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轣辘。
帘幔晃荡间漏进一缕光,在祝清圆熟睡的眉眼处倏忽来去,慢慢将她唤醒。
天色竟然放晴了。
祝清圆撑着身子起来,在马车上颠了这么久,肩膀和脖子都酸得厉害。
“小芍……”
她睡得迷朦,半晌才反应过来,小芍已经离开她了。
到底还是难过的,祝清圆一个人静静坐了很久,直到肚子咕咕发出声响,她才如梦初醒。
祝清圆憋了口气,大声道:“停车!”
马夫猝不及防勒马,她差点在车厢里翻倒过去。
刚坐定,她的马车帘子便被史佰一把掀开:“祝小姐,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电光火石之间,祝清圆猛然想起自己还未洗漱,赶忙抄起手边的纨扇挡脸。暗暗皱眉,心道这史佰怎么这么不知礼数。
她软言道:“劳烦史管家烧点热水,我想洗漱。”
“自然自然,还请姑娘稍等片刻。”
不过为人还是挺客气的,祝清圆心想。
比起上一世,那钱婆子每日阴阳怪气的脸色,祝清圆倒是庆幸起来——好在这次钱婆子病了,且据郎中说这病易传染,于是赵家人便将她单独安置在了一辆马车上,免去了祝清圆和这唯一一个女眷的接触。
男人手脚快,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史佰便端了热水回来。
只是,她往日惯用的芙蓉双雀铜盆变成了随处可见的木盆,盆上掸了一条葛巾,素白素白的,看上去就像祝府平常用来擦案几的布。旁边还放了段随手摘下的柳条。
这……祝清圆轻轻拈起柳条,满脸不解:送别?怀乡?
啊!今日岁除,难不成这是他们上京的习俗。
祝清圆环顾车内,小芍并未给她准备花瓶,她思来想去,终于默默撩开了车窗的帘幔。
史佰守在宅眷车的前头,等着取回水盆,谁知他不仅什么动静都没等着,反倒看见一双纤纤素手伸出马车,将用来涤齿的柳条插进了窗侧的缝隙。
嫩芽摇摆,一如他的茫然。
这一切都落入了在最前头的李行眼中,他下马走来,拍了拍史佰的肩,示意其退下。
这要如何洗漱?祝清圆正扭头与那简陋的木盆面面相觑。
上一世赵家对她的欺辱大都在言语,虽然也常有体罚,但吃穿用度上并未克扣。如今小芍和钱婆子都不在,祝清圆第一次犯了无人服侍的难。
“水还热吗?”
是李行的声音!
祝清圆眼睛一亮,比起史佰,她倒觉得与这位郎君更亲厚些,不自觉带了几分坦诚。
她伸出指头蘸了蘸水,委屈道:“已经凉了。”
“那我给你换一盆。”李行等了片刻,才抬手掀开她的车帘。
只见小姑娘一直用纨扇挡着脸,端正乖巧地坐在软垫上。
“等一下!”祝清圆叫住转身要走的李行,终于还是期期艾艾将自己的要求说出了口,“能不能……换一个好点的盆和面巾啊?小芍应该都备下了。”
“好。”没想到男人答应得很干脆,甚至问,“还要什么?”
闻言,祝清圆身子挺得更直了,喜悦之情溢于言词:“热水最好倒入铜盆里,表面冒气,外壁不烫手时温度最佳。面巾要两块,一块云素,一块霞锦,霞锦最好用沉香撩过。再要一杯漱口的浓茶和口檀丸。”
她顿了顿,思索片刻:“在外从简,就这些吧。”
李衎面不改色,端着那盆终于彻底凉透的水,旋身下马车。然后对车外一众瞠目结舌的下属道:“照做。”
外头很快传来响动,传话的、烧火的、卸车的、寻物的,一时竟有些热闹。
这时,一个怀抱长刀靠着马的小郎君突然直身,将刀一把放下,去专存吃食的那辆车上搜寻起来。
正是那日将小芍撞倒的那位小郎君,名唤长易。
他临走前,不知为何就答应了小芍帮忙照看她家小姐的活儿。小丫头叽里咕噜一大堆,他本以为自己一句嘱咐也没记住,但方才看着人群走来走去,小丫头的声音突然就在自己脑海中响起来:我们家姑娘脾胃不好,早膳一定得用,但不可油腻辛冷,不可干噎咸苦,必得是现煮的温热之物……
他们干粮带得不多,毕竟下一个落脚点今日未时就能到。一夜一早,上百郎君将口粮吃了个干净,如今只剩下点硬梆梆的炉饼和一捧青小豆。
“就这些了?”长易皱眉喃喃,而后突然想起什么般,抬手想启开后一辆车上的宝箱。
可突然一把刀架在了他胸前,带着凌冽的罡风,将长易吓了一跳。
长易后仰竦立,看清来人,小声道:“裴统领……”
被唤作裴统领的年轻郎君拧着剑眉,靠近他讳莫如深道:“箱底乃饷。”
饷。
仅一个字就令长易浑身一激灵,他看看箱子,又看看远处的李行,忽然间醍醐灌顶,明白了他们这一路的奇诡行为。
他不再说话,默默将仅剩的那袋青小豆拿走。
而这位裴统领也重新懒洋洋地倚回车拦厢上,想了想,指尖拾起一枚石子,朝李行那倏地射去。
李行抬手接住那枚擦耳而过的石子,皱了皱眉,朝裴缨处走去。
“何事。”
这冷淡的,连个起伏的疑调都不给,裴缨一时哑然。
“方才长易要动箱子,被我拦住,我便把原委告诉了他。”
李行颔首:“无妨。”
了解过后李行转身离开,直走了一丈远,他突然想起什么,扬手一抛,一直握在手中的那枚石子精准地从裴缨衣领处掉落进中衣,最后卡在他腰间。
懒散郎君登时起跳,怒发冲冠,气急败坏地吼道:“李衎!”
霎时整个营地都安静下来了,搬、行、蹲、立的各个护卫都僵持当场。
甚至连正在洗漱的祝清圆都愣住了——你看?看什么?
她悄悄地撩开车帘,探出半个小脑袋抬头望天,只见雪后初霁、长空如洗、一清二白、啥也没有。
娇小姐不禁露出了和方才的史佰同样茫然的神色。
李行,或者说李衎,慢慢转身看了裴缨一眼,寒色杀人。
裴缨一如方才的长易,整个人立马收敛了下去。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可以说是令行禁止,也可以说是,尊卑有别。
见无事发生,众人逐渐出了口大气,继续手下的动作起来。
李衎瞥了一眼蹲在火炉前煮青豆粥的长易,重新走回队首。
祝清圆漫长的洗漱也已经完毕,东西被人迅速地归整妥当,只剩孜孜不倦烧火煮粥的长易。青小豆没有提前泡发,起码一个时辰才能将其煮烂。
“咕……”
她的肚子再次鸣响,简直是九曲回肠。祝清圆赶紧死死地勒住肚子,不知道车外有没有人,若是被听到,简直要羞死人了。
早知道昨夜就不该伤春悲秋误了胃口,不过外头闹哄哄的,应该没人在意她这的动静吧。
偏在她自欺欺人的时刻,车窗外突然探进一只手来,指长骨顺、暗含力道,掌心稳稳托着一只油纸包裹的蒸饼,在饥饿的祝清圆眼中散发出洁白莹润的华光。
她咽了咽口水,又突然涌上一阵莫名的矜持——若是此刻拿了着蒸饼,岂不真的坐实刚刚是自己的肚子在叫。
犹豫再三,祝清圆没忍住,还是颤巍巍地伸手了。
然而就在她即将触摸到蒸饼之际,男人突然将手收了回去。连带着蒸饼。
祝清圆如遭雷击。
你瞎矫情什么!小姑娘自己打了下自己的手,欲哭无泪。
又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帘幔再次被人挑起,祝清圆立马转头看。这回蒸饼是插在一根长箸上的,似乎是在火堆烘烤过,略带微焦,十分诱人。
祝清圆从未见过这般食法。
感到手中的长箸被人接过,车外的郎君方才将手收回。
祝清圆进食斯文,几乎没有任何声音,若不是有些噎住的呛声,李衎甚至以为她并未在吃。
于是他又递了一壶温酒进去,这回很快被接过。
李衎与她一帘之隔,杯盏相撞声、酒液琳琅声、还有小姑娘猝不及防被酒辣到的抽气声,接着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须臾,软玉般的小手从窗口探了出来,先是一根光秃秃的长箸,再是一个空空的酒壶。
“哎呀,怎么又困了……”小姑娘喃喃自语,嗓音糯糯,语毕“咚”地一倒,竟就这么醉倒了。
倒像在饲养什么小兽一般,李衎自己都未注意到自己一闪而过的笑意。
如此一耽搁,原定入陵水县的时刻也拖到了将近酉时,天色大黑。
今日三十除夕,陵水县的街头巷尾已无人外出,围墙内不停传来觥筹交错、欢笑鼎沸。
醉了一天的祝清圆被人扶下车,还是晕晕乎乎的。驿店早早便给祝清圆的厢房备好了热汤沐浴,房门一开水雾弥漫。
李衎正打算雇个女婢来给祝清圆更衣,却见薄醉恼热的小娘子一把推开了格花窗,凉风霎时将白雾吹散。
而半空中就在此刻燃响了花焰,一时间火树千枝,灿如星坠,乐声四起。
小娘子回过头来看向他,鬓发轻拂上眼睫,笑靥闪动,亮声道:“你看!”
合着窗外的巨响,李衎的心重重跳了一下,他竟以为她在唤他。
灯月盈盈下,祝清圆仍是那个艳丽澄澈的江南明珠,富贵骄人。
继而小姑娘骤然跌入浴桶,“噗通”一声,扬起的水花沾湿了郎君的衣襟与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