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话字字诛心,奉颉尚未开口便一败涂地。
他心中越痛下手越狠,“陛下让你提防我,你就该听话。既然不听,那就是找死。”
少年先前以为他是虚张声势,待感到恐惧时已来不及挣扎了,双脚陡然离地,身躯蓦地腾空而起,像断线的纸鸢般离开了?高台。
少年凄厉的叫声响彻云霄,他心里却没有?半分怜悯,只有说不上来的快意。
他在石栏前站了?许久,直到日落月升,星垂大地。
慢慢清醒过来时,他心中也不无后怕。可又存着几分庆幸,也许她还会像以往那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后来阿煦来报,说陛下听闻俞郎之死后悲痛莫名,不仅将他风光大葬封赏全族,还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他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也许这真的是她最后一次纵容他?
除非祭祀或庆典,其余时候国师不用上朝伴君,要?么在九霄台上清修,要?么出宫去游历,不外乎就是引导民心为帝王歌功颂德。
这些事情对他而言早就游刃有?余,甚至比先国师做的还要?完美。
可圣心难测,十?多年盛宠也是说没就没。
以往他随时都可以进出宫禁,可那件事之后,未经宣召他再?也不能面圣。
起初他以为只要假以时日,她终会原谅,可等了?数月,情况始终未见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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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你都不该滥杀无辜,”安平晞皱眉道:“且不说那是陛下心爱之人,就算只是无关之人,也不能随意置人于死地呀!”
奉颉沉默良久,道:“她也是这么说的,可她忘了?我的出身,在我眼里只有她才是人。”
安平晞叹了口气,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究竟什么是爱?她曾经也以为爱是征服和掌控,可到最后却一无所有?。
她不觉又想起了?云昰,她心里始终耿耿于怀的究竟是前世负了?她伤了?她的云昰,还是今生这个变得不再?像他的云昰?
如果爱不是征服和占有?,那又是什么呢?她自己都不知道,又怎么去开解别人?
“你便是因此才南下,想要以功抵过吗?”她幽幽问道。
奉颉望着她,神色变得复杂起来,他又沉默了?良久,安平晞以为他不会再?出声的时候,他却轻轻道了?声对不起。
安平晞诧异道:“师父何曾对不起我了??”
奉颉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悲伤起来,“你以后总会知道的,但此事……未经陛下许可,我也不能对你透露。终归都是我的错,你若有什么事,她也只会更恨我。”
“我能有什么事?”安平晞苦笑道。
奉颉望着她,眼神中竟流露出几分温柔的慈悲。
安平晞有?些失神,缓缓道:“你这样子,像风涟先生。”
奉颉不由得笑了?,侧过头道:“可惜那不是我的真面目。”
眼看着天色不早了,安平晞便欲告辞,奉颉站起身道:“我送你。”
他们走下九霄台时,竟有?数十名名弟子?上前见礼,安平晞过来的时候都没发现这么多人。
待那些人散了后,她才看到不远处丛林间有一排排白墙黑瓦的屋舍。
奉颉将她一直送到了大门口,目送她上了?车才回去。
“小姐,”夕照狐疑道:“国师找您什么事?”
安平晞道:“也没什么事,就是话家常。”
夕照撇了?撇嘴道:“鬼才信。”
“若有空的话,常来看看为师吧!”送出门时,他在身后默默说了一句,安平晞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回到朝华宫时,听闻平章王来过,邀她明日出宫去玩。
安平晞想了想,便答允下来。
既是兄妹,以后少不得还是要接触的,而且她在此处人生地不熟,唯一认识的人身为国师,自是不方便带她外出闲逛。
当晚承宁帝赐宴,召了安平晞去陪坐,虽不比除夕宴盛大,却也极为热闹。她还吃不惯北方的菜品,只觉得各项小节目很好玩。
宴罢散场前她去拜别承宁帝,顺便说出平章王邀约之事。
承宁帝笑着道:“倒也挺有心,去吧,明日朕派人送你到平章王府,你想去哪里就和他说。”
平章王府位于皇城外,兽头门、虎头钉,威武森严犹如宫禁。
正门紧闭,阶下两列戟架前各站着八名铁甲武士,各个高大威猛犹如战神。
只有侧门开着,几个干净整洁的仆妇正候在那里,看到宫车过来,忙迎了出去。
“王爷原想亲自进宫去接小姐的,不料陛下派人传话说不必了?,她让人送小姐过来。”为首的嬷嬷上前接引,笑的一团和气,“王爷一大早就打发我们等着,可巧您就来了。”
“有?劳了。”安平晞虚应了?几句,同他们一起进了?府门。
不愧是武将之家,进门便是一片小校场,入口处架着两面巨大的战鼓,两边皆是一排排兵器架。
夕照也是第一次看到北云王公府邸,惊得下巴都快合不拢了,凑到安平晞耳边小声道:“这比咱们府上还气派。”
安平晞苦笑道:“比不了?。”
仆妇们簇拥着她穿过校场,正要朝中厅走去,却听得一声娇斥,“站住!”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一个几个衣饰华丽的侍女簇拥着一名丽人,正朝她们走来,发声的是个柳眉杏眼的美婢。
“她们是?”安平晞望向接引嬷嬷,好奇问道。
嬷嬷一脸尴尬,忙赔笑道:“是王爷的侍妾韩娘子?。”
说话间那美婢已经走上前来,扬手指着安平晞道:“你就是南云那边派来和亲的?”
“喂,你这个人忒也无礼。”夕照横过去挡在那美婢面前,怒道:“你家主人这么教你待客之道的吗?”
嬷嬷忙上前劝解,两人却越吵越凶,眼看就要动起手了?,安平晞忙喝道:“夕照,回来!”
夕照一个分神,腮上便被抓出了几条血痕,顿时火冒三丈,待要?上前还手又顾忌着安平晞的命令,气的直跺脚。
安平晞原本也不是什么柔婉的性子,见此情景哪里还忍得下去?不由扬眉望向了?对面。
韩娘子?是个娇滴滴的大美人,梳着精致的灵蛇髻,着绛纱衫戴八宝璎珞,外面披着华贵的白狐裘,纤纤玉手拢在袖中,嘴上焦急的唤着丫鬟的名字,面上却看不出半点担忧之色。
安平晞直直走了?过去,从上到下扫了她一遍,却是抿着唇不说话。
韩娘子?一时间摸不清她的门路,神色开始不自然起来。
“你、你离我家娘子?远点。”方才那盛气凌人的美婢忙过来护住了?主人。
安平晞瞥了她一眼,望向夕照道:“方才我也没料到有人会如此无耻,害你吃亏了。既然她家主人没有?半点约束的意思,你就自己打回来吧!”
夕照等得就是这句话,风一般掠过去,照着那美婢的脸就是一巴掌。
她本就是习武之人,这一巴掌下去对方的脸颊顿时肿得老高,不由尖叫一声正待还手,却被夕照掣住了双臂,“消停点吧!”说罢往前一推,美婢跌跌撞撞退了?好几步,若非后面的侍女们扶持着,早就摔个四脚朝天了。
正自闹哄哄之时,忽听有人道:“王爷来了。”
安平晞转头望去,就见平章王云璁带着两名随从疾步走来。
他今日穿着一袭玄青色襕袍,束着墨玉革带,腰间穗子?上配着一块通透的并蒂莲玉佩,比起冠冕礼服的样子多了?几分家常和气。
安平晞原以为韩娘子?势必要?哭诉告状,没想到竟是那美婢率先跑了?过去,抱住云璁的手臂哭道:“王爷快替奴婢做主,那个南云来的贱婢无故打人。”
夕照没好气道:“难道你不是贱婢?”
安平晞忍着笑,上前扯住她道:“少说两句,还不见过王爷。”带着她去向云璁行礼,他忙甩开美婢的手同她见礼。
因有?外人在场,自不好相认,便只寒暄了?几句,见场面实在尴尬,无奈道:“让你见笑了?。”
他复又望向一脸幽怨的韩娘子?,耐心道:“府上来客人,你不好生招待也就罢了?,还纵容阿迎无理取闹,这像什么规矩?快下去,晚点我过去找你。”
安平晞不由咂舌,这哪里是侍妾?怕不是王妃的架子吧!以前在安平府,秦氏就算再?得宠也不敢在外客面前这般放肆。
韩娘子?噘了?噘嘴,不情不愿的下去了。
云璁有?些尴尬,嘱咐嬷嬷带夕照去上药,然后将安平晞带到了前厅,解释道:“韩氏跟随我多年,但她家世寒微,因此也只能做个侍妾,为兄实在心中有愧,未免娇惯了些,让她忘了?规矩。今日唐突,还请妹妹莫怪。”
他方才若大发脾气处置那对主仆,安平晞可能还会心生戒备。但他如今这么说,她反倒觉得有?几分亲切。
“她大约是误会了?,难免对我心生敌意。”她淡淡笑了?一下,道:“兄长莫要?放在心上,我不会介意的。但愿这种事不会再?有?下次。”
云璁苦笑着摆手,道:“不会再?有?了?。”
堂堂王爷,身边多年来却只有一个侍妾,看来也是长情之人。
“陛下不催你成婚吗?”她好奇道。
云璁拍了?拍额头,招呼她喝茶,颇为苦恼道:“我一年就回来几天,公事都汇报不完,哪有时间说私事?”
他望了?眼安平晞,不好意思笑道:“这次回来就听说母皇和国师为我张罗婚事,差点当真了?,还跑去问她,结果真要?羞死人了?。”
安平晞忍俊不禁,打趣道:“到手的新娘变成妹妹了?,什么感受?”
“自然惊喜大于失落啊!日后多个人分权,撷华那臭丫头可就张狂不起来了。”云璁随口道。
安平晞一怔,心头颇不是滋味。看来在亲兄长眼中,她也不过是个竞争者。
“走吧,今日带你去外祖家。”云璁却似未留意到她的神情,欢喜道。
“外祖?”安平晞不由失声道:“季家?”
云璁点头道:“正是。”
安平晞顿时欢呼雀跃起来,道:“我也正想去呢!”
季家是安平夫人的本家,也是永昌君的父族。宅邸位于城东兰云坊深处,远离街市,极为清净。
马车停下时,阶前已经站了?数十男女老少,皆引颈观望满面期待。
云璁率先下马,与众人见礼后才招呼安平晞下车,他也不敢说是当年丢失的妹妹,只说是南边来的客人,奉命招待。
安平晞出生时,虽然正值动乱,但安平夫人还是设法派人回去报喜,因此家人皆知有那么一个孩子?,后来太子?落败,安平家举家追随,彼此便断了联络,十?多年再无往来。
承宁帝继位后,太子与大公主旧部皆被打为叛党,季家上下也曾战战兢兢过,庆幸的是承宁帝的生父永昌君便出自季家,因为那层关系,家族并未受到连累。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谁又能想到,但年那个女婴已经长大成人,并且回到了帝京。
“真是阿珩的女儿?”一名老妇在丫鬟的扶持下,颤巍巍走了出来,仰头打量着她。
“这是大舅母。”云璁拍了?拍她的肩,介绍道。
安平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便又补充了?一句,“你的。”
云璁自己也有?些迷糊,他的祖父永昌君与安平夫人的生父是兄弟,因此安平夫人季珩要唤永昌君一声堂叔,她与承宁帝说起来也算堂姐妹。
这边刚认了大舅母,那边姥姥姨姨什么的便都冒了?出来,安平晞只得一一见礼,因从中寻到了几个颇有?点熟悉的面孔,心头不由得一暖。
季珩兄弟姐妹七人,她排行第三,她的女儿如今回家,又是在平章王的陪同下,众人怎能不激动?一时间他们那一房女眷全都出动,一路说说笑笑拥着安平晞进内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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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送出门,已是暮色将至。
安平晞同众人作别,上车后却见夕照满脸哀容,揉了?揉眼睛道:“可惜我舅舅家没人了。”
她心头微微一震,想起来当年杏姨夫妇离开后,其亲眷皆被当成叛党诛杀了?。
“别难过了?,年后我带你回去看你爹娘和哥哥。”她抱了抱夕照的肩,安慰道。
夕照顿时大喜,道:“小姐,此话当真?我们还能回去?”
安平晞不由得笑了?,道:“我们又不是犯人,当然能回去了。”
“如果夫人还在就好了。”夕照望了?眼窗外,感慨道:“她定然很想回家。”
安平晞咬着唇没有说话,这个想法今天在脑海中闪现了?无数次,每见到一个人,她都在心里对安平夫人说一声。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多想也无益。
这一天四处走动,约摸了解了一些季家的情况。
安平夫人是二房三女,有?两个兄长一个弟弟三个妹妹,生母早亡,自幼在夫人房中长大,与兄嫂关系都不错,大舅母到现在还记挂着安平曙与安平曜。
如果二哥也能回来就好了,可是他能心无芥蒂的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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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承宁帝又夜宿朝华宫,与她联袂夜话。
安平晞犹豫良久,忍不住问出了俞郎之事。
承宁帝似乎已经忘了?有?过那么一个人,想了好久才想起来,道:“你怎么突然问他?”
安平晞道:“您有没有想过,那个人或许和国师有?关系。”
承宁帝疑惑道:“奉颉自幼长在暗宫,从未与外人接触……”她突然顿住了,立刻明白过来,坐起身道:“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两个人无缘无故不可能长那么像。”
她说完立刻起身,去外间吩咐人连夜彻查俞郎身世。
安平晞原以为得过些日子才能出结果,没想到才过了?五天便被承宁帝传了?过去。
这几日她一直跟着平章王四处游玩,也去皇陵祭拜了?生父沈安,北方寒冷,可心却渐渐热了起来,以至于她差点忘了?还有?差事在身。
“撷忧,不能再拖了?,明日起程吧!”承宁帝走过来,握住她的手道:“我查到了一些东西,但还不能确定。这次你去江南,一定要?设法弄清当年的事。”
“您查到了什么?”安平晞极为好奇。
承宁帝却是神色凝重,摇头道:“现在不能告诉你,不然怕影响到你以后的判断结果。”
安平晞只得作罢,临别时忍不住问道:“薛叔叔可还好?我想去看看他。”
承宁帝犹豫了?一下,有?些为难道:“他在很安全的地方,现在相见的话不太方便。”
安平晞想到俞郎的事,顿时明白过来,知道她担心薛立浦的安危,便不再?坚持。
离开之前她去了?趟国师府。
和上次一样,奉颉依旧在九霄台上清修。
但短短几日的功夫,他却在楼上布置了一个小暖阁,像那次薛琬琰在太平楼招待她一样,摆了?一桌子?的果品点心。
安平晞看到的时候,着实感动了一把,回头道:“师父费心了?。”
“这是应该的。”奉颉难得一脸的和气,“我就你一个徒儿……”
安平晞忍不住打断道:“难道你忘了?我二哥?”
奉颉不由笑道:“那不一样,我和他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
安平晞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强笑道:“可他真心敬佩你。”
奉颉想到安平曜,心里也有?些愧疚,便不欲多言,招呼她道:“快坐下吧,你难得来看我。”
安平晞闷闷地坐下,望着面前一大堆东西,却是毫无兴致。
奉颉瞧出她不开心,忍不住道:“你不觉得你对安平曜太好了?吗?他究竟为你做过什么,值得你这般心心念念不能忘怀?”
安平晞没好气道:“陛下又为你做过什么?值得你这般魂牵梦萦?”
奉颉哑然,面上不由浮起愠色,却又强行忍住,道:“这不一样,你并不爱他。一个人心里只能容得下唯一的那个人,可你心里呢?”
见安平晞似乎有?些动容,他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语重心长道:“撷忧,你救过他的命,无论他曾为你做过什么,也该两清了?。听为师一句劝,你们之间无缘,永远走不到一块。”
安平晞心中微微一动,不由问道:“师父会算命?你帮我们算过?”
奉颉忙摇头道:“我虽略通占卜之术,但却不敢给亲近之人算。只是凭我的直觉,阿曜并非你的良人。你把他看得太重,会迷失本心,错过良缘。”
安平晞苦笑道:“师父有所不知,寻常闺阁女子所求的良缘对我而言并无吸引力。若能平安度过此生,便心满意足。”
奉颉眼中满是悲伤,愧疚道:“都怪我,都怪我,若我当年不把你弄丢,你就能和在陛下身边长大,怎么会流落异乡吃苦受罪。”
安平晞知道他当年的遭遇,又怎么会心生怨怼?
“其实这些年我并没受过多少罪,何况有失必有?得,算起来不是很亏。师父,以后不要?再?对此事耿耿于怀了?,那根本不是你的错。”
奉颉还是极为惋惜,道:“可我真的很想看着你在我身边长大,从你还在陛下肚子?里的时候,我就天天期待着。”
安平晞心中触动,微微笑着道:“来得及啊,以后你对我好点不就行了?。”
奉颉道:“那是自然,我心里以前只有一位公主,如今又多了?一位小公主。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会用我的一切守护你们。”
安平晞想到了他扑朔迷离的身世,心中顿生怜悯,郑重道:“师父,我明日要出趟远门,可能有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了?。”
奉颉不由失落道:“你才回来,要?去哪里?”
安平晞颇为意外,他竟毫不知情?看来承宁帝对他防范颇深,又想到她不让自己见薛立浦,便是担心奉颉知道行迹对他不利。
“我、我不放心二哥,想回去看看他,陛下已经答允了?。”
“那边如今不太平,为何偏要现在回去?我派人保护你吧?”他依依不舍道。
安平晞忙摇头道:“陛下会安排人手的,师父不用担心我。”她顿了?一下,望着他沧桑孤寂的面容,柔声道:“师父,你不要?再?打都夷的主意了,好不好?”
奉颉面色微变,神情有?些僵硬,皱眉道:“你知道些什么?”