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去看看吧!”安平晞转身进?了内屋,径自登上二楼,从窗口俯瞰,这才看清被姑娘们团团围住的是个锦衣少年。
那少年身形瘦小,尚未成年的样子,所以并未戴冠,脑后黑发用金线穗子束在头顶,余发尽皆散与背后,柔软的发梢在风中轻舞飞扬。
他穿着一袭红色窄袖锦袍,负箭挽弓立在花架前,略显秾丽的俊秀眉目间糅杂了一种逼人的英气和明朗,一时间竟有?些雌雄难辨。
待仔细看了几眼,不由得失笑道:“是撷华?”
两名宫女也认出来了,笑着道:“的确是撷华公主。”
此刻,陷身与万花丛中的撷华也看到安平晞,不由扬眉一笑,朝她招了招手唤道:“姐姐!”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向撷华所望的方向投去,安平晞忽然间落入了那么多人的视线中,猝不及防之下大是尴尬,忙转身下楼去了。
她刚出门,就见撷华笑吟吟迎了过来,拱手道:“见过姐姐。”
“你怎么会在这里?”安平晞大为诧异道。
撷华扬眉一笑,道:“自然是来玩。”说着转向众绣女道:“想必你们还没见过吧,这位便是大公主。”
绣女们平日都在此做工,并不得随意走动,自然对外间之事知之甚少,只听闻女帝寻回了失落民间的长女,并不知道那位公主长什么样,此刻听了撷华的话才明白过来,纷纷上前拜见。
“大家不用多礼,都去忙吧,我就是随便转转。”安平晞抬手示意众人平身。
正好管理此间的掌事女官过来了,忙驱散围观的绣女们,上前见礼。
“看不出来呀,姐姐竟然对这些感兴趣?”撷华惊讶道。
“我……”安平晞不好意思地掠了掠鬓发,道:“我是陪母皇散步,无意间行至此处的。”
“母皇也在?”撷华顿时兴奋起来,拉着她的手晃道:“在哪里?”
“就在门口。”安平晞想着进?来有一会儿了,便道:“我们去找她吧!”
文绣院门口的凉亭中,女帝正在两名女官的陪侍下喝茶,远远就看到撷华拉着安平晞奔了过来,不由苦笑着摇头道:“多大了,还这么风风火火的?”
女官们自是不敢接话,只一味赔笑。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跟前,都在阶下站定行礼。
“母皇,您带着姐姐出来散步也不叫我,太偏心了吧?”撷华礼毕便放开安平晞的手,奔上去撒娇道。
“朕又怎会知道你进?宫了?”承宁帝笑着道。
“今日休沐,我便进宫来探望姐姐和母皇,谁知道去了朝华宫却得知姐姐在落云轩聆听圣训,我又不方便闯进去,就在附近转了转,到文绣院来歇歇脚。”
承宁帝与安平晞对视了一眼,都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你若早来一刻钟,兴许能与我同行。”安平晞走上来,微笑道。
“既然你今天有闲暇,朕倒是想交给你一个任务。”承宁帝若有所思道。
“什么任务?”撷华好奇道。
“朕欲在当年盛元府旧址上为你姐姐建新宅,昨儿已颁布诏令,着内廷司去勘查准备了。你有?过开府经验,便由你监管此事,如何?”承宁帝道。
安平晞微微一惊,昨夜倒是听宫女们说起过,可她没想到竟会在盛元府的旧址上重建。
撷华似乎也有?些讶异,嘟了嘟嘴巴委屈道:“当初儿臣开府时提出想要那块地,您还言辞拒绝,原来是留给姐姐的。”
承宁帝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道:“长幼有?序,岂能坏了规矩?朕倒是想让你住潜邸,可是言官们能依?”
她口中的潜邸便是早年间的奉元府,当年虽损毁严重,但在她即位后得以重修,多年来并无人居住,只做供奉之用。
撷华这才满意,嫣然一笑道:“母皇放心,儿臣定会把差事办得妥妥当当。”
她说着转向安平晞,道:“姐姐何时有空来我那里转转,就在皇兄隔壁。听说你先前还去他府上玩过?”
安平晞想到了那次不愉快的经历,尚未开口就见承宁帝沉下脸道:“那件事休要再提,堂堂平章王,竟连府上的贱婢都约束不了,不知他在外打?仗如何服众的。”
她瞟了眼安平晞道:“撷忧你也真?是,受那么大的委屈竟一声不吭?若非别人说起,朕还蒙在鼓里呢!”
“母皇,不知者不罪,她们……”
“纵然不知你是朕的女儿,也该知道你是朕的贵客吧?轻慢你便是轻慢朕,竟还敢纵容刁奴动手,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承宁帝凤眸含威,冷冷道。
安平晞看出她似乎对平章王那侍妾成见极大,便也不敢再开口。
却听撷华不忿道:“也就姐姐脾气好,若换做儿臣,岂会善罢甘休?”
“行了吧,你也莫再这里火上加油了。”承宁帝笑着敲了敲她的脑袋。
“儿臣冤枉啊,儿臣只是看不过姐姐受委屈。”撷华嘟着嘴巴道。
“倒也不是什么大委屈,若非皇兄及时赶来,恐怕吃亏的也不是我。”安平晞苦笑道:“那件事早过去了,母皇无需再为此动气。”
几人又闲话了几句,便有宫人过来,在承宁帝耳畔低语几声,她起身道:“朕有?事要去忙了,你们回吧!”
二人忙躬身送驾,待她离开才起身出了亭子。
“姐姐,落云轩是不是有客?”撷华突然问道。
安平晞微微一惊,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承宁帝有?没有向撷华说起过小舅舅的事,便不敢多言。
见她不说,撷华倒也没多问,拉起她的手道:“走,回?朝华宫,我给你看样东西。”
两人一起回了朝华宫,撷华突然屏退众人,只留下一名随身携带的小宫女,神神秘秘地拉上帘幔,这才兴奋道:“翠浮,快来拆线,今儿第六天了。”
安平晞好奇道:“你们在做什么?”
“一会儿就知道了。”撷华笑嘻嘻道。
只见她将右手手腕探出,一点点卷起重重衣袖后,露出了一圈白纱。
“你受伤了?”安平晞诧异道。
撷华笑道:“你肯定猜不出来。”
翠浮拿小银剪剪开了纱布,随着那一圈圈白色纱布的剥落,玉藕般细嫩的肌肤上出现了拇指大小的一簇火焰,若非肌肤上划破的痕迹尚未痊愈,就仿佛是长出来的!
翠浮瞪大了眼睛,叹道:“太美了,公主啊,等这红肿消退了,一定会跟真?的一样!”
撷华得意道:“还用你说?等过几年我慢慢长大,这颜色就渐渐匀开了,会特别自然。记住,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公主放心,借给奴婢一个胆子奴婢也不敢跟别人乱说呀!”翠浮道。
安平晞怔怔望着她肌肤上那簇榴花般的火焰,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这花样并无什么奇特之处,甚至很普通,只不过她恰好见过。
前世她在二哥安平曜的手臂上见过,那时候她已经死了,他抱着她的尸体一步步下山,她从他破裂的衣袖间看到了手臂上的刺青,那里本是一片伤疤,当初被她用剪刀刺破的……
薛琬琰的话又在耳畔响起,她口中那个与她神态有?几分相像的少女是撷华吧?她从望海郡去了南云,并且认识了二哥?
可是……这也不太对啊,按理?说如今二哥手臂上不该有伤疤,更不会有?刺青的,所以她刺这簇火焰或许跟二哥并无干系。
“你、你为何要在手臂上纹这个图样?不疼吗?”安平晞不解地问道,“宫里边还有?专做这个的地方?”
撷华忍俊不禁道:“当然没有?了,你以为我去文绣院作甚?”
安平晞恍然大悟道:“那里的绣女……会在人身上绣花?”
撷华抚掌道:“真?聪明。”
“我曾问过那边的女官,能不能把喜欢的花样绣在人身上呢?就像在绸缎上绣花一样?结果她们吓得大气不敢出,我说这些花鸟虫鱼甚至人物宫室等都是那么色彩鲜艳、秀丽可人,跟真?的一样,简直比画上的还有?美一万倍。我想着能不能在我的身上也绣个东西,一朵花也行!”
“其中一名女官微笑着说,公主殿下难道忘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损!而公主千金之躯,更应该保重才是。怎么可以做伤害自己身体的事呢况且,针尖划破肌肤,那可是很疼的。”
撷华得意地笑道:“她这么说我就知道了,她肯定做过,后来威逼利诱之下总算套出来了,她们很?多人都在身上纹过图样,简直绝美。”
安平晞听到这里,却觉得不寒而栗,她终究还是怕疼的,所以想想都觉得疼。
“可你连这个都要学吗?”她忍俊不禁道:“你就不怕母皇发现?”
“怕呀,”撷华道:“所以我这些天都是小心翼翼,一有?机会就去文绣院找人换药,不至于让伤口溃烂,惊扰到太医。”
“为什么是火焰呢?这个比花还好看吗?”安平晞不动声色地问道。
撷华想了想道:“有?人觉得好看,我便也觉得好看了。”
安平晞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追问。
撷华突然屏退了翠浮,一脸神秘的凑过来道:“你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安平晞抿着唇,沉默不语。
撷华挑眉一笑,甜甜道:“姐姐猜出来了吧?”
安平晞抬眸望向她,还是有些吃惊道:“真?的是我二哥?”
撷华兴奋地点头道:“正是,我从未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人。”
“有?意思?”安平晞大为惊异,道:“他可沉闷无趣了。你确定你说的那个人真的叫安平曜?”
撷华瞥了她一眼,道:“这话说得?皇兄在我面前也沉闷无趣,可到了韩娘子面前就不一样了。”
安平晞没忍住笑出了声,在她对面坐下,拿过托盘中的纱布一边帮她缠手臂一边饶有?兴趣道:“你何时知道我的身份?”
撷华道:“自是回到紫薇城以后啊!说到这里就来气,国师与我在南云汇合时竟从未提到过。”
她抬眼端详着安平晞,郑重问道:“姐姐,安平家与我们有血海深仇,我杀了安平严父子,你会怪我吗?”
安平晞对此事早有耳闻,因?此并不觉得惊讶,正欲开口突然想到什么,忍不住问道:“你为何留我二哥的命?”
撷华甜甜笑道:“当然是喜欢他了。”
安平晞心中却是泛起狐疑,这个妹妹实在令人难以捉摸,她宁可相信是国师的功劳。
“你真?的喜欢他?”她将纱布缠好后,帮她把袖口整好,抬起头问道。
撷华似有?些犯难,眨巴着眼睛道:“喜欢还分真?假吗?若不喜欢的话,冲着他姓安平,我早就将他人头斩下了。”
安平晞心头一凛,没有继续说下去。
“对了姐姐,”撷华突然想起一件事,提醒她道:“以后在母皇面前说起皇兄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莫要因?此而受池鱼之祸,如今他二人矛盾很深恐难化解。”
安平晞忙问道:“我初来乍到,并不知道个中内情,你可以跟我讲讲吗?”
撷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道:“韩娘子是故太子党旧部之女,原本该受株连,因?当时年幼被充入教坊,成了舞女,后来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把皇兄迷得团团转,不惜忤逆母皇也要为她脱罪籍。当年政变时沈相公护驾有?功,作为他唯一幸存的孩子,母皇向来对皇兄极为宽容,所以一再忍让。可韩娘子的事他却公开叫板,着实太伤母皇的心了。”
安平晞竟不知道还有?这一茬,如此看来承宁帝想杀韩娘子之心由来已久,对她不恭只是个借口罢了。
“那个韩娘子自打进?了王府,便将皇兄吃的死死的。母皇好几次想给他指婚,可因韩娘子善妒,皇兄拗不过他,只得进?宫求母皇暂缓。按理?说他是云桑唯一的皇子,要多尊贵有多尊贵,除了皇位什么不能给他?可他偏不自重,专宠一个低贱卑微的罪臣之女,以至于高?门大户的小姐都不屑于高攀,唯恐日后要与韩氏共侍一夫,母皇为此没少伤脑筋。后来听说国师欲以和亲来止战时,我还真?有?几分信了,直到听说是安平严的女儿,便觉得其中有?诈,母皇纵然再不喜韩氏,也绝不会让安平家的女儿入主平章王府。”
“你那时候便对我的身份起疑了?然后亲赴南云查探?”安平晞疑惑道。
撷华笑着摇头道:“这倒不是,我并未对你的身份起疑,我只是对国师的计谋感到好奇。便说服我父君,混入使团中去了南云。”
“我二哥知道你是谁吗?”安平晞问道。
撷华嫣然一笑道:“当然不知道,他以为我是望海贺氏的人。”
“若他有?就会来,你能设法保他性命吗?”安平晞不由问道。
撷华想了想,有?些为难道:“他应该不会犯傻吧?来到紫薇城的话,除了母皇,谁能保住他?”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望向了安平晞,殷切道:“这就要看姐姐的了,你设法去求母皇,若能得到她的首肯,才是最稳妥的。”
这个不用她说,如果安平曜真?的来了的话,她一定会去求承宁帝,让她放过他。上一辈的恩怨,也该到此为止了。
安平晞就这样在朝华宫住了下来,期间撷华常带着内廷司官员来与她商议府邸的建造事宜,她拿了自己当年建府时的图纸让她作为参考,安平晞对建筑一窍不通,何况南北方的房屋构造园林设计都大相径庭,便全权交由他们主理?,自己只做些微改动,或者提一些小小建议。
时间过得很?快,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便已经有?模有样了,估摸着在她生辰之前便可入住。
想到十八岁生辰,安平晞心中又开始忐忑不安,这期间她去过好几次九霄台,可奉颉始终在闭关,所以竟始终未见着。
自从落云轩那次后,她也再未见过小舅舅薛立浦,她并不知道承宁帝将他安置在何处,既然她不提她便也不好问。
七夕前一天,从南云追随她过来的女官文雨突然求见,安平晞看出她似有要事禀报,便将其他人屏退,问道:“可是南云有?故人来了?”
文雨点头,在她面前跪下,小声道:“奴婢接到密信,二公子安平曜和薛家三小姐薛琬琰进城来了,想要见公主。”
安平晞又惊又喜,一把抓住她的肩膀道:“此话当真??你什么时候得到消息的?”
薛琬琰能来她并不意外,那日在落云轩故意提及她,他知道薛立浦定然会记在心上,如果承宁帝不愿放薛立浦走,那么势必会接薛琬琰过来与他见面。
她意外的是二哥竟然真的来了,却不知南云那边情势如何了。
“两日前进?京的,奴婢是今日才得到消息,不知公主作何打?算?可要出宫去见?”文雨小心翼翼道:“二公子毕竟身份特殊,他是混在薛家的车队里来偷偷来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