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清圆一觉醒来,眼睛肿得像芙蓉浦池子里聒噪不停的蟾蜍。
以往这种情况,小芍都会给她准备消肿的敷料,煮后用碧绉包了再浸过冰牛乳,细细在眼睛上按一刻钟,便能恢复。
而今她只能用凉水不停地擦眼,眼睛是好得差不多了,但手指却红肿僵硬。
祝清圆坐在妆奁前,颤颤巍巍地给自己挂耳珰,足足花了一炷香的时间,还差点将耳朵戳烂。
她端详着镜中面容许久,心中不由感慨——小勺不在的第二天,自己还是长大了。
然而这可苦了底下的一百零八个大老爷们。他们从卯时便收拾停当,列队在院外候着。
朱氏老早便说,楼上那位姑娘已经醒了,还要了水洗漱。
可眼看就要一个时辰了,人还没下来。他们也不敢催,无助地看向李衎。
世子殿下却只悠然用着早膳,目不斜视,寻常的清粥小菜在他手下仿若玉馐宫宴。
直到日出东隅,小娘子才踏着熹微晨光而来,绫罗蹁跹、极尽昳丽,丝毫不复昨晚的窘态。
李衎适时起身,在她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挽了一把。
二人一齐出门,看呆了门外一群莽莽郎君。
一人小声朝裴缨咬耳朵:“裴统领,世子此行当真不是为了抢亲吗?”
继而被裴缨无情地斜乜了一眼,再不敢吭声。
世子此行乃是为了家国大业,岂会轻易耽于情爱,竖子之见!
祝清圆重新回到这逼仄的宅眷车内,掀开帘子的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一抹红,正是她自己昨晚没贴上的桃符。
她顿了顿,回过头来,正好与李行对视了一眼。
李行道:“桃符颜色招摇,还是贴于车内为佳。”
小姑娘眼里立马闪现出感动的光芒。
郎君不为所动,指了指鼻气喷张的骏马,道,“坐好。”
祝清圆真的怕这个,赶忙放下帘子,乖乖坐好。
“咦?”
祝清圆坐定后才发现车内小几上放了一枚小竹哨,未经雕琢,却玲珑可爱。她往常绫罗珠宝看得多,未曾接触过这些小玩意儿,因此乍一拥有,便欢喜非常。
竹哨底下还压着一张洒金红纸,与她在朱氏那里拿的一样。上头是李行洒脱俊逸的墨迹“新岁如意”。
明明是识文断字的嘛,这字也写得不错,昨晚还装什么不懂。
祝清圆拾起那张斗方,心中娇嗔腹诽,却憋不住唇角缓缓上扬。
她自认也是大户出身,没有投桃不报李的说法,怎么也得回赠些东西致谢。送钱太俗、送书不合适,可她身边除了这两样就只剩女儿家的妆缎珍宝了。
正左右为难之际,祝清圆突然记起,昨晚上她不慎泼翻浆糊后,李行给她擦拭,毁了他一条帕子。
那便送他一条新的帕子罢。
奈何手边没有布料,于是祝清圆一直等到午后车队勒马停顿时,才找到机会悄悄地溜了出去。
小芍把布匹放在哪个箱子了?
她悄悄往马车靠树林的那侧一溜儿找过去,不想提前惊动李行。
突然耳畔出现一道阴森森的声音,差点给她吓哭。
“在找什么?”
转头一看,是那个叫裴缨的郎君。他弯腰靠近祝清圆,在她惊魂未定的时候又掏出一张红纸,在她眼前展开,浓眉压低缓缓问:“可是在找它?”
祝清圆定睛一看,竟然是她画的女装李行,登时臊得脸通红,连把画纸夺过来都忘了。再一次跺跺脚,转身逃之夭夭,连衣裳刮破了都顾不上。
裴缨讳莫如深地看着祝清圆的背影,心道,好在他及时发现,不然这小姑娘再往前走,就该发现这后头车上装的,已经不是自家的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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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陵水县往西的天长郡,四方通衢、日无暇晷。
一位青衫书生在洪章巷的百行酒楼前站定。
“这位郎君,要点什么?”跑堂掀开蒸笼盖子,各色糕点随着热气喷香扑鼻。
此刻刚过午时,门客稀少,上门的大抵也都是过来买些腌好的小菜,或是刚出笼的糕饼。
那书生眉目清秀,温文瘦骨,带着笑道:“来一叠芡糕。”
“好嘞!”
“再来一碗蜂蜜梅酪并生葱,一记李子煲鹌鹑。”
原本还挂着笑递芡糕的跑堂突然就顿住了,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书生依旧满面春风,笑意舒柔,一副我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模样。
可但凡是做吃食这行的没人不知道,蜂蜜与生葱,李子与鹌鹑,并吃是要死人的。
见那郎君不像是在玩笑,跑堂一时拿不定主意,便转身进去问掌柜。
可没想到,掌柜娘子一点也不意外,轻轻转动酒杯笑道:“请他进来。”
书生拂了拂自己的衣袖,拎着那包芡糕步入内阁,向着座上那位红衣娘子颔首:“关山娘,别来无恙。”
那娘子约莫花信年华,手中把玩的长箸一甩,直接将书生手中的芡糕钉在了墙缝中。油纸包晃晃,却丝毫未散架。
“来就来吧,还装模作样买什么糕点。蔺霄,你还是这么矫情。”
被称为蔺霄的书生笑笑,丝毫未觉得被冒犯。
“怎么,想明白姐姐的好了?”关山娘挑眉。
蔺霄不置可否地作揖:“娘子的师弟李衎托在下带来口信。言——事关江河社稷,万望师姐相助。”
红衣娘子撇撇嘴:“那小子……他不是好好在蜀地做他的逍遥世子,能有什么事。”
“还请关山娘随我来。”
二人从百行酒楼的后门绕出去,七弯八拐后,推门步入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院子。
而院子后方的屋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箱,随手打开一个,满目金银罗绮。
正是祝清圆的宝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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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裴缨吓回去的祝清圆,躲进马车里。
明明是拿自己的东西,倒弄得像做贼。祝清圆一边碎碎念,一边埋头将小芍放置的女红小匣找了出来。
紧接着,价值数金的软垫就被祝清圆开膛破肚了。
她把软垫里层的素色绫抽出来,绷在绣框上,开始在重新上路的颠簸马车上刺绣。
紧赶慢赶,终于在晚膳时分做完了这块手帕。
天色将暮,其他人开始安营扎寨,生火弄炊。
她再次趁着黑乱跳下马车,寻找李行的身影,却发现他一直与那裴缨站在一处,急得祝清圆原地转了三圈。
最终祝清圆还是咬着牙跑了过去,不等裴缨开口便先发制人,自以为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然后捧着那条手帕塞给李行:“给你。”
“你别误会,就那样的小口哨本小姐还看不上,不过是昨晚害你损失了一块手帕,还你罢了!”
说完便立马转身跑了。
李衎心情复杂:要不要告诉她,昨夜帮她擦脸的那帕子,其实是自己准备用来擦拭刀剑的。
但是他刚刚分明看见,她的手上满是针眼。想来是在山路行进的马车上刺绣所致。
还有她的裙角,勾破成这样了也没来得及换。
郎君缓缓捏紧了手中的那方绫帕,柔软熨帖,逐渐地将掌心罩暖。他深深朝小姑娘跑远的方向看了一眼。
而刚刚被瞪了一眼的裴缨,怒气冲得比马还夸张,嚷嚷道:“她这算什么?自己还有婚约在身呢就开始勾三搭四,世子你放心,我这就帮你把帕子扔还给她,也好保您清誉!”
“站住!”
裴缨被呵斥住。
只见郎君背着火光,抽出裴缨刚刚抢走的手帕,微微敛目道:“她哭了你哄?”
“……啊?”裴缨瞠目结舌。
祝清圆不与他们一同用膳,李衎片了些炙羊肉,盛了碗枣汤给她。他们一行是北方口味,祝清圆不太吃得惯,于是饭后拿出小芍给她备下的干果蜜饯,嚼了几个。
甜味窜入舌尖,祝清圆惬意地弯了眼睛。
行路疲惫,饱食过后困意上头,祝清圆漱过口后便睡了,其他郎君也纷纷歇息下来。
然而今夜睡前,祝清圆忘了让人往自己车内的火盆里添炭,烧着烧着火便灭了。
如今虽然开了春,但往往比深冬还冷,再加上身处林间,马车又处处漏风。祝清圆不自觉地缩成一团,逐渐转换成了浅眠。
直到一阵诡异的声响将她闹醒,借着车顶夜明珠的柔光,她恍惚看到一个什么东西急速地在她塌边案几上窜来窜去。
“啊啊啊!”祝清圆本能地尖叫出声,将自己裹得紧紧的缩入角落。
“怎么了?”李行第一个举着火折子弯身进车查看。
紧接着车队后方,火把陆续点起。
祝清圆颤巍巍地指:“刚刚,那边有动静,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李行凑近看了看,只见祝清圆睡前虚掩的果脯盖子已经被掀翻,里头的果子也乱七八糟,不剩几颗。
再仔细看看,便发现了端倪。
他拾起案角上的一丝棕色毛发,捻之绵软易收尖,示意给祝清圆看:“无妨,一只松鼠罢了。”
可是不说还好,一说完祝清圆的反应更大了,差点就跳了起来,将身上那床恍惚间看到它窜过的锦被掀翻在地。
小姑娘一脸想哭:“我不要在这里睡了。”
打小祖父就告诉她,山间活物轻易碰不得,各个带毒。有些人与之亲昵、或擅食后,常常便会染病身死。
李行看了看她的车内,的确是一片狼藉。
火灭了,她的锦被用不得了,软垫也为了给他做帕子而被剪毁。再这么站下去怕要伤寒。
听闻动静老早赶来的史佰在车外感叹:“若不是贱内不便,姑娘本可以暂住我们那车。”
这一行,有车能安寝的除了祝清圆便是史佰夫妇、李行和裴缨。
如今史佰那边行不得,但给裴缨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将他们世子的车顶出来,因此他万般不情愿地开口:“要不……去我那?”
祝清圆抱着手炉接得也快:“才不要!”
裴缨一噎,暴脾气霎时就上来了,在他即将要说出“你爱住不住”时,谁也没想到,李衎开口了。
郎君冷清如松柏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去我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