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城回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年轻的时候，他是个朋克又肆意放纵的人，他有才华又有好看的皮相，很多女人上赶着倒贴他。
有妻有女之后，他仍然舍不下音乐理想，跑到国外追求自己的音乐梦想，但现实给了他沉重一击。
后来，他浑浑噩噩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要说什么当了父母，就会自然而然有责任感，事实上，人性最真实、并且永远不会变的一面，就是自私。
沈兰城当然是自私的，这一点，连他自己都不想否认。
在最开始的几年里，他沉溺在自己的痛苦，还有浑浑噩噩的生活中，根本想不起来，他在国内还有个妻子，还有一个女儿。
他自己活得就够颓废了，回国又如何？
至于后来的二十年，他一路起起伏伏，如今年过半百，走过大半生，也经历过许许多多。
人似乎总是这样，在年轻的时候放纵扔掉许多东西，可年老的时候，又想一件件捡回来。
这好像成了人生的定律。
每个人都逃不开这个准则。
沈兰城也不可免俗，所以，他回国了。
他没有第一时间出现在妻子方霞的面前，但的确打听过方霞的住址，去过附近看过，这也是为什么几个月前，方霞在家门口路过的车里，看见过一个很像沈兰城的男人。
不是很像，的确就是沈兰城回来了。
她失踪了二十六年的丈夫，在她分娩当天就销声匿迹，如今却又突然出现了。
对待方霞的情绪就已经很复杂了。
至于要如何面对沈芊，沈兰城就更是搞不清楚了。
那种情绪，大概类似于——近乡情怯？
期待是有的，他素未谋面的女儿，如今很优秀；但更多的，似乎是忐忑和不安。
那是一种，年轻时的沈兰城绝对不会有的情绪。
沈兰城回到这里，也过了有几个月，他其实已经打听到了沈芊的住所，但迟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直到今天晚上……
刚才跟着沈芊的那辆车，其实是沈兰城的。
被沈芊的车甩掉之后，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莽撞了，于是换了一条路，率先到了公寓附近。
沈兰城下了车，远远就看见沈芊的车开过来。
他下意识就抬起手，挥了挥。
但做完这个动作，又有些懊恼。
为了这句跟沈芊的开场白，他还练习过。
例如——
“芊芊，我是你爸爸。”
“孩子，我是你爸。”
又或者是，“爸爸回来了。”
可练习过的开场白，都让沈兰城觉得拙劣不已。
他甚至可以预见，当他说出类似这些的开场白之后，沈芊会是什么反应。
如果沈芊手边有一杯水，大概率会直接泼到他脸上。
一个人对失踪二十六年的父亲，会是什么反应？
尤其是从出生那天开始，就一直消失不见的父亲，换做是他年轻的时候，大概会狠狠揍对方一顿，然后离开。
甚至觉得对方是个疯子。
于是乎，最终沈兰城张了张嘴，却抛弃了那些拙劣的开场白，改成了一句问路的话，“请问，金悦城15栋怎么走？”
但说完之后，沈兰城自己都觉得荒唐。
不是因为他问的那栋楼，就在他身后，而是因为直到面对面看着沈芊的这一刻，沈兰城才真正意识到——他离开的时间，太久了。
一个失踪了二十六年的父亲，无论是因为什么理由，再次站在孩子的面前，其实说什么，都是不对的。
沈兰城有过一瞬间的后悔。
他今天，似乎不该来的。
他用了一句拙劣的开场白，害怕被认出来，可内心却还有最后一丝丝期待，或许，沈芊是希望看见他的。
非常短暂的几秒沉默，沈兰城脑子里各种杂乱的念头，交织在一切。
最后，又归于空白。
他听见沈芊用平静无澜的语气说道，“你身后那栋就是。”
刹那间，沈兰城脑子里“嗡”的一下。
他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望？
太多复杂的情绪纠结在一起，就连分辨自己的真实想法，也成了一种很困难的事情。
沈兰城不知道，沈芊到底有没有认出他？
是当真二十六年没见，女儿根本认不得他，所以才这么平静；还是说，沈芊早就认出他，却故意维持平静？
其实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不是沈兰城希望看到的。
但他自己都讲不清楚，到底希望发生的父女相见场面，应该是什么样的……
应该不是这样的。
但似乎沈芊没有太激烈的抵触情绪，没有一上来就争吵，未尝不是好的开始，他试图冲沈芊露出一个还算自然的微笑，表示感谢，“谢谢。”
沈兰城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捏了捏，还准备继续未完的话题，“你也住这……”
可话音未落，沈芊一个加速。
回应沈兰城的，只有一阵尾气。
他站在原地，被呛得咳了半天，再往前去看的时候，沈芊那辆车已经消失在视线范围内了。
沈兰城站在原地，眼里重重复杂的神色褪去，最后还剩下一丝茫然。
他是不是做错了？
还是说，他应该更直接一些？
沈兰城百思不得其解。
*
另一边，沈芊将车停在地下停车场。
她靠在那里，闭上眼睛。
刚才沈兰城出现问路的那一幕，突然又在眼前闪过。
拙劣无比的开场白，沈兰城似乎自觉已经是很好的掩饰，可沈芊第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脸——是她失踪了二十六年的父亲。
脑袋里忽然出现一阵嗡鸣声。
好似机器故障才会出现的声音，充斥沈芊的大脑。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那阵巨大的嗡鸣声才逐渐消退，沈芊接着睁开眼睛，车内后视镜里，倒映出一张冷艳苍白的脸。
眉梢眼角都带着锋利感，看不出丝毫的软弱。
似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一次心理重塑，而刚才遇见沈兰城的场面，对沈芊的冲击力和影响，也消失了。
她平静地推门下车，从地下电梯间，直接上了10层。
“叮”的一声，电梯门拉开，沈芊径直出去，一路走到公寓门口，像往常一样开门。
可她却输错了密码。
沈芊没有在意，重新输一次，然而这次还是错。
脑袋里那阵巨大的嗡鸣声再度袭上，沈芊觉得周遭的所有声音，似乎都瞬间变得遥远，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
身体险些要软下去，她伸手想去扶墙，这时候，身后男人有力的手臂扶助她的肩，另一只手替她按了密码，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