小料间,叫祝清圆一时间竟不知哪个更诱人。

这端的拨霞供已经好了,锅内白汤汩汩,鲜茸嫩笋上下起伏,薄如蝉翼的兔肉片变成让人食指大动的云霞色。

祝清圆第一次没有在意盛肴的碗是不是金玉的,自己的坐姿是不是端庄无可指摘,只是全身心地享用一口热流、一份饱暖。

“辛味能食吗?”李行问。

其实扬州是不食辛的,但祝清圆此刻正在兴头上,她想着,干脆今朝便放肆一回,将两辈子都未尝过的好一并尝了。

于是她重重地点点头。

李行眼中闪现几分笑意,向一旁的史佰道:“再来一叠小料。”

祝清圆饶有兴致地撑头看去,只见史佰将姜、蒜等物放入石臼中,用力地捣成泥,又洒入胡椒、细盐,最后用热汤一淋,香气四溢。

史佰笑意盎然地将小碟递给她,然而当祝清圆低眉接过的一瞬间,整个人突然如坠冰窖,脸色兀地惨白下来。

她瞧见,史佰挽袖露出的腕间,一片白净。

可前世的史佰,手腕上分明有一块铜钱大的乌斑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